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贈別詩中的“誡貪”意識

文/楊億力

作為“海上絲綢之路”的起點城市之一，廣州一直是古代中國對外貿易的窗口。自秦代開始，廣州就是南海郡的屬地。至漢代，包括南海、合浦、交趾等在內的“嶺南七郡”皆以海外貿易繁榮而知名。晉宋之際的王叔之《擬古詩》以“遠行無他貨，惟有鳳皇子。百金我不欲，千金難為市”來敘述當地商業貿易的繁榮，描繪出市場上爭相競價的熱鬧情景。

受惠于“絲路”的暢通，唐代的廣州地區出現了“海胡舶千艘”的盛況。龍腦、象牙等名貴物產紛紛涌入。王建的《送鄭權尚書南海》寫道：“七郡雙旌貴，人皆不憶回。戍頭龍腦鋪，關口象牙堆。”鄭權此時即將赴任嶺南節度使，“人皆不憶回”表明這是一片令人迷戀的財富熱土。

不過，在缺少制度約束的背景下，這里的繁榮與富足也成了貪腐的溫床。早在漢代，揚雄在其《交州箴》中回顧了本地的治亂歷史后，語重心長地提醒“肉食者”勿要榨取當地財富：“亡國多逸豫，而存國多難。泉竭中虛，池竭瀕干。牧臣司交，敢告執憲。”然而直至唐代，類似的現象依然屢見不鮮。

唐代的有識之士對當地的貪黷之風憂心不已。在贈別詩中，他們不厭其煩地勸誡即將赴任的友人“慎莫貪黷”。岑參在《送張子尉南海》中直言：“此鄉多寶玉，慎莫厭清貧。”白居易在《送客春游嶺南二十韻》中寫道：“北與南殊俗，身將貨孰親。嘗聞君子誡，憂道不憂貧。”這顯然是以孔子“君子憂道不憂貧”的古訓諍戒其莫要貪戀財貨，須常以夫子之道自礪。

在勸誡中，“飲泉”“合浦還珠”與“薏苡”是常被提及的典故。韋應物在《送馮著受李廣州署為錄事》中寫道：“所愿酌貪泉，心不為磷緇。上將玩國士，下以報渴饑。”“酌貪泉”之典出自《晉書·吳隱之傳》：“有水曰貪泉，飲者懷無厭之欲。隱之既至，語其親人曰：‘不見可欲，使心不亂。越嶺喪清，吾知之矣。’乃至泉所，酌而飲之……及在州，清操踰厲。”

“貪泉”本可腐蝕人的意志，但東晉廉吏吳隱之飲后不僅未改本心反而“清操踰厲”，因而后世常以“飲泉”稱頌官吏之清廉。“磷緇”典出《論語·陽貨》：“不曰堅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緇。”“磷”意為因消磨而導致的損傷，“緇”即因染而黑。“心不為磷緇”即不為外物所惑而能守身持正。元稹在《和樂天送客游嶺南二十韻》中也強調：“句漏沙須買，貪泉貨莫親。能傳稚川術，何患隱之貧。”以此提醒友人應以當地名宦為楷模，莫受貪財之風的影響。張祜亦以“知君還自潔，更為酌貪泉”告誡友人應以名節為重，莫因貪財而致毀譽。相比之下，劉長卿則要委婉得多：“番禺靜無事，空詠飲泉詩。”如果“靜無事”體現的是韋氏的政務能力，那么“飲泉詩”則體現了詩人對其操行的堅定信心。

“合浦還珠”出自《后漢書·孟嘗傳》。由于當地并不產糧，合浦人多以采摘珠寶為生。當地官員們見有利可圖，便強迫百姓以“竭澤而漁”的方式采摘珍珠。這給合浦一帶的蚌蛤帶來了滅頂之災，導致珠寶產量銳減，民生凋敝、商路阻斷，以至“貧者餓死于道”。孟嘗到任后立即廢除前任的做法。在時人看來，正是孟嘗“不事搜刮”的“德政”感動了天地，才讓蚌蛤重回合浦。因此，“合浦還珠”有了為官清廉、布施德政的內涵。韓愈也曾為鄭權作贈別詩，詩中“風靜鶢鶋去，官廉蚌蛤回”一句委婉勸喻鄭氏勿貪得財貨而搜刮民間。同時期的楊衡也以“無貪合浦珠，念守江陵橘”告誡友人應不忘本心，清廉為官。

“薏苡”出自《后漢書·馬援傳》。據說，馬援在交趾時常食薏苡以“輕身省欲，以勝瘴氣”，回京時便帶了一車。時人見之，誤以為車上裝載的是他在南方搜刮來的珍寶。唐朝宰相、文學家權德輿也以“暫嘆同心阻，行看異績聞。歸時無所欲，薏苡或煩君”委婉向其傳達莫要貪污的忠告。

以任官之地的風景、物產、民俗、掌故入詩，同時寄寓善意的提醒，是贈別詩創作的常見手法和內容。可是，上述詩作如此密集地出現“飲泉”“合浦還珠”等典故，說明了時人對于該地區貪黷問題的重視，更流露出部分士人在財富誘惑面前“持身守正”的道德自律意識。

“海上絲綢之路”不僅為唐代帶來了世界各地的奇珍異寶，也促使唐人思考應以何種態度面對巨大的財富誘惑。而他們用于砥礪道德的，恰恰是嶺南地區深厚的廉政文化資源。也許，這就是上述詩歌留給今天寶貴的啟發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