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汪璇
《24 幀》是伊朗導演阿巴斯·基亞羅斯塔米的遺作,電影畫面的放映本身就是一秒24 幀的藝術,24 個由24 幀構成的故事,是他獻給世界最后的情書。
影片伊始,阿巴斯便提醒我們:“這部影片,我以名畫開始,然后轉到自己這些年拍攝的照片。照片包含了我從畫面中捕捉到之前之后發生的故事。”第一幀如阿巴斯在前文所言,選用了老彼得·勃魯蓋爾的畫作《雪中獵人》,畫作能明確提示觀眾背景的靜止性,雙聲道傳來狗吠、風雪聲、牛哞,畫面升騰起炊煙、簌簌落下雪花,為整部電影定下如此基調:摒棄變幻復雜的場景,聲音以鳥鳴、狼嚎、狗吠等自然聲為主,演員局限在鳥、狼、狗、牛等動物,環境或是白雪皚皚的深山,或是無邊無際的海浪。導演力圖精簡所有的元素,單以聲音與動作的配合,展現細膩有趣的變化。他在拍攝時始終相信和尊重觀眾的智識,因此即使是本片這種近乎于裝置藝術的靜物作品,也需要我們帶著清醒的眼、思考的腦子,跟隨一波波海浪或風雪,一邊困惑一邊豁然開朗。
影片的英譯名為“24 Frames”,“Frames”除了有“幀”“畫面”的意思外,還有“框架”的意思——作為一種訴諸視覺的藝術門類,電影與戲劇最大的不同便是前者的視角是由導演控制的,觀眾看到的一切都牢牢掌握在導演的鏡頭下。而在《24 幀》中,阿巴斯也明確提示了我們“框架”的存在(第二幀中的車窗、第九幀的巖石畫框等),這些“框架”是攝影機鏡頭在電影中的隱喻性存在,其在限制了觀眾觀看廣度的同時,也引導觀眾更深入地看——影片取消了大多數電影中常見的人物、對白,將鏡頭聚焦于以往電影中作為裝飾性元素的動物、景物,發現這些元素身上的敘事性。

《24幀》 2017導演:阿巴斯·基亞羅斯塔米
在第八幀中,海面上矗立著四根大理石柱,柱子上隱隱有個黑點,觀眾無法判斷黑點究竟是什么,背景音傳來鳥鳴。直到一個游艇從畫面左邊劃至右邊,黑影微微顫動,觀眾才可以斷言最左邊和最右邊都是一只鳥棲息在柱子上。此時群鳥飛過,其中一只鳥替代了第二根柱子上的鳥,過一會兒,第二根柱子上的鳥又被另一只換掉。此時觀眾會不由自主地產生疑問:第二根柱子上再次被換下的那只鳥是最初的那一只嗎?群鳥又一次飛來,第一根柱子上的鳥也被替換了。左聲道傳來群鳥的聲音,此時四只鳥都飛走,柱子上空空如也。片刻右聲道傳來鳥叫聲,一只鳥碰巧停在第二根柱子的位置。那么其他柱子呢?是不是還會按照之前的順序被逐漸填滿,畫面黑下來?沒有答案。
第十二幀與第八幀不同,不是開放式的結局,而是閉環結尾,卻讓人出乎意料。伴隨著祥和的鋼琴聲,鏡頭前是四方形的窗戶,框上被布蒙住,布的陰影里藏有一團黑影,框內映襯著室外的草坪。圓形慵懶的造型,以為是貓。兩只黑色的烏鴉跳進框內,逗留片刻,飛走。“咕咕”的聲音傳來,兩只鴿子露面。窗框上的“貓”似乎沉沉入睡又似乎受到鴿子的擾動,身形晃動。陽光逐漸變淡,草坪不再清晰可見。突然黑影里細小的圓頭冒出來,原來是一只鴿子,它與同類一同飛出畫面。導演非常擅長在畫面中放置一個黑影,以中景、遠景或遮蔽的手法,不顯露真意,在觀眾或是疏忽或是猜錯時,忽地一下揭開謎底,此時大家會心一笑,原來巧思在這兒。
第二十三幀則采用近景拍攝,堆放的木材簡直要溢出屏幕,兩顆還未粗壯的小樹撐著枝椏在后面被風吹得搖搖欲墜。鳥發出細碎密集的叫聲,間隔著奇怪的“嗡嗡”聲,又傳來放東西、樹木倒塌的聲音,眼前的兩顆小樹忽然搖晃幾下。器械被拉滿,激昂著,此時拉鋸子的聲音已經清晰可辨,左邊的樹倒下,右邊也難逃命運。導演在電影《橄欖樹下的情人》中拍攝過一段因為堵路所引發的爭吵,是通過特寫人物的臉來展現,公路從未出現,可是在觀眾合謀的想象中,你知道它就在那里。就像第二十三幀你清晰地確信,鋸子就在被樹遮蔽的背后。阿巴斯的短片只完成一半,還有一半需要觀眾用自身經驗去填滿。
《24 幀》中的主角們與以迪士尼為代表的動畫電影中的動物形象以及紀錄片中的動物形象有本質上的區別。后者中的動物形象雖然是主角,但這些動物的本質還是一般電影中人類主角一種變形、一種隱喻、一種投射。《24 幀》則是“幫助我們清潔隱喻的眼鏡”,告訴觀眾究竟什么才是純粹的觀看,排斥觀眾對動物形象的移情,用一種切近事物本身的方式去觀看。
作為阿巴斯的最后一部作品,《24 幀》試圖去掉累贅的人物和對白,以動物為主角,輔以紀實攝影,在精簡線索的同時,仍保持一個相對完整的敘事。24 個畫面皆由畫作《雪中獵人》的元素演繹而來,作為實驗電影,它對電影本質進行了思考和探索,但這種演繹式的結構既成就了它,也使得不少畫面所使用的技巧手法失之于重復。這倒是影片令人遺憾之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