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海倫
摘要:受20世紀70年代鄉土文學論戰影響,文學青年詹澈踏上了左翼運動道路,并一直以主動姿態介入黨外斗爭運動。然而因為缺失“在地化”的群眾基礎,詹澈所實踐的文化陣地爭奪戰屢遭挫敗。經過知識分子主體站位的不斷調整,詹澈完成“深入群眾”左翼傳統的一次“落地”。最終,經過農會生活磨練的他蛻變為超越現實苦難書寫,在具體感知中把握歷史動向,發現社會變革可能的“正統馬克思主義者”,成為領導十三萬農民大游行的“農民詩人”。
關鍵詞:詹澈;農民詩人;左翼詩歌;階級意識
中圖分類號:I207.2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22)2-0013-11
2002年11月23日,由臺灣農漁民自救會發起的“1123與農共生”①大游行如期舉行。全島各地的13萬多農漁民由2500多輛游覽車送進臺北,聚集在“中正紀念堂”。下午2時,游行隊伍帶著高4米、長寬各3米的神農大帝像在前開路,農民們高舉“支持改革、反對消滅”的旗幟,敲打著大鼓、大鑼,沿信義路、杭州南路、濟南路、中山南路等前行,最后到達凱達格蘭大道陳水扁官邸前。在游行隊經過或抵達的“行政院”、“總統府”等部門的門前,當局部署了上百警力及數層拒馬蛇陣,臺北市還特別成立了危機處理小組,以應突變。整個臺灣劍拔弩張,籠罩在緊張的氣氛之中②。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這場13萬農漁民參與的聲勢浩大的游行運動,總指揮居然是一位文弱詩人——詹澈。雖然詩歌創作和指揮游行這兩件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令人為詹澈的“義舉”驚詫不已,但實際上這已不是詹澈第一次參與政治事件了。早在1970年代末的黨外運動,詹澈便已動身從家鄉屏東前往臺北參與黨外運動的助選活動,并組織編輯《夏潮》《春風》《鼓聲》等黨外期刊,是黨外運動反國民黨威權統治的戰將之一。然而,就在黨外運動即將達到高潮之際,詹澈由臺北撤回臺東故鄉屏東西瓜寮,從此開始了二十載漫長的農耕生活。
從臺東到臺北,再由臺北復歸臺東,最終站在游行的隊列中再次邁上臺北街頭,不斷的遷徙與游走,“斗爭”與“退卻”,“退卻”與“斗爭”似乎成為詹澈從青年至壯年的畢生事業。換個角度審視這反復轉移發聲位置的遷徙,會發現這不僅是一種左翼知識分子的斗爭策略,也是一種文學性層面的取舍轉變:詹澈的左翼意識由文學牽引——源自鄉土文學論戰,1980年又因文學性的追求做出撤回臺東種植西瓜復歸民眾的抉擇;最終,在沉潛二十載后,成功組織了十三萬農民的大游行。游行勢頭猛烈的時刻,他重新將一切游行納入自己的寫作筆端。拋卻感性范疇的個人喜好,對筆耕不綴的詹澈而言,詩歌/文學對他一生的行動來說究竟扮演了怎樣的位置:是他行動主體的催發裝置,還是他斗爭的武器?他一生付諸左翼實踐的心路轉折又在文學之中得到怎樣的記錄與回應?
另一方面,詹澈的詩歌是否是將一位左翼知識分子斗爭的過程總結并最終經驗化的具象呈現。1979年,美麗島事件使黨外運動一蹶不振,左翼力量更是從此失去集結民眾同理心的斗爭可能。那么,在美麗島事件發生前便退出黨外街頭紛擾選舉運動的詹澈,是為什么選擇了“退卻”,回到屏東,又是如何轉變自身的行動指南,最終將自己潛入群眾之中,完成和十三萬農民身心相連的緊密結合呢?二十年的工作經驗隨歲月流逝而不可解,從他的詩歌之中是否可以窺見這份深入群眾秘訣的不二法門?或許,對他的左翼詩歌進行耐心細致的研讀,也是一種將詹澈作為方法的解剖過程,在這個悉心伏案的解剖里,我們正隔空呼喚著,“土地,請站起來說話”。
一、農村青年“如何寫詩”
20世紀70年代,詹澈所踏上的左翼詩歌之路,似乎是農民知識青年在臺灣文壇要堅守本心所遭遇的必然。
1954年,出生于彰化溪洲的詹澈是家中為數不多的知識分子。在詹澈誕生前,詹家曾祖父輩皆為貧苦老實的農民,曾祖父詹番薯曾參加過抗日運動而慘遭暗殺,祖父勤懇一生終于攢下薄薄家業,卻因為遭遇八七水災,稀薄的家財統統覆滅。在水災面前,詹澈的父親只好放棄祖父遺留的微薄祖產,再次白手起家,繼續墾荒種田的無產生活。就在祖輩無所庇佑的“庇佑”里,詹澈逐漸長大了。身為農民孩子的他從小便熟悉農務,幫襯家中長輩操勞墾山、牛車、伐木、撿石頭等日常勞作。而忍耐的心性更督促著他一直向前,在學業上,他的成績也一直很好。據詹澈自述,自己從小學開始便是前三名,保送初中后依舊以前十名的成績畢業。然而正如當時所有窮人家孩子的選擇一樣,為了更快進入社會,早日為家庭增加收入,他在中考結束后優先選擇考上了專業技術學校屏東農專。
在學校,農民的孩子詹澈開始擁有了農忙之外的其他生活,因為師長的肯定,他開始喜歡上了文學,并在屏東農專編辦校刊、從事文學創作。可是就像六十年代臺灣文學場域流行的文學氛圍一樣,詹澈一直不能找到屬于他的文體形式,“那時候新詩只能讀到徐志摩”,“三十年來整個現代主義籠罩下,文學工作者,尤其是人們自慰式的苦悶與無力”。而詹澈一直希望的卻是將詩歌的寫作與自己的生命體驗、自己置身其中的草根生活相聯系,“我想要把我的經歷寫成詩——包括我們家種西瓜,以及我大哥的事情,還有我們家附近的土地廟,有個老兵福州仔‘兵仔陳在看管那間土地廟,他跟我講過好多故事,我就想要以他和他跟我說的故事來寫詩或者其他類型的文學作品。”③令他痛苦的是,這樣的文學理念與當時現代主義文學泛濫的文學氛圍格格不入。自五十年代紀弦號召只要“橫的移植”,拒斥“縱的繼承”的現代主義詩觀后,臺灣詩壇便始終為去政治化的現代主義氛圍所籠罩,為各色各異的現代主義、超現實主義裹挾。
于是,文學青年詹澈陷入了“如何寫詩”的寫作苦悶。每當談起這段邯鄲學步的詩歌啟蒙之旅,他的回憶中呈現出最多的是彷徨與猶疑:“我想要從我的生活經歷來寫詩,但是無法用現代詩來表達出來,那時候我不知道怎么才好,也還沒好好讀過好的敘事詩,大部分是那種短短的看不懂的現代詩。其實我很彷徨、猶疑。”④身為現實主義文學理念的簇擁者,詹澈在現代主義詩歌的風潮中始終難以找到適合自己的詩歌形式。除了難以尋得表述自己“心聲”的詩歌形式,他寫作出的詩歌也難以獲得文壇的首肯。當他不斷試圖將一切自己的生活、歷史以文學化的寫作經驗進行表述,遭遇的是一系列的失敗:他曾嘗試著將自己的詩作寄給詩刊,然而,“詩寄去后都沒有消息,后來我就沒有再寄了”⑤。
可以看見,步入文學創作之初,詹澈體味到的并非是舒暢和快樂,而是一種頓挫和束縛感。此時的詩壇風氣,對于他這種出生農家,又試圖書寫自我歷史,表白底層心跡、主體性極強的書寫者來說是非常不友善的。詩壇所流行的現代主義風格和寫作形式,成為束縛青年詩人內心牢籠的同時,也成為青年必須要不斷面對的寫作課題。詹澈對于“文學”的熱愛一面催生他抒發感情、直抒胸臆的創作沖動,另一面更成為他必須為之進行創作更新的原動力:如果詹澈想要阻斷自己寫作的“失敗”經歷,獲得文壇的準入權,他必須從善如流、改旗易幟,學習模仿“橫的移植”的詩風,心照不宣地默認即將到來的被文學場域、文學游戲、寫作規律規訓的無奈命運。但是,他對于文學的熱愛,又時時提示著他進行抵抗——為了維護自己的創作初衷,他必須要打破外界固化的寫作形式,在一種堅守本心,表白自己出生群體心聲的堅守之上,為自己真正熱愛的文學形式找到一席之地。可以說,在寫作之初,詹澈想要寫作而不得的彷徨和猶疑便已經揭示了兩組相互角力沖突的力,他無法表述內心的頓挫,恰恰成為他必須要打破和面對的現實。“如何寫詩”在詹澈這里不再是單純的技法問題,對他而言,為了傳達“心聲”,必須努力超克外部文壇陳式束縛,寫詩過程中進行的語言和敘述方式的更新/創造/堅守探尋,已經成為他明確定位自身主體意識的自我定位問題,與書寫家族歷史、農村經驗的“底層訴求”俱生的是他文化責任感的提升。只有在這種不被接納的表達環境和必須表達的執拗中,詹澈才逐漸明晰了他要寫什么,完成在“不可寫”的彷徨中逐漸探尋到“如何寫”,繼而實現“硬寫”的寫作成長。
而進一步探究詹澈詩歌的寫作契機會發現,他努力尋找符合自己詩歌文體形式的沖動,正成為他左翼意識萌生的源頭:正在左翼文學重燃的文學論爭中,他才找到了書寫自我的可能。據他回憶,服兵役時期,每次有空閑,他便往臺北跑,在一次臺北耕莘文教院舉辦的“再見阿郎”電影欣賞座談中,他認識了鄉土文學論戰的主將王拓和林華洲,此后,經由王拓引介,他開始了與蔣勛等鄉土文學論戰同仁的認識與交往。正是這次耕莘文教院的活動之后,詹澈才找自己詩歌創作的敘事形式。會后,施善繼拿了兩冊詩冊交給詹澈,叮囑他一定要看一看,這里頭的詩歌是三四十年代的大陸詩人的作品,例如艾青在抗戰時期的抗日詩歌。這些來自祖國三四十年代的抗戰詩歌使詹澈振奮起來,“讓我震撼,我馬上被感動”,“艾青寫的農村是很貼近我的生活經驗的”⑥,艾青貼近農村生活經驗表達的詩歌令詹澈感到親近之余,令他感受到了生命反叛的力。“一看到艾青的詩,就知道是完全不一樣的,當時我就決定要寫這種東西”⑦。
另一方面,七十年代方興未艾的鄉土文學論戰也為詹澈提供了表達自己心聲的契合文體:
“這兩年間,鄉土文學論戰方興未艾,繼龍族詩刊現代詩評論專號之后,這次論戰的影響是空前的,我幾乎沒有漏讀一片相關的文章。在荒郊野外,在昏黃的燈光下,我讀著……也寫著慢慢成型的作品……就這樣,我接受了此次論戰中,從文學的、社會的,繼而政治的、經濟的思想啟蒙,遺忘獨自一個人思考不解的問題,才有了比較明朗的概念。”⑧
鄉土文學論戰牽引左翼文學傳統復歸,由此,詹澈終于找到了屬于自己的文學形式,他的詩歌創作與創作理念也首次獲得來自主流文學思潮的首肯。而在左翼現實主義文學理念的陣地里,為自己的詩歌尋到跌宕摸索已久的發聲位置,也堅定了他進一步成為左翼知識分子的決心。可以說,在“如何寫詩”困惑中所堅持的文體探索追求過程,使“文學”不僅成為他筆下的創作客體,更上升為催發他左翼主體意識的催生裝置。
值得一提的是,除了完成最初的文學定位以外,文學組織也為詹澈提供了最初左翼實踐的政治場域。正是通過與鄉土文學論戰同仁的交往,詹澈才進一步進入了左翼活動的核心領域。如前所述,在第一次偶入的“再見阿郎”電影欣賞座中,詹澈以“文學”為交流媒介認識了當時黨外左翼知識分子王拓、林華洲、施善繼等人,還在與他們的相交中進一步步入了左翼的串聯活動。在鄉土文學論戰主力戰將小說家王拓的引介下,詹澈逐漸進入了黨外左派的核心文化圈,并“后來慢慢與蘇慶黎認識,認識陳映真等親近的左派人士”⑨。對于七十年代末的政治場域而言,極為顯露的政治活動幾乎是不可能實現的,政治活動始終只能以文學潛流的形式在各種文藝組織,如讀書會、電影討論會等討論會中展開。左翼思想這種極為敏感的政治主張,也唯有掩飾在文學的面紗之中,緩慢發酵,當時的鄉土文學論戰者往往兼具小說家與政治先覺者的雙重身份。所以,對詹澈而言,靠近了鄉土文學論戰的文人集團,其實也就靠近了七十年代臺灣社會最具有左翼精神的政治同仁集團。這是以文學交往為聯系途徑,逐漸被吸納入黨外運動左派陣營的必然。在同人集團的影響下,詹澈原本單純為了尋找寫作形式解放的文學性實踐,也蛻變為政治性介入現實的行動沖動,并終于由“文學的內面”轉化為“政治的外延”——1979年,他動身前往臺北參加文學引路人們組織的黨外運動了。
臨行前往臺北時,詹澈寫作了一首《坐飛機到臺北》,質樸的言辭之間,他已將驅近臺北的原初動力袒露無遺。詩歌開篇即是游子的告別呼喚,坐在飛機之上的“我”,在飛機上思緒萬千,重申著告別的呼喚:“再見,親愛的父親/再見,老廖”。接著筆鋒一轉,在告別的思緒游走中嵌入了自己和故鄉親朋友人的農忙往事,有布袋戲的村頭演繹,也有底層外省兵的逃難史,細節刻畫入微,反面襯托出游子對于故鄉滿滿的牽掛和不舍,從而引起讀者的好奇,為何在如此深厚的粟粒之思的不舍下,依舊要告別故鄉。敘事者似乎感知到讀者的疑惑,轉而開始進行解釋,此番“坐飛機到臺北,不像去美國投奔,不像日本觀光客,不像美國廠商,不像代表團的一群”⑩。在這里,辯白的解釋帶有了強烈的道德自衛意識,“投奔”、“觀光客”、“廠商”、“代表團”連接著商業意圖、賞味的游客心理、甚至更因前綴所設定的“美國”與“日本”國際設置,顯示出一種對于依附性之下臺灣知識分子買辦性質的批判態度,敘事者顯然深知臺北的墮落與繁華,他以“是歌是舞”“做夢的溫床”“令人憎惡令人愛惜的臺北”為特征反復暗示著臺北都市文化的屬性,這種屬性與詩歌前半部分,飛機剛剛起飛我所追憶的臺東的鄉土氣息,當然是格格不入并截然對立的,通過直抒胸臆的自我表白,敘述者的行動指標隨之凸顯:這不是一場追名逐利的漫游,也不是一場漫無目的的行走。就在兩處迥異風景截然對立的分斷處,詩人緊接著以更為寬泛的地理名詞將臺東的鄉土與臺北的都市納入了共同的版圖:“再飛高也是在自己鄉土的上空/飛再遠也是你親生的兒子/不是去美國,在臺灣/在臺灣,第一道晨曦永遠在東部/在東部,我們是優秀的臺灣的中國人/這是我們最光榮的話題”,這種地理范疇的整合統一,不僅是地域的延展,也是情感的認同和行動合理性的原因。詹澈在字里行間壓抑世俗成功學的同時賦予自己的遠行神圣意義——為何要在對故土充滿眷戀的同時飛入臺北,正是為了“將臺北搖醒”。只有進入政治中心的臺北,才能夠拯救自己故鄉的衰亡,并將此前頻現在詩歌之中的親友的命運改寫。可以說,《坐飛機去臺北》是詩人的立志之詩。這場由臺東至臺北的斗爭路線轉移,只有建立在兩者的地域共同體、鄉土共同體前提之下才能夠成立,當詩人不斷聲明“飛再高也是在自己鄉土的上空”,其實也是在為自己行為尋找必須性的,這個不是一場背離鄉土的告別,而是一場為了故鄉的出走。而已經趨近政治中心臺北的“我”為何依舊停留在“自己鄉土的上空”?這是因為即便是在異鄉的土地,自己心中所牽掛之事仍然是臺東的鄉民,臺北與臺東之間的縱深感被“自己的鄉土”所銜接。文學不僅成為詹澈的左轉契機,更以一場飛機上的漫游詩篇,記錄了詹澈從文學青年轉向政治青年的行動心史。
二、作為“回落”的“退卻”
到了臺北后,詹澈的斗爭不可謂不豐富。抵達理想實踐地的他一直以主動進擊的姿態介入當時的黨外斗爭運動。他首先親置紛擾的街頭選舉現場,親自站上演講臺面對群眾演講二二八事件。然而,伴隨1979年美國和中共建交,國民黨政府被逐出聯合國所造成的政治波動反過來刺激了國民黨黨內鷹派勢力抬頭,國民黨政府由此展開了一系列對黨外運動的抓捕和封鎖行動,黨外運動遭遇重挫,詹澈一直支持與參與的選舉助選活動也隨之流產。另一面,臺灣黨外的文化陣地也在疾風案件爆發后,受到國民黨威權統治和黨外中產階級右翼民主派的夾擊而聲勢式微。原本,在臺灣當代文化陣地中,詹澈曾參與的《夏潮》是一個非常具有左翼關懷的期刊。“黨外提出來的公共政策幾乎都是《夏潮》提供的。環境問題、原住民,臺灣史、鄉土文學這些都是《夏潮》開創出來的……農民、漁民、老公、雛妓、弱勢團體的問題,都是《夏潮》開創出來所關心的。”但最終,在國民黨的威權壓迫下,《夏潮》被迫停刊,夏潮系介入文化領導權爭奪的實踐努力受到嚴重挫折。夏潮系斗爭中斷,使臺灣左翼力量遭受很大打擊。雖然,中產階級的黨外斗爭,也陸續創刊了一些號稱勞工旗號的期刊,如《生根》之類的雜志,但維護勞工利益必然會損害中產階級利益,這對于創辦《生根》等雜志的,以中產階級為首的臺灣民族主義者來說,是矛盾和沖突的,也是難以真正實現的。這些期刊往往停留在“罵一罵國民黨,卻不曾深入揭發臺灣常年來政權與資本勾結下踐踏、剝削工人的結構。”在這種情況下,詹澈便極為積極主動地介入了王拓所創辦的《春風》雜志的發行活動。在他看來,《春風》的出刊正是希望能多寫一些工人、農民等低下階層民眾的生活,在黨外運動的選舉競爭路線中開辟另一條群眾路線。正是在這個時期,詹澈為《春風》雜志的創刊寫作了那首重要的黨外詩歌《春風》。可惜的是,《春風》僅出刊一期就被查禁,在隱蔽狀態下出刊的第二期也很快再次被查禁。雖然此后詹澈又以編務身份組織創刊了《鼓聲》,但這份期刊同樣遭遇了不幸流產的命運。最終,在街頭助選和文化陣地爭奪戰屢遭挫敗的詹澈選擇在運動高潮時期回到臺東,在父親墾殖的西瓜寮開始了種西瓜、忙農活的田園生活。就在他抽身而退不久,黨外運動進入高潮,高雄美麗島事件爆發,黨外人士遭到國民黨大肆逮捕,一時之間人人自危。
對于一直是主動的,以“前趨”姿態介入政治的詹澈而言,在黨外運動的高潮時期抽身而退,復歸田園生活顯得有些不可思議。對于他身上所呈現的這種反轉性質的抽離行為,我們究竟應該作何解釋?實際上,詹澈的“退卻”早在他積極參與政治運動之時便有跡可循。在美麗島事件爆發之前,尚未回到臺東的詹澈與黃順興、王拓、陳映真進行了一次長談,在這次長談中,黃順興直接追問詹澈,究竟是要選擇從政或是寫作,因為這兩者會相互沖突。如果詹澈選擇從政,曾經擔任過臺東縣長的黃順興表示可以幫助他一家家拜訪。以黃順興在臺東的政治基礎,只要再努力一點,詹澈便可以當上縣議員。但詹澈沒有順承黃順興的好意,而是提出了自己的一絲疑慮:“在臺北的一兩年,在呂秀蓮、陳鼓應等人的募款參會之中有不少演講經驗,但我總是覺得自己很空,不踏實。”“其實我那時候會想要回去臺東,是已經感覺到自己缺少什么東西,也想要整理自己。因此我就回去了。當然也是因為選舉結束了,《鼓聲》也被查禁了。我回去臺東后,因為美麗島事件,《美麗島》也被禁掉了。”在黨外運動高漲的時刻,身處運動暴風眼的詹澈所體認到的竟不是激越與振奮,而是疑慮、空虛和不踏實,這究竟應該作何解釋?從長遠角度來看,政治運動帶給詹澈的不適感恰恰正是運動失敗的癥結所在。正如陳映真在此后反思夏潮—黨外時期的左翼運動實踐時所指出的,雖然“《夏潮》雜志可能是當時唯一把冷戰結構對臺灣政治、經濟、文化的影響做過分析和批判的一本雜志。”但另一方面,他又認為身為臺灣第三波左翼運動的《夏潮》雜志,“有一個工作沒有做”。在七十年代“環境條件更壞”,大家的“理論水平更加的粗糙”的情況下,夏潮系統的同伴“沒有注意到中國分成兩個,臺灣起到什么樣的變化”,從而“對臺灣是個什么社會,屬于哪一個階級,是怎樣的物質的循環在支配整個社會的分析工作沒有展開”。在這種情況下《夏潮》所開展的左翼運動,“根本不知道我們這條船要開到哪里,我們的社會是什么?基本的矛盾是什么?誰是統治者,誰是被統治者?社會的動力在什么地方?”最終“只不過向往社會主義祖國,社會主義建設,罵罵帝國主義,第三世界國家政府應為人民服務,文學、藝術應該說出人民的心聲,認識中國共產黨,就這些,迷迷糊糊的。”如陳映真所反思,黨外時期夏潮系所展開的政治運動與左翼批判更像是一種情感式的理念認同和教條式的左翼嘗試,缺少了在地化的群眾斗爭實踐和理論總結。而對當時的政治局勢而言,黨外左翼運動要實踐群眾運動的聯系任務,從而獲得一種“在地”的實踐感是非常困難的。夏潮系的核心人物蘇慶黎在九十年代接受訪談時曾回憶道:黨外人士參與政治活動,參加選舉是改變社會的必經之路,也是唯一之路。因為,在當時的情況下,“不可能組織工會,唯一能和人民取得接觸的是透過‘選舉”。只有借助參加黨外民主運動,才能擴大國民黨威權統治之下的民主空間,才能“打開政治跟言論空間”,不然的話,“階級文藝是不可能談的,做運動都不可能”。因為在當時連“工會運動是不可能的,你只要稍微寫一下工人的問題,你可能就要去坐牢。”蘇慶黎雖然走的是街頭選舉的運動,但從她的言論中可以看出,當時黨外左翼的知識分子想要進行深入群眾的運動是非常困難的,大家普遍都缺少群眾基礎和群眾運動經驗,從這個角度回看這場運動,便會了然詹澈所感受到了懸空感并非個人的主觀感受,而是一種客觀政治條件束縛而造成的普遍現實。這令詹澈感到“不踏實”與“空虛”的原因也是黨外運動遭遇挫折的癥結之一。
將詹澈的“空虛”與“懸空感”與黨外運動的挫敗相聯系,便明白,與其說詹澈是放棄了政治運動退回了田園復歸了農村生活,不如說是凌空理想激情與現實格格不入之間的偏差感在運動失敗前便為被詹澈所捕捉:早在更大的政治挫敗——美麗島事件發生之前,他便以直覺式的不安感提前預知了運動所缺失的關鍵所在,而他渴求回到鄉間田野的沖動,正是為了彌合在這熱鬧非凡卻危機四伏的政治運動中體認到的“空虛”與“不適”。同樣不應被忽略的是,在詹澈飽有修正意味的“退卻”渴望中,仍舊保留了他“介入現實”的辯證態度。在詹澈看來,選擇“退卻”也是為了文學上的自我調適,“回到屏東是為了更好的寫點東西”。詹澈曾自白,自己“回來臺東的心情,在《卑南溪四部曲》中交待了”,這首詩中,他直白寫到這種復歸鄉土的沖動,“回來你身旁/重新學習勤儉、沉默和樂觀/學習我農民的祖先們/如何在你身旁忠實的耕耘”。在向熟悉經驗領域不斷回落趨勢的指引下,詹澈在感到“黨外的政治運動,在文化上與思想上的努力是不足的”的同時,自己那“很想離開終日旋轉忙碌的生活,很想靜下來好好的看書和創作”的文學愿景終于成真,回到屏東田間地頭的他進入了創作生命的高潮期,接連寫出了《土地,請站起來說話》《手的歷史》《西瓜寮詩輯》《海岸燈火》等詩作,其中《西瓜寮詩輯》還于1996年榮獲第五屆陳秀喜詩歌獎。值得注意的是,這種寫點東西的欲望之源恰恰來于他對于文學效力的認可與信賴。相比黃順興誠懇的從政邀約,詹澈更首肯陳映真的看法,在陳映真看來,文學的影響會比政治更加深遠。在這里,“退卻”與“文學”與“介入政治”成為一組相互調適,螺旋式上升的辯證驅動裝置,成為詹澈此后再出發的原點。
要特別提出的是,回到遠離政治中心的臺東農村而非一般意義上的鄉村為觀察、書寫的對象,其實具有特殊的方法論意義:是培養詹澈無產階級意識,使他體認底層農村在整個臺灣社會中的結構性位置定位,更成為他更貼近“第二自然”的現實主義詩歌創作的重要裝置。剛剛回到臺東的詹澈曾經有過一段萎靡不振的時光,在父親的安排下,他繼而進入屏東農村的農會工作。正是在臺東地區農會工作的實踐經驗,為他修正性的“退卻”提供了非常行之有效的便利性。“臺灣地區的農會于日據時期設立,歷經百年時間,如今已經成為臺灣地區鄉村基層社會最重要的組織之一”,光復六十余年來,歷經“土地改革”、“經建計劃”及各項“農業政策”的推行,農會生產和農村建設高速發展,農會在其中便扮演了關鍵作用。在臺灣,農會不僅是單純的社區組織,還是一個深入臺灣基層社會,一直扮演者當局和農民之間的橋梁角色的農村自治管理機構。曾有學者總結過臺灣農會的五大特點,一是分布廣、參與面大;二是機構完善,自治性強;三是農會始終以農民為主體,推行以人為本的農業運行方式;第四則是功能強,作用大。臺灣農會具有生產型、生態性、政治性和生活性等職能,是集經濟、政治、服務于一身的組織,涉及的領域較廣,涵蓋面大;最后則是農會為公益社團法人,享有減免稅、工商登記、信貸等方面優惠。“透過農會的組織架構,農會不僅推行“農業政策”,提供滿足農業生產,農民生活和農村文化所需的各項服務,同時透過農會的教育訓練,提高了農民的知識和技術水平。”可以看見,臺灣農會特殊的基層組織性決定了他是一個溝通交往的活動空間,而非封閉的行政空間,這個處于政治、農務、商業、市場、文化多重網絡之中的基層運轉機構,在聯系上下級行政功能的同時,也最先感應到政治行政政策和商業市場變動給農業帶來的沖擊影響,另一方面,正因為保留了村民自治的非行政功能,農會面對沖擊的回應并非完全是被動的,其不以外部行政力量/市場力量為單純決定性因素的非行政性質,賦予其以農民意志為主體作出危機回應的可能。所以,農會的運轉過程其實是一個多重力量相互角和,互相耦合的臺灣社會變動的微型模型。既是直面政府政策的、又是直面市場波動的,同時還是傳遞農民意志的。在鄉村自治層層跌交的網絡布局中,農會起到了不可或缺、見微知著的“樞紐”作用。
詹澈所進入的臺東地區農會便是依據民國六十三年(1974年)三月公布之“農會法”,在“民國六十四年(1975年)由臺東鎮農會、卑南溪農會、綠島鄉農會、蘭嶼鄉農會四個農會合并而成。”在他回憶農會生活時,會發現農會工作時期詹澈的生活經驗是多方位敞開的,他一方面捕捉市場運作帶來的商業危機,一方面捕捉政策變動對農業產銷產生的深度影響,一方面傾聽農民忍耐哲學下的靜默心曲。例如詹澈曾以政府“肉牛計劃”中斷,農會應對方案為例,說明農會在農村不可或缺的中間人作用:
“臺東初鹿牧場后面的山谷推廣政府的“肉牛村”計劃,和農民七月畜養肉牛。但是,到了肉牛可以出售時,政府卻開放外國牛肉進口,使農民血本無歸,農民積欠飼料款,生活發生問題。臺東地區農會已然決然以保證價格收購農民的肉牛,由農會員工親自輪流飼養。農民貸款無息無限期償還,并擬定專案計劃為農民解困,深得農民認同,信用部存款持續增加。”
而他也在農會工作中,找到了農村生活脈動的特殊規律。從關系農民生存根本的農業貸款來看,詹澈通過工作才發現農民耕種過程中的實際性難題和解決手段。就農業貸款而言,倘若農民要以種植作物為由,預先在以盈利為目的的銀行貸款,往往很難實現的。因為農作物生產周期長,“農會是半公益法人也難收買過戶”,“農地買賣很困難”,還錢還得等到作物收成后(西瓜四個月就可以收,如果是種釋迦的農民得四年才能收成),災害發生的可能性又極高,所以市場上普遍流行的商業金融貸款難以符合農民需求,“很多小額貸款項目只能依靠農會,只有農會愿意借錢給農民”。親手處理過這些瑣碎事宜的詹澈獲得了在具體實踐中重新認知鄉村運轉規律,并以農民利益為出發點,完成和政府、銀行、農民多方互動的工作流程。應該說,農會的工作為他提供觀察農村運轉規律最好的觀察場域。
三、“深描”的詩
八十年代后,臺灣經濟進入高速自由化的騰飛階段。各階級矛盾也變得愈發沖突,而作為臺灣社會經濟支撐腹地的農村社會,也面臨著嚴峻的挑戰,農民的利益不斷受到商業損害、政策變遷等全方位壓力侵襲,各階級之間的利益矛盾變得日趨尖銳。從這個角度,再來閱讀進入詹澈的詩歌,也許會有不一樣的感受。
在詹澈剛剛回到家鄉之時,他的詩歌還沾染著他在黨外運動中所體認到的“很空,不踏實”的余緒。1981年農民節,剛回到臺東的詹澈寫作了一首詩歌《土地,請站起來說話——記貧農洪梅》。從創作初衷來看,這無疑是一首優秀的詩歌,在詹澈所有的詩歌之中都稱得上翹楚之作。但是值得注意的是,這首詩歌剛好完整體現出了詹澈此前思想上的缺陷癥候。《土地,請站起來說話》正如其名一樣,是為貧農洪梅所寫的一首敘事詩,描寫了貧農洪梅的艱難生活,詩歌語言樸素而簡練,這種精粹的寫實性將詹澈濃郁的人文情懷展露無疑,但也在無意之中展露了詹澈的對農民生活的隔膜和不熟悉。詩歌開篇,便將敘事者和貧農洪梅的對立關系建立起來,“他像流云一樣輕快,也像烏云一樣沉重。他要再去拜訪,那可憐的婦人洪梅。”敘事者以一種關照的視角審視著貧農洪梅,他眼中的貧農洪梅處于一個急需人來拯救的被動狀態,她的生活處境是艱苦貧瘠的:
“似乎沒有人愛說話,這村落住的都是農民。唯一的雜貨店,沒有招牌,沒有充足貨品。一臺脫皮大同冰箱,艱苦凍著冷飲……”
她的行動與神態都是悲哀而惹人垂憐的:
“她彎下腰,給鳳梨施肥。她背上的孩子,歪著頭安睡。她側臉給包布的斗笠掩蔽了,她肩頭被西斜的陽光照出單薄。”
在大量筆墨對洪梅的苦難進行渲染的同時,敘事者還覺得意猶未盡,不夠凸顯她的無奈,他還一定要讓對方直白地啜泣,主動展現自己的窮困,
“‘阿梅嫂,你還好嗎?年輕的指導員走過去。她抬頭,一剎那,她哭了……”
的確,此時詹澈詩的字字句句都在描寫貧農洪梅遭遇的不幸,摒棄了現代主義詩歌為純文學的形式主義所束縛的個人主義視角,以寫實性的記錄復刻使詩歌重新聚焦于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受苦人。這種苦難的刻畫雖然是具有感染力的,但是他的詩歌之中對于洪梅所有苦難的描摹,更像是處于極端生存境遇中的象征符號,在自然主義式的暴露中失去自己的批判力和批判對象。詩中,貧農洪梅成為一個沒有任何反抗能力的被動對象。同樣值得注意的是,敘事者面對貧農洪梅的遭際命運,除了大量呼之欲出的吶喊抒情,卻喪失任何解釋其命運的能力。他只能以悲愴的語調,在詩歌的末尾不停乞求,不停質詢。
“土地,親愛的土地,
如果您是農民的母親,
請告訴我們;
如何?!
我們才能與您相依為命?!
才不必去外地打工?!
請告訴我們,
是誰?!
把我們弄成這款地步?!
土地,請站起來告訴我們,
只有我們農民落魄到這款地步嗎?!
還是全世界的農民都這樣子?!
土地,請站起來和樓房比比高低,
請站起來說話呀!
請向上天質問,
農民,是不是大地上,
最原始,最悲慘的人群?!”
詹澈在此運用了大量排比的質詢句,但排比句的連貫使用并沒能賦予農民群體一種主人翁的嚴肅氣勢,反而給讀者一種故作堅強的逞強感。之所以要如此迫切的質詢一系列的問題,正暴露了詹澈無法解釋農民生存現實的無力感。他無法解釋貧農洪梅,以及更多像她一樣的農民為何會落入這般凄慘的境地,這種無法解釋的迷茫感,進一步阻斷了任何改變命運行動的發生和生成。
但從1980年代初一直到2000年代末,如果將詹澈的詩歌串聯起來審視,會發現回到臺東農會工作之后,他的詩歌逐漸具有“深描”性了。雖然他的詩作仍然延續著此前的現實主義關懷,以農村生活的點滴細微入詩,如《向月光坦白傷痕》寫到工廠“執意由南向北推擠腹地”“這一代糖廠土地,早已投降休息”;《夜夢》寫到在高昂的屠宰稅面前,通貨膨脹的現實使農民不得不私宰母豬,“貧窮的農村還未翻身/豬價慘跌時/農民不愿多繳屠宰稅/在私宰一只懷孕的母豬”;《液體的火焰》寫到農民自殺,原因不明,“當兵的兒子、離婚的女兒、傲慢的媳婦/背棄的丈夫、沉重的貸款和意外的水災/似乎不是他自殺的全部原因”但是,他已經逐步在詩歌之中透露出造成農民悲慘命運的內因。概括來說,如果說此前詹澈有關鄉村社會里農民生活的書寫,集中于自然主義之上苦難的呈現,那么更內在的線索,其實是造成農村問題不斷浮現,農民不斷被卷入悲劇命運的“變動”。究竟是在怎樣的條件下,他詩歌中的人物遭遇不測,敘事詩中“本事”層面的故事性凸顯,是他后期詩歌中相對富有層次、需要更深入解讀的部分,也是他詩歌更貼近“現實主義”準則的進步。
1984年,臺灣與美國簽訂了食米協定,限制臺米外銷WTO。之后,美國米大量傾銷進入臺灣,與此同時臺灣米卻被限制要求“只能做加工成為飼料,且規定美國進口的米一定要上市,不能加工做飼料。”1990年,臺灣簽訂了GATT協議,在五到十年的時間內,美國的許多農產品進口到臺灣都是零關稅,這對臺灣農業產生了致命的打擊。據詹澈描述,早在1988年要推進GATT計劃之前,臺灣便要付給美國“短期款”,“美國的火雞肉、水果、玉米、大豆、小麥、面粉大量進口臺灣。我們那時候在臺灣中部種玉米的農民,一公斤賣二十塊才達成成本價,美國的玉米進口到高雄港口,一公斤賣四塊錢,這樣在臺灣種玉米是一定倒的。我記得我那時候還在農會推廣股,將近一千公頃的玉米田,在兩年內縮減到兩百公頃,速度之快。”
詹澈的詩歌,開始記錄下這些外部世界社會變動在臺東農村所造成的沖擊,并以非常細微具體化的細節描寫將一切如實復刻。他在《夏季預知死亡紀事——哀老農熱死》中描寫臺灣農民的悲慘命運:“仿佛已與之死亡紀事似的死神/無奈而又悲哀的身影和眼神/終于看見你做啊……做死在自己的田地上/一手握住農具一首抓緊泥土/想要呼救卻已然不及也沒人聽見/例如一個政權沒落在二十一世紀的地平線上”在《下棋與下田》中,塑造一個農村青年之死:“那是二零零二年夏天我不能忘記的一年/加入WTO后一年我父親去了還留下二零零萬債務/而旺仔除了欠我父親十萬還欠農會一五零萬/我父親知道旺仔為什么突然自殺”。單純閱讀這些詩歌,除卻一些關鍵性字詞的提示,臺灣農民的悲慘命運似乎并不可解,但倘若將詹澈此階段的詩作連續閱讀,便會在詩歌的互文之中尋獲一個充滿歷史脈動感的答案。在《欺騙和燙傷的胎記》中,詹澈進一步描寫了“WTO”對原有農村農產品營銷的沖擊、破壞,“我站在大都會公園噴水池旁/走進跨國超市如SOGO或高島屋/到處擺滿進口水果/它們從GATT夾縫進來將更廉恥/躺在白色保麗床墊上/和張大眼睛的鱸鮭們隔鄰條碼/可是/就是沒有標售我們種的西瓜”;他的另一首詩《吊豬農上吊》則將臺灣農業土地零細化、農業收入日窘,最終破產的過程“深描”而出:
“不要懷疑,你身體背后的問號
那個縮寫的字母WTO,石油輸出國與USA
一場挾持民主自由與人權正義的戰爭
消耗了人類平均可用十年的石油
于是,加速砍伐熱帶雨林栽種的基改玉米
成為新興生質汽油原料,農地擠壓
人和禽畜的糧食緊縮,價格猛漲
運費高高拉住貨輪,在海上喘息慢行
于是,你養豬成本漲了一倍
那些饑餓張口的打住,流涎面對
飼料商與藥商的債主
在口蹄疫未被解禁的二零零七年仲夏
他們在門口叫著你的名字,他們靜默的看著
你的妻兒俯在身前叫著你的名字。”
這些詩歌都充斥著對抗性的矛盾感。詩中一邊是超市貨欄上“到處擺滿進口水果”,一邊卻是本土農作物被市場驅逐在外“沒有標售我們種的西瓜”;一邊是大肆種植“基地玉米”甚至不惜退林還耕,一邊卻是“養豬成本漲了一倍”,農民們只有以“饑餓張口”“流涎”來面對債主“飼料商與藥商”。通過字里行間的對抗性敘述,詹澈成功制造出一種劍拔弩張的緊張感,與之對應呼之欲出的是臺灣土地問題的緊張與急迫,此時,既有農業政策與民生需求之間的重重矛盾已經一目了然。另一方面,詩歌語詞的搭配也別有用心,詩文中浮現的“WTO,石油輸出國與USA”等政治修辭不僅指涉明晰的國家與世界貿易體系,更與此后的臺灣當局“退林還耕”等土地政策相互對應,暗示著臺灣農民生產成本的上升,并非天災和巧合,而是來源于外部環境。正是因為西方富裕國家向邊陲半邊陲地區進行農產品壟斷,追求超額利潤的資本輸出行為,與依附美國資本主義經濟圈的執政黨當局完全忽視農業建設、民生根本的依附性政策引導下,才使臺灣的森林植被大肆砍伐,退林還耕種植上進口的“基改玉米”,而美國廉價過剩雜糧在臺灣的大肆繁衍,又反過來沖擊了本土的農作物,農民賴以為生的稻作不得不轉向更適應出口與世界資本主義需求的養殖經營業(世界資本主義體系所需要的玉米種植業等),甚至面臨時時牽絆進美日資本主義經濟圈的危機沖擊,毫無招架之力,最終成為負債累累自殺的“旺仔”們。農會工作良久,與群眾相互接觸,并實際解決對方難題的詹澈的詩歌已經呈現出一種“鄉村內部”與“社會外部”結構、乃至世界資本主義體系相互牽動影響的聯動感。
此時的詹澈已經成為盧卡奇所指認的正統的馬克思主義者。在盧卡奇看來,正統的馬克思主義者一定要具備無產階級意識。但階級意識并非一個不言自明的自在之物,而是被一系列實踐運動所賦予的。盧卡奇對其的定義是:“人們在特定生活狀況中,如果對這種狀況以及從中產生的各種利益能夠聯系到他們對直接行動以及整個社會結構的影響予以完全把握,就可能具有的那些思想、感情等等。”因為無產階級不單純是被鑲嵌在社會總體之中的一個空位的和受苦的部分,無產階級意識的產生和發展同它本身在歷史進程中的產生和發展只是同一實際過程的另一個不同的方面,所以一旦當人們對社會狀況、社會狀況產生的利益、這些狀況和利益對社會結構的影響,都有著準確的把握之后,他們便能擁有一種“對階級歷史地位的感覺”,進而從群體屬性轉變為“階級”屬性,蛻變為無產階級。由于無產階級的階級觀點為看到社會的整體提供了有用的出發點,所以在歷史唯物主義中才同時產生了關于無產階級解放的條件的學說和把現實理解為社會進化的總過程的學說。無產階級及其階級意識鍛造出革命的行動主體。
詹澈便是如此,在農會工作的日子使他認識到自己所處的階級在社會結構中的定位,培養起他的無產階級意識。而對于問題根源的了然于心,同時催生他內心革命的沖動。面對伴隨著國際資本主義體系的巨輪運轉,臺灣鄉村不得不卷入到依附國際市場、商品和價值的均一化過程,面對臺灣農民不斷被世界資本主義體系第一世界國家對邊陲依附性地域資本輸出所損傷的悲慘現實,詹澈不斷向他內在于的鄉村群眾共同體進行宣講,催使他們共同認清自己的命運,邁向了革命的路途。“明天的游行/財團和農民都同時要求/公地放領農地自由買賣/演講時要不要重復說明/ GATT和資本主義”(《星夜的質疑》),爭取讓農民體會大的歷史轉變對原有鄉村社會結構的沖擊與改造的同時,他也終于蛻變為“渴望解放自己解放別人/像那些等待黎明的革命者”(《守夜人和偷瓜者》)。
超越現實苦難呈現,高度道德化的政治取向,在具體、細膩的感知中把握歷史的動向,發現社會變革的可能,是詹澈與他的詩歌給我們最大的啟悟。只有經歷這個過程,才會在“夢土上/浮出了準備戰斗的碉堡”。
① 1990年代中期,臺灣當局就醞釀改革農會基層金融機構,但因錯綜復雜的原因,改革一直裹足不前。民進黨執政以來,臺灣面臨著金融國際化等變數,多項經濟指標連創歷史新低,金融業危機重重。金融危機的陰影一直籠罩著臺灣。2001年6月,臺灣“立法院”通過了“金融六法”,即“保險法”、“存保條例修正案”、“營業稅法”、“金融控股公司法”、“金融重建基金置條例”及“票券金融管理法”等。其中“金融重建基金設置及管理條例”是一項新的“立法”,在該條例中,為經營不善的銀行建立了一套倒閉機制,規定了重建基金的資金來源和規模,同時,明確金融重建基金整頓的對象主要是基層金融機構,包括農漁會信用部及信用合作社,以及凈值轉為負數的金融機構、經財金主管機關認定的應該立即處理的有問題的金融機構等。這些機構都將由“重建基金管理委員會”配合中央存款保險公司進駐整頓。在此背景下,2001年8月10日,臺灣當局“財政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派出中央存款保險公司與3家銀行人員,進駐36家農漁會信用部與信用合作社,對36家基層金融機構賬目進行清算查實,發現這36家機構放出而收不回來的壞賬約達600億元(新臺幣,下同)。9月14“財政部”指派10家銀行吞并這些機構,使它們成為10家銀行的分支機構,而被并吞的農漁會信用部和信用合作社的資產與負債,也均由這10家銀行收受。至此,臺灣農漁會的360家金融機構被一下吃掉十分之一,蹴鞠引起反彈,造成農漁民“1123與農共生”大游行的爆發。參見田曉燕、嚴安林:《臺灣農漁會組織》,九州出版社2009年版,第106頁。
② 農訓協會發動全國農漁會“1123與農共生”13萬農漁民大游行之后,2004年1月30日《農業金融法》施行,漁會信用業務主管機關由財政部改隸農委會。同日,農委會農業金融局掛牌成立,開始推動農業金融改革。迄2014年8月底統計資料,全國25家漁會信用部存款余額共527.11億元,放款余額258.20億元,存放比48.98%,逾期放款余額2.36億元,逾放比0.91%,為近30年來最低。全體漁會信用部盈余2.05億元,凈值占風險性資產比率(BIS)11.57%,業務指標顯著改善,經營體制日趨健全,農業金融改革成果顯著。參見胡忠一、范雅鈞:《臺灣漁會大事年表1924-2015》,臺北:農訓協會2016年版,第139頁。
③④⑤⑥⑦⑨ 詹澈、林麗云:《荷鋤握筆心憂憂:農運詩人詹澈訪談》,《人間思想》2018年17期。
⑧⑩詹澈:《探索的道路》收入《手的歷史》,臺北:錦德圖書事業有限公司1986年版,第5頁,第24頁,第24頁,第7頁,第31頁,第7頁。
郭紀舟:《七十年代臺灣左翼運動》,臺北:海峽學術出版社1999年版,第440頁,第504頁,第504頁。
陳映真:《談“臺灣人意識”與“臺灣民主”》,見《陳映真全集卷六》,臺北:人間出版社第2017版,第372頁。
陳映真:《建立真正獨立的產業工會,為保障工人的生命和權益而奮斗》,見《陳映真全集卷七》,臺北:人間出版社2017年版,第310頁。
《春風》雜志的主要參與人為王拓、黃順興、蘇慶黎、陳映真等夏潮時期同仁,但因為詹澈沒有案底,所以他被首推為發行人,以便申請雜志。參見詹澈、林麗云:《荷鋤握筆心憂憂:農運詩人詹澈訪談》,《人間思想》2018年17期。
陳映真:《四十年來的臺灣文藝思潮》,見《陳映真全集卷八》,臺北:人間出版社第2017版,第144頁。
陳映真:《(訪問)訪陳映真》,見《陳映真全集卷十四》,臺北:人間出版社第2017版,第293頁,第293頁,第293頁,第293頁,第293頁,第303頁。
歐陽威、劉飛翔:《臺灣地區鄉村治理體系的現狀分析與經驗借鑒——以大有社區和信義鄉農會為例》,《臺灣農業探索》2019年第3期。
田曉燕、嚴安林:《臺灣農漁會組織》,九州出版社2009年版,第12頁,第10頁。
詹朝立:《十二萬農漁民大游行傳真》,臺北:臺灣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63頁,第65頁。
詹澈:《土地請站起來說話》,臺北:遠流出版社1983年版,第117頁,第117頁,第117頁,第123頁。
詹澈:《西瓜寮詩輯》,臺北:遠流出版有限公司1998年版,第139頁,第180頁,第99頁,第92頁,第103頁,第193頁。
詹澈:《下棋與下田》,臺北:人間出版社2012年版,第15頁,第92頁。
[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第8頁。
(特約編輯:江濤)
The ‘Landing and the Birth of a ‘Peasant Poet
---Zhan Che (Chan Chao-li)s Struggle and Writing
Shao Hailun
Abstract: Under the influence of the debate about native literature as written in the 1970s, Zhan Che, a literary youth, stepped onto the road of the left-wing movement and took the initiative by being engaged in the struggle movement outside the party. However, as a result of his lack of a localized mass-based foundation and the constraints imposed by coercion, the cultural background he practised in saw repeated defeats. With the continuous adjustment to and revision of the subject position of the intellectuals, as well as a concentrated study of rural living, Zhan Che completed a ‘landing into the masses that was a tradition of the left-wing movement. In the end, Zhan Che went beyond the representation of the painful realities with a highly moralized political approach by mastering the direction of history in concrete and fine sensibilities, discovering the orthodox Marxism of a possible social transformation and becoming a ‘peasant poet that led the demonstration involving one hundred thirty thousand peasants.
Keywords: Zhan Che, a peasant poet, left-wing poetry, Class consciousn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