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事動畫的現實隱喻探究

王鋼　文蔚然

摘 要：近年來中國動漫產業不斷尋求創新，學習世界各國動畫藝術的優秀經驗，探索屬于中國動畫的原創道路。法國動畫在日本動畫、美國動畫等占領的市場上，以自身獨樹一幟的風格贏得了觀眾認可。以法國著名動畫導演西維亞·喬邁的動畫作品為例，分析其作品的獨特視聽語言及現實隱喻下的人文情懷。敘事動畫的假定性與現實性、商業性與藝術性，在西維亞·喬邁的作品中得到了良好的平衡，值得中國創作者學習借鑒其經驗。

關鍵詞：現實主義動畫;法國動畫;西維亞·喬邁

提到動畫電影，觀眾總是會想到以迪士尼為代表的美國動畫電影和以吉卜力工作室為代表的日本動畫電影，殊不知西歐動畫電影也擁有悠久的歷史淵源，且普遍具有較強的實驗性、藝術性和觀念性。在人才輩出的法國，西維亞·喬邁以《老婦與鴿子》動畫短片脫穎而出，成為動畫界的新銳導演。此后，他繼續創作了《瘋狂約會美麗都》《魔術師》等長篇動畫作品，贏得了世界人民的喜愛。不同于流行動畫作品，西維亞·喬邁的動畫作品在視覺構成、視聽處理及隱喻含義方面皆具有獨特的個人風格。

一、假定與現實的隱喻動畫

動畫是高度假定性的藝術?？梢哉f，假定性是動畫的基本屬性之一。動畫創作會使用虛構、夸張、形變等表現手法去創造不同于現實世界的想象空間。而現實主義主張還原真實的現實世界，摒棄理想化的想象，是存在于具象的藝術。如果說紀錄片電影追求的是真實感，那么動畫電影追求的正是與之相反的想象感。

假定性與現實性看似對立，實則并不相互排斥，二者皆可為動畫隱喻服務?，F實主義作為一種創作風格可與動畫相融合，形成新的動畫流派。動畫的現實性在于其遵從“藝術來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觀點，對生活中的細節進行仔細觀察和如實描繪，使審美主體能夠充分體會那種真實感?，F實主義動畫的選材和表現的事物都來自生活，能夠使觀眾輕而易舉地聯系到自身的生活體驗和經歷，也便于創作者更好地傳遞信息和揭示寓意。法國動畫導演西維亞·喬邁則非常善于把握假定性與現實性的平衡，將基于現實的故事選材運用荒誕、諷刺手法表現出來，讓觀眾通過觀看動畫產生對現實社會現象的反思。如1998年他的第一部作品《老婦與鴿子》，講述了一位饑腸轆轆、瘦骨嶙峋的警衛在老婦的美酒美食誘惑下，放棄尊嚴不斷騙食，最終自取滅亡的故事。老婦作為操控者，將鴿子和警員牢牢掌控于股掌之中，使得警衛最終淪為病態的“鴿子”，在一次次誘惑中屈從。整部短片始終有種緊張不安的氣氛，其前后的隱喻對應和諷刺的結局也讓觀眾感到震撼，引人深思。西維亞·喬邁不止一次在動畫中表現了對現代流行文化沖擊的擔憂。在這部作品中，鴿食暗指“快餐”文化，美味卻腐蝕人心，具有一定的諷刺意味。

諾思羅·弗萊曾說：“某種特定語境中的某個特定說法通過共鳴獲得了普遍意義。而超越其的新語境賦予人類尊嚴，不是僅僅反思它的盲從?！眲撟髡咭噪[喻作為“共鳴”的動力，讓動畫作為媒介在無形中影響文化。《老婦與鴿子》這部現實隱喻動畫，不僅展現了導演精湛的動畫技藝和藝術涵養，同時讓人看到了現實主義題材動畫的無限生命力。

二、西維亞·喬邁動畫的藝術風格

現實主義動畫并不一定意味著動畫視覺形象趨于寫實。事實上，現實性主要體現在對于真實生活的主題描寫上，而創作主體的視覺構成和視聽語言在極大程度上是自由的。藝術風格本身就具有象征意味，可為敘事隱喻提供氛圍。西維亞·喬邁的作品與主流動畫鮮亮的高飽和度的色彩相區別，主打黃棕色系的暖調懷舊風格，同時在視聽處理上減少對白，從而成功在一眾商業動畫中獨樹一幟。

（一）視覺構成

在西維亞·喬邁缺失對白的動畫作品中，一切的視覺構成都是重要的敘事元素，既是客觀的人物和地理環境，又是主觀的敘事線索和精神空間。

在人物造型方面，也許是由于早年從事連環畫相關工作的緣故，西維亞·喬邁偏愛用粗獷的鉛筆線條勾勒人物，在造型結構上大都故意夸張身體特征。在極其夸張的符號化處理下，人物與人物之間高矮、胖瘦等的對比反差形成了矛盾沖突，在做到讓人印象深刻的同時，也能暗示故事中人物的性格特點。如動畫《瘋狂約會美麗都》講述的故事是由奶奶撫養長大的男孩查賓，在一次環法自行車大賽中被黑手黨綁架到了美麗都，而查賓的奶奶和寵物狗也來到美麗都，在美麗都三姐妹的幫助下成功拯救了孫子。其中，夢想成為專業自行車手的小查賓在不斷鍛煉中整個身體變得消瘦，而腿部的肌肉卻異常的發達，逐漸從童年憨態可掬的形象轉變為運動少年的造型。而查賓的奶奶被塑造成矮小佝僂的婦人形象，符合人物慈祥溫和的性格設定。但是奶奶在拯救孫子的時候卻爆發出驚人的力量，體現出人物設計服務于敘事的原則，較為合乎邏輯。此外，場景設計也是動畫創作的主要設計內容之一，一切造型元素包括人物道具都要與之產生聯系?？v觀西維亞·喬邁的作品不難發現，其故事背景均是歐洲的鄉村小鎮和現代都市，整體的場景設計帶有濃郁的法國風情。

（二）視聽處理

西維亞·喬邁以獨特的視聽處理方式創作的無臺詞動畫，其實是借鑒傳統默片的表演。電影從法國盧米埃爾兄弟的《工廠大門》《火車進站》開始，直到19世紀30年代前后才結束了無聲時代。在無聲時代誕生的表演藝術家包括麥克斯·林戴、查理·卓別林等，他們以夸張的特有的表演風格開創了無聲喜劇時代。這種默片喜劇關注細節而非臺詞，通過對音效的夸張或是弱化處理來達到幽默效果，傳遞出更高的思想內涵和藝術價值。西維亞·喬邁以這種默片喜劇式的視聽處理方式，展現了自身對藝術的探索精神和創作熱情，也賦予了作品以獨特的魅力。在他的動畫作品中，人物的表演沒有美國動畫常見的追逐打鬧，也沒有日本動畫常見的靜止交談，而是通過持續的日常行為來表現情緒意圖，達到制造幽默感、推進劇情發展的目的。在《瘋狂約會美麗都》這部動畫中，臺詞僅58句，部分出現的語氣詞只是用于輔助角色的表情和肢體動作。在影片中，導演運用俯視角度的鏡頭較多，使得畫面更具層次感，讓觀眾將遠處和近處的景物一覽無余。西維亞·喬邁善用人物肢體語言、景別、隱喻、象征、對比等手法代替對白，使得觀眾在柔和的音效和人物的溫情表演中體驗到動畫藝術純粹的魅力。

三、西維亞·喬邁動畫的現實隱喻

隱喻一般是由表面無關的事物比喻產生意義，譬如剪輯上常將兩個不同意義的鏡頭并列后產生第三種意義。在語言上，隱喻即是將不和諧的兩個名詞連在一起，如“被憂愁割裂”“被愛吞噬”等。在動畫中，隱喻是幽默又蘊含諷刺的表達，讓影片脫離呆板教條的模式或純粹娛樂的淺層次目的，衍生出更深刻的思想內涵，使觀眾獲得更好的審美體驗。西維亞·喬邁的動畫中包含著明顯具有象征意味的現實隱喻，將對比手法應用得爐火純青，從人物造型到鏡頭敘事都無一展現了矛盾沖突的存在，從而更好地對故事內涵進行了詮釋。

（一）美與丑

西維亞·喬邁的人物選材來自社會底層的平凡小人物，其作品中的每個角色都不盡完美甚至是有明顯缺陷的。這與戲劇中的喜劇丑角藝術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他們都是身體畸形的殘缺之人或是被社會淘汰的邊緣人，對命運的無力感使人物略顯滄桑悲愴。通過藝術手法加工后，這種人物形象更是充滿批判諷刺的意味。無論是《魔術師》中辛酸的魔術師，還是《瘋狂約會美麗都》中年華逝去的三姐妹或者《老婦與鴿子》中的貪婪警衛，他們的丑陋造型都能引起觀眾的情感共鳴，便于引導觀眾去探索他們背后的故事。同時，各種奇異怪誕的形象與觀眾的審美知覺產生沖突，使得觀者不得不去審視和反思所謂的理性創造的優雅和常規審美下的藝術追求。在小人物丑陋的外形和荒誕的表演下，隱藏著他們頑強的意識和堅強生存的勇氣。在西維亞·喬邁的作品中，灰色調的水彩畫面與懷舊風格的手繪動畫，將丑陋滑稽的人物造型輕柔地融合起來，不僅不會突兀別扭，甚至讓觀眾感到賞心悅目，形成了一種內斂和諧的奇妙平衡。對于美與丑，西維亞·喬邁給出了自己的理性思考。在其動畫作品的許多片段中，觀眾都能輕易發現帶有黑色幽默的對于美丑對比的諷刺。如《老婦與鴿子》中肥胖夸張的外國游客形象、《瘋狂約會美麗都》中“HollyFood”景點以及對自由女神像的丑化，都帶有導演對現代物質文化沖擊的深刻批判。又如漂流美麗都拯救孫子的奶奶，她矮小年邁的身軀承載著親情帶來的強大精神能量。西維亞·喬邁以夸張扭曲的造型符號，營造出角色內心無奈、憂傷、困頓等精神感受，使得丑陋殘缺的形象傳遞出親情、愛意和頑強的意志。

（二）快與慢

動畫中的時空變化往往意味著敘事矛盾的轉折。例如，在《瘋狂約會美麗都》中有一段表現時空扭轉的片段：童年的查賓和奶奶居住在法國的鄉村，那個時候，小查賓騎著腳踏車，小狗歡快奔跑，奶奶織著毛線針，一切寧靜又溫馨美好。伴隨秋葉的飄落，飛機從屋子上空飛過，代表著現代文明對鄉村帶來的影響。鏡頭一轉，工廠拔地而起，奶奶和查賓居住的小樓被鐵軌擠向一側。不時穿過軌道的喧鬧火車，象征著現代都市文明打破了查賓和奶奶緩慢的生活步調。小男孩開始不知疲倦地鍛煉騎行，而寵物狗趴在成年的查賓身上，仿佛趴在一輛不知停歇的永動機上。動畫以黑白色調來表達這個場景，反映出小狗內心對火車的警惕與不滿，也通過隱喻表現出法國文化在現代的境遇。從中不難發現導演對工業革新、技術發展背后帶來的環境污染、傳統文化流逝和沉重精神壓力等問題的擔憂和警示，這讓作品的選題更加貼合時代且具備現實性和深刻的思想內涵。

（三）新與舊

新與舊的矛盾沖突在動畫作品中有各式各樣的解讀詮釋——都市與鄉村、老人與小孩、傳統文化與流行文化等。在西維亞·喬邁的動畫《魔術師》中講述了被現代社會邊緣化的傳統藝人魔術師的故事。魔術師失去舞臺后不得不帶上行李和兔子踏上路途，在途中的鄉村酒吧邂逅了女孩。天真的女孩被魔術所吸引，跟隨魔術師來到現代都市。最后魔術師失去了滿足女孩物質欲望的經濟能力，也失去了表演的舞臺。莎士比亞曾說：“放棄時間的人，時間也會放棄他?！睂а萦糜捌層^眾貼近感受了這些被時代拋棄的小人物的生活。這部動畫作品的結尾也帶著凄美無奈之意：木偶師賣掉木偶、魔術師放生了兔子不再表演魔術，這象征著新舊交替，代表某種舊文化、老傳統將永遠逝去。動畫中的魔術師扮演類似父親長輩的角色，不斷滿足女孩對物質無止境的索取，引起人們內心的感動——感動于無私的信任和給予，又遺憾于美好事物最終在時光中老化、被遺忘的結局。在《瘋狂約會美麗都》的結尾，查賓看著電視轉頭向身后，喃喃自語：“是的，奶奶，結束了?！边@一鏡頭，與開頭時奶奶的問話相呼應。人壽幾何？逝如朝霜。影片中類似的細節還有許多，它們如春雨一般潤物無聲，卻又令人回味悠長。

四、帶給中國動畫的啟示

西維亞·喬邁導演的現實隱喻動畫作品值得動畫創作者們學習借鑒。除了需要對民族傳統文化的風格進行探索以外，中國動畫在題材上也需涉獵更廣闊的領域。同時，對于民族傳統文化的取材不能僅限于神話故事、寓言故事、民間故事，而且要更多地去思考貼合人民生活的、現代中國社會的文化元素。其實，中國創作者也嘗試過現實主義題材的動畫電影，如由劉健自編自導的中國現實主義題材動畫《大世界》，耗時三年時間獨立完成。片中以大量鏡頭描繪了許多中國城鄉的場景，并且將人物對白與各地方言相結合，這些都源于導演團隊對生活的觀察。雖然與上文提到的幾部法國動畫影片的藝術處理相比，這部動畫作品仍有太多提升的空間，亟須進步，但這無疑是中國創作者們在現實主義題材、成人動畫影片類型中作出的重要嘗試。中國創作者們在注重題材選擇的同時，應該向西維亞·喬邁導演學習，把握好故事節奏和觀眾情緒，重視運用象征和隱喻的手法來表現故事，讓動畫作品更加耐人尋味。優秀動畫作品應該既能給觀眾帶來良好的審美體驗，也具有深刻的教育意義。

五、結語

西維亞·喬邁的影片融合了傳統與個性，兼具藝術性與商業性，能夠讓觀眾感受到導演顛覆傳統的藝術表達和濃厚的人文關懷。這樣優秀的藝術作品是值得我國動畫學習借鑒其經驗的。我國動畫產業近年發展雖小有突破，但仍未形成兼具民族性和藝術性的獨特風格。而創作出具有中國特色、包含思想文化內涵和審美藝術價值的動畫作品，是每個創作者探索實踐的方向。

參考文獻：

[1]波茲曼.娛樂致死[M].章艷，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5.

[2]賈內梯.認識電影[M].焦雄屏，譯.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7.

作者簡介：

王鋼，杭州師范大學文化創意學院教授，研究方向為動漫藝術與動漫教育。

文蔚然，吉林藝術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動漫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