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情、人心、人性的幽微勘察

張影

“動人心者，莫先乎情。”楊奇的小說沒有跌宕起伏的情節，沒有錯綜復雜的人物關系，有的只是樸素的語言，平淡的敘述，卻如夏日的一縷清風，蕩滌人心，于不經意間，盡顯人世間的至真至純、至善至美。小說的敘述平淡中蘊藉深味，素樸中飽含深情，對人情、人心、人性有多維的勘察，是一篇好看、耐人尋味的藝術佳作。

其一，敘述于細微處見友情之真。“天地本無心，萬物貴其真。”在這個紛紛擾擾、物欲橫流的世界，純粹的情誼往往顯得彌足珍貴。小說有兩條主線貫穿始終，其中的一條就是“我”和凌濤的真摯友情：一起長大，一起上學，一起玩耍，好得就像一個人；凌濤的傷心、難過、撕心裂肺，“我”都感同身受，帶著共情的安慰，難過著他的難過，傷心著他的傷心；凌濤的計劃，“我”想都沒想就答應了，凌濤所有的秘密，“我”都替他保守。總之，凌濤怎么做“我”都全盤接受、全力支持，這是何等的信任，親兄弟也莫過于此。凌濤想去北京找爸爸時，作為學霸的“我”幫他想辦法、出點子，然而真要分開時卻又不舍，“有種生離死別的感覺”。都說，失去了朋友是一生最難忍受的孤獨。凌濤“消失”的那個暑假，“我”極度悲傷，“我身上的快樂就像換季的衣服一樣被剝下來，丟掉了。我啥事也提不起興致，經常一個人跑到鳳凰河的樹蔭下，望著下面干涸的河床、遠處烏黑的鳳凰大橋，或者是樹林上方空蕩蕩的鳥窩發呆”。孤寂之感、思念之情溢于言表，哀婉倍至。最后，凌濤突然出現在“我”面前時，“我沒有像往常一樣撒腿就跑，而是一把抱住他”，所有的情感在此刻噴涌而出，感人至深。恰似鮑斯韋爾所說：“我們不可能說出友誼形成的確切時刻。就像向盛器滴滴灌水，最后一滴才能盛器溢滿；許許多多的友善言行也是如此，最后一次才使人心領神與，情長誼源。”一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這份純真，這份美好，這份嵌在心上的友誼，即使穿越時空，仍歷久彌新。正如我們耳熟能詳的，魯迅和少年閏土之間的友誼，這段友誼在魯迅心中難以磨滅，即便是很多年以后，魯迅對這段友誼仍抱有美好的印象。雖然后來魯迅和閏土的友誼因時代和階級疏遠，但他們的后代周海嬰和章貴仍經常書信相通，成為至交好友，再續了這段友情，成就了一段佳話。小說寫出了少年之間的純真情誼，細節綿密，情感真摯，令人神往。

其二，敘事于無聲處見人心之善。“聰明是一種天賦，而善良是一種選擇。”天賦得來很容易，畢竟是與生俱來，而選擇卻頗為不易，要穿過重重黑暗，突破層層壁壘。小說的另外一條主線就是李金娥悲苦的身世和坎坷的經歷。曾是“礦區一枝花”“礦二代”，卻因為父親的去世，母親的離開，變成了一個孤兒，從“小康人家而墜入困頓”。此時，按照一般小說的套路應該是這樣的：一個美麗的女孩為了生計開始墮落、頹廢，甚至淪落為娼妓。然而作者卻另辟蹊徑，讓她出手救了朝陽礦區人心中的“無賴”石三。對于這樣一個渣男，一般人唯恐避之不及，更何況當石三變成瘸三時竟然選擇嫁給他，這不是瘸三的威逼利誘，也不是李金娥的無奈之舉，而是她的善心使然。看到同她一樣無家可歸的石三，悲憫之心油然而生，想用她的善良來拯救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雖然最終還是錯付了，但是不可磨滅她人性中的善良之光。如果說李金娥的聰明能干、經營天賦是上天賜予的，那么她救石三，嫁瘸三，在不近人情、咄咄逼人的姥姥面前失語，卻是一種善意的選擇。

小說讓人印象最深的是凌濤質問李金娥的一段，李金娥沒有按套路出牌，而是“雙手撩起點綴著白色花瓣的黑色連衣裙的裙邊，輕輕地朝兩個方向分別轉了三圈，然后停下來，瞇瞇笑著望著凌濤”。這只只有熱帶雨林才有的花蝴蝶，沒有正面回答問題，卻達到了“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效果。很顯然，李金娥并不懂得“不戰而屈人之兵”的戰略，而是她知之深愛之切的結果：因為愛凌海洋而愛著他唯一的兒子凌濤，因為知道凌濤深愛著他的母親“黑裙子”，而選擇模仿她的樣子跳舞。這一舞，讓凌濤誤認為眼前的李金娥就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媽媽，這只會跳舞的花蝴蝶，就是善與美的化身，就是母親的化身。接下來凌濤的舉動也不是對李金娥的褻瀆，而是對母愛的渴望。正如莫言的《豐乳肥臀》，曾一度被列為禁書，然而莫言的初衷是為了紀念他的母親，小說結尾一句：“女人的乳房是世界上最高的一座山峰。”讓讀懂莫言的人破防了。的確，母愛是世間最偉大的，患有戀乳癥的上官金童，像小綿羊一樣懦弱，而他的母親上官魯氏卻如大山一般剛強。

“心善志堅，天必佑之。”從苦命到好命，從倉惶消失到四季美服裝店重新開業，一個華麗的轉身，李金娥用她的善良和慈愛，將手中命運的爛牌打出幸福的王炸，也滿足了讀者的閱讀期待。

其三，于幽微處見人性之美。“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詩人艾青用最真摯、熾熱的一首詩，表達了對祖國、對家鄉的無比熱愛，也燃起了每一個華夏兒女的愛鄉、思鄉之情。

凌濤雖然學習成績不好，只是中下游水平，卻是孩子當中的“鳥專家”，“幾乎能叫上所有鳥兒的名字，還能說出它們的生活習性”，只有對動物相當熟悉才能達到如此的境界。“礦區孩子之間有個約定，那就是從不傷害這些鳥兒，而是與它們和睦相處”，正是因為孩子們深愛著腳下的這片土地，才會想方設法保護好這些鳥兒，不讓它們離開。李金娥身世悲苦、受盡屈辱，還能有“城里人穿啥礦區人就穿啥，實現礦區與大城市的接軌”的胸襟和情懷。小說中對凌海洋的刻畫著墨不多，甚至那段最深情的表白還是從別人嘴里吐露出來的，但一顆赤子之心卻躍然紙上。落葉歸根，倦鳥歸巢。不論他們走到哪里，他們的根都在朝陽礦區。即使漫天的煤灰落在礦區的角角落落，落進礦工們的肺里，使礦區的人都成了“煤黑子”，依然沒有離開的理由，而是努力學習、工作、考察，學成之后，一邊挖煤一邊防治污染，努力建設家鄉，報效桑梓。這應該也是作者選擇朝陽煤礦這個地方的良苦用心，煤是黑的，人心卻是赤紅的，于幽微之處，洞見人性之美，作者的人文關懷也傾注筆端、融入小說。

羅曼·羅蘭說：“世界上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就是在看清了生活的殘酷真相后，依然熱愛生活。”世間有像瘸三一樣的猙獰可惡，姥姥的無理取鬧，礦區人們的流言蜚語；然而也有像李金娥一樣的溫暖善良，凌海洋的俠肝義膽，丁小木的重情重義。這些都是我們風大雨急最暖的歸宿，足以抵抗世間所有的無情和蒼涼。結尾一句：“在我們朝陽礦區，哪天聽不到鳥叫？”呼應主題，深刻雋永，意蘊綿長。即使飽嘗了人間冷暖，深味了世態炎涼，會有痛苦、困窘，會失去親人、朋友，會被人誤會、身受重傷，如籠中之鳥，綴網勞蛛，但永遠不要失去想飛的心，不要忘記飛翔的姿態。用孩子的視角看世界，用一顆發現美的眼睛看生活，你會發現生活中不僅有油蛉低唱，蟋蟀彈琴，鳴蟬長吟，還有夏日的鳥鳴。小說將情節故事、人的命運與詩意的夏日、鳥鳴有機融合，寫實中不乏浪漫的情愫、空靈的色彩，也使得這篇小說具備了不俗的品格。

責任編輯 黃月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