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曾勛

《睡虎地秦墓竹簡》中有大量有關糧食管理的制度。曾麗//新華社
唐朝時,河北人張鷟在《朝野僉載》中記載了這樣一個真實的故事。送糧的差使將唐代監察御史李畬的官俸祿米送到李畬家后,李畬的母親叫人用斗一量,發現竟多出了15斗,便問差使原因。差使說:“按慣例給御史量米,不平掉冒尖的部分,所以就多了點。”李畬母親又問運費多少?差使說,給御史家運送貨物從來不收運費。
老母親一聽,立即要求差使將運費和多出的米帶回,再把兒子叫到身邊訓斥了一頓。后來,李畬將發放俸米的倉官治罪,并要求一切按規定辦。其他御史聽聞此事,均感羞愧。這本是一個嚴母教子的故事,卻從側面反映了古時糧倉的管理漏洞。
“國家大本,食足為先。”歷代王朝都將糧倉視為穩固統治天下的物質根基。糧倉見證了國家的興衰更替,也目睹了無數特權與腐敗的故事。
在中國古代,倉廒糧庫可謂國之命脈。不管是備戰用兵,還是賑濟災民,囤積糧草都是歷代王朝興國的第一要政。
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統一中國之后開始修建國有大型糧倉,比如陜西櫟陽倉和咸陽倉,各郡縣也開始修建地方性糧倉。
當時,糧倉的功能得到了延展,不僅有儲備庫,還有運轉庫和供應庫,比如咸陽倉就是最大型的儲備庫和供應庫,河南滎陽縣(今河南省滎陽市)的敖倉是最大的糧食中轉庫。
《睡虎地秦墓竹簡》中的《倉律》,是中國第一部成文的糧食管理制度。《倉律》對糧倉的糧食出入庫、驗收、保管以及粟、稻的加工折算等都作出了嚴格的規定。
在《倉律》中規定,糧倉管理者必須保持倉庫中的糧食“勿令敗”,即要求糧食不能遭蟲鼠敗壞,也不能出現霉變。如果管理者失職,輕則賠償、罰薪,重則按律例論罪。當時,糧食的出庫管理也極為嚴格。地方上的糧倉如果有支出,郡縣負責人要將領取糧食人的名籍和計簿一同送往上級供核實。
秦朝還獨創了不少糧倉管理制度。除了核驗、行政人事和宿衛等制度外,還有“封隄制度”和“負償制度”。
“封隄制度”由“封”和“隄”兩種組成。“封”是指在糧食收儲后,秦政權用封泥將各地糧倉倉門封鎖,然后再蓋上官方印章以保障糧倉的安全。“隄”則是指由專人將倉庫中糧食的名稱、存取之后的數量印刻在糧倉之中,這樣每次出入庫后都更新一次,以防止稽查盤點時記錄與實物不相符。“負償制度”是指當糧倉庫存與申報數量不符時,所有糧倉管理者都要負連帶責任,且官職越大擔責越大。
古代糧食倉儲管理制度經歷了由簡到繁、由零碎到系統的變化,最高權力者始終把對庫存實物和人的管理放在首要位置。
到唐朝,各大糧倉不僅要求糧食總體數據有據可查,還要求將新糧和舊糧分開管理,由此規范了出入庫流程。為了防止糧倉管理員監守自盜,唐朝把糧食安全視為國家安全的重要組成部分。唐律明文規定,如果少數民族政權通過互市從唐朝糴入糧食,須先由當地互市監官員斟酌所需數量,并報告地方長官,才允許百姓將多余的糧食拿出來賣。
制度即便再多,往往也有讓“碩鼠”可鉆的漏洞。地方糧倉遠離中央,掣肘于通信和治理手段,最高權力有時鞭長莫及,到了基層會出現效力衰減甚至空轉問題。雖然治理糧食腐敗被歷代統治者視為重中之重,但朝廷縱有萬般律令和各種稽查、巡視,也難以遏制腐敗亂象發生。
據歷史檔案記載,乾隆年間,江蘇巡撫陳大受奏報,浙江麗水縣(今浙江省麗水市)知縣黃文修負責的漕倉少了積谷684石、漕谷796石,“明系虧空”。其他各省糧倉虧空案屢有發生,然而督撫們“以揭參了事”,再無下文。
更有巡撫千方百計為貪腐官員脫罪。廣西河池州虧空錢糧逾限兩年沒有補完,知州按律例當判處死刑,但巡撫舒輅反而以年限未滿“審擬緩決”入奏,把這件事情壓著不往上報,以此包庇下屬。
在一部電視劇中有這樣的情節,巨貪和珅在賑災的糧食中加了麩糠,紀曉嵐十分氣憤。和珅卻辯解說:“要是我不這樣做,基層的官員就不能從賑災的糧食中撈油水,撈不到油水,他們就會把所有的糧食侵吞,這樣災民是一口飯都沒得吃了。”
電視劇《天下糧倉》更是真實地把“碩鼠”的丑行一一呈現。地方官員沆瀣一氣瞞報存糧,從中謀利的勾當花招百出。有的官吏設“雙層倉”,上層堆滿了糧食,下層卻空空如也;有的官商勾結,將偷盜出來的糧食轉入各個米行賣錢謀利;有的官吏拿其他倉的舊糧冒充新糧反復入庫,偽造入庫記錄;還有的官吏為了掩蓋糧庫虧空,在糧倉故意縱火,向朝廷謊稱是兩條火龍鉆進了糧倉,號稱“火龍燒倉”。倉儲監管系統幾近失靈的原因何在?除了國家權力自上而下的衰減,糧倉的管理制度本身也存在問題。
在雍正五年(1727年)的諭旨中提到這樣一件事,某地的常平倉要選兩個負責人,選舉標準是在該地鄉宦士人中名聲好、有威望的人。縣令不時來倉庫稽查,如發現二人照章辦事,分別獎勵,如果發現有徇私舞弊的情況,“即行黜革治罪”。
義倉的管理方式相似。然而,選出來的負責人只具備道德上的“純潔”,而且只對上負責。但僅靠道德是不行的,沒有民眾和其他組織的監督和制衡,如果分一杯羹給御史、巡撫,就把他們也拉入了腐敗共同體。
除上述問題外,糧食腐敗還有一種變相腐敗——分配上的腐敗。農民將最好的糧食上交給國家,或儲存到義倉中,當需要糧食糊口時,領到的卻是質量最差的陳糧,還經常缺斤少兩。達官顯貴們享受著國家給予的最充裕、最優質的糧食,深刻地演繹著“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的時代畫面。有時,這種變相腐敗甚至會激化階層矛盾。
宋仁宗時期,駐守在河北莫州(今河北省任丘市)的將領李惟賢,給軍隊發放的口糧大多來自陳倉的腐糧,士兵吃不飽,怨言叢生,最后激起了兵變。李惟賢去鎮壓,將帶頭造次的士兵砍了頭,并振振有詞地對士兵說:“新米都給了你們,那陳米誰吃?”有宋史研究者認為,宋朝兵弱,軍隊腐敗是其原因之一。
從元朝開始,北京便有“五壇八廟十三倉”的說法,其中的十三倉指儲藏皇糧、俸米的祿米、南新、舊太、海運等13個糧倉。順治帝入關后,為十三倉配備了公務編制的“十三倉監督”,專門負責糧倉管理。每到秋天,成百上千的輪船從江南的魚米水鄉沿著京杭大運河來到京師,運送著國家最優質的“特供”糧食。隨后,在重兵看守下,糧食被搬進十三倉。能享用十三倉糧食的,只有皇室和權臣。質量稍微差一點的糧食被送到城西北的錢糧胡同,供八旗子弟享用。普通百姓只能分到質量更差的糧食。
基于糧倉的重要性,底層出生的朱元璋對糧倉腐敗是“零容忍”。當時,為了加強對糧倉的管理,朝廷規定每年各級行政區需派遣計吏到戶部,呈報地方財政的收支賬目,如有差錯,即被駁回重造賬冊。為了避免往返奔走,不少官員在加蓋了原衙門官印的空白賬冊上填寫數字,虛報數量。朱元璋決定一舉鏟除這種行為,于是下令嚴查,數以百計的官員被處死,制造了有名的“空印案”。“明初四大案”中的“空印案”“郭桓案”均與糧食系統相關。
洪武十七年(1384年),戶部侍郎郭桓升遷至戶部尚書。之后,他到浙西道巡視,與當地官員黃文通狼狽為奸,不僅私分浙西道各州銀鈔50多萬貫,還通過巧立名目、私自增加稅收等方式,侵吞浙西秋糧。浙西秋糧本應上繳450萬石,郭桓只上繳了200多萬石。
根據明朝《大誥》所言,郭桓等人造成的國家經濟損失總計達精糧2400萬石,而當時明王朝一年的財政收入也才2940萬石。洪武十八年(1385年),御史余敏、丁廷舉告發郭桓等人吞盜官糧。朱元璋得知案情后,感嘆道:“自古以來,貪贓枉法者絡繹不絕,但這么過分的實在少見!”他任命曾擔任過元代河南行省右丞的吳庸為專案組組長,徹查此案。最終,郭桓和吏部尚書余熂等高官以及12個布政司的各級涉案官員全部被砍了頭。
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甘肅發生了一起震驚全國的“冒賑案”。清朝規定,平民可納糧給國子監,叫捐監,之后捐監者可以應試入官。任甘肅布政使的王亶望以甘肅災荒連年、倉儲不足為由開捐,采取了與以往捐監不同的辦法,不要糧食,讓監生把應捐的糧食折合為銀兩上交。
乾隆并不知道王亶望將捐糧折合成銀兩的勾當,于是派人下來檢查。為應付檢查,王亶望派人在倉口下面鋪上木板或摻糠土充糧,在上面鋪上數尺厚的糧食,企圖蒙混過關。然而,紙終究包不住火,不久之后,王亶望一伙捐監冒賑、貪污糧款上千萬兩銀兩的營私舞弊案被揭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