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阿嘉

《我們如此熱愛格倫達》 2019[阿根廷]胡里奧·科塔薩爾 著陶玉平/林葉青 譯南海出版公司
科塔薩爾說:“文學是一種游戲,游戲分為兩類,一類像足球,其本質是消遣自己,還有一類則是意義重大、鄭重其事的游戲。文學屬于后者,這是一場可以讓你畢生投入的游戲,你可以為了玩好這場游戲做任何事。”
有了游戲,便意味著有了規則,有了規則便意味著有了約束。規則之所以能成為約束,原因在于大多數人將其視為不可逾越的框架,少數服從多數,久而久之這些束縛便成為了人人遵守的鐵律。發明這些規則的人,有的是為了自身利益,有的是為了絕大多數人的利益,它們都有同樣的目的性——將“束縛”轉化為常態,而科塔薩爾的小說屬于反常態,擺脫約定俗成的、一成不變的、循規蹈矩的日常慣例,將常態推倒,制定一套反常態的規則,以萬變應不變。空間與時間的錯亂重疊,虛與實的交相呼應,閱讀時仿佛在狹小空間里置身于兩面平行的鏡子之間,身體被無限循環,視界沒有了盡頭,腳下結實的土地都能使讀者感到眩暈,這便是科塔薩爾獨一無二的語言風格。
科塔薩爾曾經這么定義過自己的短篇小說,“它們缺乏更確切的名稱,所以統稱為幻想小說。這些小說反對虛假的現實主義,在一個由一系列規律、原則、因果關系、明確的心理學和精確繪制出的地理書比較和諧地支配世界中,一切事物都是可以描述和解釋的。然而就我而言,對現實的真正研究并非對規律,而是針對那些規律之外的東西,是我個人在所有過分天真的現實主義之外對一種文學進行探索的一部分指導原則。”
譬如《小小天堂》這則短篇小說,反烏托邦題材,以天馬行空的想象力諷刺統治者對人民的操控。小說中,某種微小的金魚成為了舉國上下人們喜愛不已的寵物,這個寵物的特殊之處就在于它只能在人體的靜脈血管內存活。一只公雞縮到蒼蠅大小,就是這個特殊的金魚相比于普通金魚縮小的比例。金魚需要新陳代謝,排泄物會阻塞血管,人類既要健康的生存,又要養活自己心愛的寵物,就不得不購買消解金魚代謝物的注射液,而注射液是由統治者管控的,龐大的經濟命脈由統治者一手操控,統治者給群眾帶來的福祉成了利于他們統治的工具,人類感謝統治者,卻殊不知他們的幸福更多的源于自己的想象,而非與現實的直接接觸。
除了混沌的寓言之外,我們還能從《不合時宜》這篇小說中看到他截然不同的一面,也是他最“溫情”的一面,故事的內核是“求而不得的女神”,年幼的主人公愛上了鄰居同學的姐姐,壓抑的情感如密封在窯洞里的酒罐,隨著時間的流逝反倒愈發濃厚。自主人公搬家告別了童年的住所,此后漫長歲月里每一次的悸動都是童年記憶對他的洗禮,他所愛的每一個人的身上似乎都能發現她的影子。那段記憶如同置于拍賣臺上的展品,四周一片漆黑,耀眼的光束直直打向它,隨后是此起彼伏的加價聲,卻永遠聽不見價格落定的錘聲。“對他而言,歲月里充滿了故事,而她卻仿佛沒有太多經歷”,多年后的重逢并沒有讓他喜出望外,哪怕時光荏苒、滄海桑田,但她依舊停留在“昨天”。
科塔薩爾為故事的主人公賦予了美好的結局,卻在最后一刻收束“世界線”,將視角拉到了臺燈下寫作的人,“文字在拒絕現實,它們已經在紙上滑動了一個小時,已經在紙上展示出自己的模樣,那純粹是缺少依據的私人涂鴉,既然如此,何必再繼續寫下去了?”苦心經營的美好情感在這一刻灰飛煙滅,取而代之的是悵然若失。面對科塔薩爾虛實相依的寫作手法,我們在主人公身上尋求共鳴的時候,不妨多一絲提防。
作為拉美文學大爆炸四杰之一,科塔薩爾似乎想通過混沌的寓言、空間與時間的扭曲去暗喻所處環境的虛無,新生與毀滅似乎就一線之隔。拉美大陸原屬印第安人,西方文明的入侵占領、土著的妥協退讓,使其成為紊亂的“混血”大陸,被其它國家任意蹂躪的“軟柿子”,獨裁統治者緊跟殖民掠奪之后,居民深陷痛苦的泥淖中。整個洲多年來似乎都被連根拔起,漂浮在太平洋和大西洋之間,無依無靠、備受摧殘、民不聊生。侵略、殖民、獨裁,災難接踵而至,科塔薩爾筆下虛與實的交相呼應正是拉美居民對當下顛沛流離的生活的迷茫、對前途未卜的擔憂的真實寫照。
科塔薩爾的短篇小說善于打破常規,制造混亂,在混亂中建立起無法預知的秩序,就如人行走在黑暗的樓梯間一樣,每級樓梯的長寬高都相同卻難以揣摩出最后一級臺階在哪里,抑或自以為已是最后一層臺階,一腳踩下,失重感致使身體一陣踉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