雪夜永泰寺

雪，下了整整一天。

上山的路已經被大雪覆蓋，好在車燈明亮，還能看清山路的輪廓。

在導航的指引下，從鄭州到永泰寺不足100公里的路程，我還是走了近三個小時。到寺院門前時，已是晚上八點半。

夜晚的太室山子晉峰下，萬籟俱寂。沒有丁點亮光，沒有狗吠，更沒有雞鳴。四處環顧，白茫茫一片，分不出那是山，那是路，那是樹。

我把車泊在寺院門前的廣場上，踏雪往凈舍方向的山坡上走。

凈舍門前那條《少林寺》電影中的牧羊女山道，已經滿是積雪。只有被雪壓彎的大片竹林的邊緣，黑漆漆的還能看出是一條通往后山工作人員生活區的小山路。

上山前我已做了一些攻略。年初疫情來襲時，永泰寺按要求已閉門謝客，至今還沒有接到開門的通知。尼僧都下山暫時去了別的寺院。寺院北墻外的凈舍因沒有香客上山早已歇業。留下的兩個值守人員也不知在不在。

貓著腰，順著竹林邊沿那條小路往山上的后院走。竹林上的雪抖落下來，我瞬間與四周的環境融為一體。

竹林中呼啦啦一陣騷動，我不由自主地心頭一緊，兩只拳頭攥在一起。轉頭順著聲音望去，是竹林上的雪掉落的聲音。

山上狼是不會有的，其它動物呢？忐忑不安又左顧右盼著往前走，一腳踩空，整個人便陷在了雪窩里。

從雪窩里爬起來，繼續慢慢摸索著往前走。

轉過一道小彎，眼前突然一亮。小路的盡頭，有一盞路燈在閃著昏黃的光。

像馬六甲海峽的夜行船，看到岸邊山頭上那盞百年航標燈一樣，我心里瞬間一陣驚喜。

腦海里竟然蹦出現代豫劇《五代井》的一句臺詞：“朝著有燈光的地方走，那就是縣委！”。

自己覺得好沒來歷，但身上卻溫暖起來。

燈下不遠處有一個人，在掃著小路上的積雪。

雪夜山上，清掃小路積雪，這該是多勤奮的人啊！他能預料今夜有客人上山？

到跟前時才看清，這是一位四十來歲的男人。

聽見有人上山，這個男人停住掃雪，用疑惑的眼光打量著我。經過交流得知，他就是駐守山上，照看寺院和凈舍院落的留守人員。

男人姓李，在山上管理事務已經有五年。也許是修煉有素，也許是過于寂寞，聽說我是從鄭州冒雪上山的，也曾來凈舍的素食齋用過餐，非常熱情地接待了我。

凈舍因歇業已經關門多日。老李在凈舍后院的員工宿舍給我開了一個房間。

房間雖然陳舊，設施也簡陋，但畢竟有了住處。我拍打干凈身上的雪，坐在房間里的椅子上，心里別提有多舒服了。

突然覺得人生真的很美好。

安頓下來時，才想起來時匆忙，沒吃晚飯，我翻遍雙肩背包，也沒有找到一點吃的，身上更覺寒冷起來。

有人敲門。一股飯香迫不及待地從門縫里擠進來。

老李一只手端著一小盆冒著熱氣的湯，一只手端著一只竹編饃框走進房間。

我激動的急忙上前觀看，湯是白蘿卜豆腐湯，饃是手工白面大方饃。我當然知道，這里雖不是寺院，但這是為香客服務的凈舍。凈舍內的素食齋是鄭州區域內一家最著名的素食堂館，蘿卜豆腐也能給你做出百般花樣來。

老李顯然不是廚師，白水豆腐蘿卜湯，竟倒進去不少生抽，湯水顯得發紅。但熱湯熱饃已是難能可貴。我連聲感謝著，兩碗熱湯須臾間就進了肚里。

心里的熱乎和身上的熱乎，竟讓我忘卻了門外大雪天的寒冷，忘了上山的初衷，躺在床上享受著這意想不到的溫暖時刻。

永泰寺是國內最早的尼僧佛寺。歷史上曾因北魏文成帝的女兒轉運、南朝梁武帝的女兒明練、北魏孝明帝的妹妹永泰三位公主，在此出家修行而聞名于世，是名副其實的皇家寺院。但現在使其聲名遠播的已經不僅僅是它的歷史，而是寺院周邊環境的舒適與清靜。

巍巍太室山西麓子晉峰下，綠茵覆蓋，萬木蔥蘢，寺前不遠處的少林寺水庫微風徐來，碧波蕩漾。永泰寺就隱藏在子晉峰的半山腰中，依山帶水，形勝幽棲，處處顯現著它的無限神秘。

據說很多都市麗人都奔著它的靜，千里迢迢來到這里，安安靜靜地住上幾天或一段時間。春天聞著空氣中的花香，夏天聽聽昆蟲的低鳴，秋天沐浴在金色的娑羅樹下……，凌晨去寺院聽聽早課。

默默地清洗掉塵世間的“污垢”，悄悄地“療養”著受傷的心。整理一下凌亂的思緒，再重新出發。

據說這就是佛家說的“靜乃禪修”，也是寺院近年來最吸引人的地方。

我不懂佛經禪意，也沒想“禪修”。但來此感悟一下它的清靜，尤其是感受一下雪夜的寂寥，卻是很久的一個想法。也許這也算是“緣”吧。

事后聽對禪宗教義頗有研究的一位朋友說，來永泰寺靜修不難，難的是寒冬時節到永泰寺看雪、聽雪，那是靜修的極至。

不禁大驚失色。一不小心，我竟然……極至啦。

之所以說它是極至，那是因為雪天上山的條件要求太過苛刻。要正巧天降大雪，路途尚可以行車，山上有個落腳之處，本人身體健康，時間允許，更重要的是恰好那時心情極佳，幾個條件缺一不可。所以，有此想法者不乏其人，但能成就此行者屈指可數。

大概這是對我平和處世的一種獎勵吧，我遇到了這樣的機會。

2020年的第一場雪，在沒有一點跡象的情況下悄然而至。雖然鄭州的雪薄的蓋不住地皮，但仍然讓人有所遐想，嵩山上的雪一定會很大。

機不可失，其實很多時候說的是天機。

陰冷的冬季，天黑的很早。出鄭州市區時，已伸手不見五指，路上的雪已化為泥濘。我一邊艱難的開著車，一邊通過藍牙聯系登封市的朋友。打聽山上的雪和永泰寺的近況。朋友一再勸說今晚千萬不要上山，等天亮了再去。他哪會知道我內心的想法？

但我行駛的速度很明顯慢了下來，有時是道路復雜，有時是內心復雜。半夜三更的，真的要冒險嗎？

還好，沒有退卻。

嵩山的雪夜真的特別靜，也特別深沉，讓人來不及思考，便一下陷進了夜色之中。

心里的暖和來自精神，身上的暖和來自熱湯。等這一切過去之后，大自然的冷，不可抵御地沖進屋內。

大概是23點吧，寒冷的空氣把我凍醒。心里一邊感謝著冷空氣，一邊哆嗦著披衣下床。我是為睡覺而來的嗎？

隔著窗戶看看外面，雪又下了起來。

我轉身走到后窗拉開窗簾，外面天地混沌，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遠處隱隱約約的是太室山子晉峰的模樣，后院山坡上，是落滿白雪的永泰公主包骨塔和永泰寺塔。

大雪像一床厚厚的棉被，嚴嚴實實的蓋在大地萬物之上。山，樹，房屋，寶塔以及人世間的一切，都進入了深度睡眠狀態。風也知趣的躲進了自己的老窩睡覺去了。

一切都那么的安靜。

我舍不得睡。

裹上棉被坐到窗戶前的椅子上，看著窗外的雪發呆。身上暖和了，內心也慢慢安靜下來。

我努力張大耳朵，想捕捉一絲外面的響聲，卻只能聽到自己“砰砰”的心跳聲和時有時無的、雪片落下的聲音：“沙沙……沙”。

雪落的特別慢，懶洋洋的樣子。一片、一片落下時，又特別的輕。如果不屏住呼吸，凝神聚氣，幾乎聽不到它的聲音。但你稍一迷糊，轉眼再去看時，屋外矮墻上的雪，卻又厚了許多。

莊子說：“澡雪而精神。”

以雪洗心，雜念全無。想必莊子一定也裹著棉被在這樣的山中雪夜里發過呆。

人生選擇了職場，其實就像雪夜登嵩山，本身就是一個充滿挑戰與刺激的旅程。你永遠也想不到會在哪一個山坳里給你設下一道坎。稍不留神一腳踩空，你便會跌在雪窩里很長時間爬不出來。但同時也會給你很多意想不到的驚喜與體驗，撫慰你曾被驚嚇的心，幫助你登上更高的山巒。

這種充滿刺激與挑戰的旅程本身，就是人生大目標的重要組成部分。經不起挫折與考驗，壓根兒你就別出發。

無論生命途徑哪里，遇到什么，都不必驚慌。相信所有的虧欠，都會以另一種方式償還你。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

其實，得到如何，得不到又如何？功名利祿、是非恩怨，哪一樣是你出生時帶來的？哪一樣又是你將來可以帶走的？

有時想想，人活得累，全是自己跟自己較勁。放不下架子，抹不開面子，什么都想比個你短我長、我高你低。靜下來仔細品味，人生的精彩絕不僅僅是實現夢想的那個瞬間，而是包括人生經歷的全過程。名牌大學招生，不僅看重你的高考分數，也看重你平時的學習成績。

你的優秀，大多表現在過往的日子里。

有詩云：“人靜心安生禪意，玄機參破一念通”。其實有些道理，我們或許一輩子都無法參透，但只要保持一個豐盈的內心，幸福便已經跟隨在你的左右了。

夜，越來越深;雪，越下越大。

人心靜了，竟然特別輕盈。輕的像一只羽毛，又像一片雪花，慢慢地飄向空中。

飄啊，飄啊……很快便與空中的雪融為一體，在銀色的夜空中飄浮著，遙看著白茫茫的、潔凈的大地。

作者簡介：

袁超，資深新聞人，高級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