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勇
(山西財經大學金融學院,山西 太原 030006)
地方政府圍繞土地資源展開的非理性競爭源于中國獨特的分權體制。經濟分權與政治集權相結合的分權結構極大激發了地方官員的經濟熱情和政治熱情。土地作為經濟活動的空間載體,對推動經濟增長、增加財政收入作用顯著。由此,在官員晉升錦標賽激勵下,各地形成了“以地謀發展”模式,即地方政府利用對土地一級供應市場的壟斷大力干預土地市場,進而競相采取了差別化的土地供應策略,一方面,低價供應工業用地吸引投資(以地引資),另一方面,高價供應商住用地增加財政收入(土地財政)。這種“以地謀發展”模式致使兩類用地價格形成了巨大的剪刀差。中國國土勘測規劃院地價動態監測報告顯示,2019年全國重點監測的105個城市工業用地平均價格為849元/m2,而商服用地和住宅用地平均價格遠高于工業用地,分別為7 750元/m2和7 321元/m2①數據來源于中國地價信息服務平臺。。不可否認, 在粗放式發展階段,“以地謀發展”模式的確對經濟增長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但是,伴隨中國經濟進入“新常態”,“以地謀發展”模式的經濟功效逐步衰減,且其引發的土地資源錯配問題對土地利用效率、技術創新和產業結構升級等產生了不利影響[1-3],進而阻礙了經濟高質量發展。值得關注的是,要想更為深入理解土地資源錯配成因及其不斷加劇的激勵來源,無法繞開地方政府在土地資源配置上的競爭互動行為。在官員相對績效考核機制激勵下,地方政府在經濟、財政等方面展開了激烈競爭[4-5],而現有土地制度恰好與官員晉升機制形成了激勵相容機制,為在相對績效考核中獲勝,地方政府土地資源配置策略自然不會只關注自身情況,其勢必會根據競爭對手行為來調整自身策略,這就不可避免的會引發地方政府在土地資源配置策略上的競相模仿,進而形成策略互動格局。鑒于此,基于中國經濟轉向高質量發展現實,本文擬構建一個整體性分析框架,系統剖析差別化土地資源配置(工業用地價格和商住用地價格)策略互動的存在性及其激勵來源,并嘗試對工業用地價格和商住用地價格策略互動的具體形態(“逐頂競爭”還是“逐底競爭”)進行識別。
從已有研究來看,剖析土地資源配置策略互動行為的邏輯起點是中國式分權體制下的標尺競爭。經典的標尺競爭理論認為,在向選民負責的政治治理體制下,本地選民會通過相對績效(與相鄰地區進行比較)對本地政府表現進行評估,以此決定對官員連任的投票意愿,導致本地政府在制定各種政治、經濟政策時,必須以相鄰地方政府為“標尺”來進行決策[6]。與西方經濟體不同,中國實行的是垂直式政治管理模式,下級政府的人事任免權完全由上級政府決定,進而形成了一種“自上而下”的競爭機制?;谥袊毺氐臉顺吒偁帣C制,國內學者從不同角度考察了土地資源配置競相模仿的策略互動行為。一方面,部分學者在不區分土地出讓類型情況下,以加總的土地財政收入為切入點進行了剖析。如汪沖[7]、李郇等[8]分別基于省級、地級市面板數據的實證檢驗表明,地方政府土地財政收入存在競相模仿行為。進一步,安勇等[9]借助社會網絡分析方法考察了土地財政競爭策略互動所具有的微觀結構。由于不同類型土地出讓的激勵來源差異較大,利用加總數據所得結論的精確性和政策參考價值較為有限。隨著研究的逐步深入,部分學者將研究視角轉向多樣化的土地出讓方式和類型,且大都認為不同方式出讓土地(協議類和招拍掛類)以及不同類型出讓土地(工業用地、商服用地和住宅用地)的面積或價格存在競相模仿的策略互動行為[4,10-13]。彭山桂等[14]則利用全局向量自回歸模型進一步刻畫了住宅用地價格的微觀聯動機制。但是,也有少數學者提出了不同觀點,如王賀嘉等[15]認為地級市工業用地價格并不存在策略互動。
通過文獻梳理可知,研究視角從加總的土地財政收入轉向具體的土地出讓方式和類型,有利于全面厘清差別化土地資源配置策略互動的存在性及其驅動機制,但現有研究仍存在以下局限性。首先,針對“以地引資”和“土地財政”是否是差別化土地資源配置策略互動的主要激勵來源,雖然現有研究基于定性分析給出了肯定答案,但仍缺乏經驗分析的有力支撐。其次,囿于微觀土地出讓數據難以獲取,現有研究大多是以《中國國土資源統計年鑒》中列示的協議出讓土地數據來近似替代工業用地數據的,但這種衡量方式難以精確刻畫土地市場中工業用地供給的真實交易狀況,這使得研究結論可能存在一定偏差。最后,現有研究對于差別化土地資源配置雖有“逐頂競爭”或“逐底競爭”的分析或設想,但實證檢驗大都采用的是傳統的空間計量模型,然而,該類模型只能驗證土地資源配置是否存在策略互動,而無法對“逐頂競爭”還是“逐底競爭”進行判別。
本文擬對上述研究進行拓展,考慮到在土地供應量缺乏彈性情況下,土地出讓價格是評價地方政府土地資源配置狀況的直接且有效指標[16],故本文將研究對象鎖定于地級市的工業用地價格和商住用地價格。本文的研究內容和邊際貢獻如下:首先,通過構建一個“自上而下”的政府競爭模型,對土地資源配置策略互動的形成機制進行理論分析;其次,借助空間自回歸(SAR)模型實證檢驗工業用地價格和商住用地價格策略互動的存在性,并進而識別引資競爭和財稅競爭在策略互動形成中所扮演的角色;最后,在驗證兩類用地價格存在模仿式策略互動基礎上,通過構建非對稱反應模型,進一步對兩類用地價格策略互動究竟是“逐頂競爭”還是“逐底競爭”進行分離和判定。
本文借鑒BESLEY等[6]的理論分析框架并結合中國式分權的典型特征,構建一個“自上而下”的標尺競爭模型,基此剖析地方政府土地資源配置策略互動的生成機制。
基于中國政治治理結構現實,本文所構建標尺競爭模型中,委托人是上級政府,而代理人是地級市政府,上級政府對下級政府享有絕對的人事任免權。在中國式分權體制下,經濟增長和財稅增收在地方官員績效考核中占據了很大比重,兩者表現相對突出的官員獲得晉升的概率更大。作為理性經濟人,地方官員必然會將經濟增長和財稅增收納入效用函數,以追求自身利益的最大化。結合地方政府間標尺競爭典型特征并參照BESLEY等[6]的做法,本文將前瞻性預期納入分析框架,假設地方政府的總效用由即期效用和下一期地方主管官員成功獲得晉升情形下的預期效用兩個方面決定?;耍胤秸男в米畲蠡瘑栴}可表述為:

式(1)中:V(·)表示總效用函數;Y表示經濟增長和財稅增收總額;v(·)表示即期效用函數且滿足v(Y)=Y;δ表示主觀貼現因子;E[·]表示期望算子;P表示官員晉升概率。
在“自上而下”的標尺競爭中,上級政府對下級政府績效考核采用的是相對指標。由此,地方官員晉升概率不僅取決于本地Yit,其還受其他競爭對手Y-i,t的影響。此情形下,地方官員晉升概率可表示為Pi,t+1=Pi,t+1(Yit,Y-i,t)。在官員晉升機制激勵下,吸引外資以及增加預算外收入是地方政府推動經濟增長和增長財稅收入的主要手段。而中國獨特的土地制度恰好完美配合了官員晉升激勵機制,地方政府競相通過調整土地資源配置來滿足自身的價值取向。具體而言,通過對轄區土地的壟斷權,地方政府實施了差別化的土地資源配置策略 (即一方面壓低工業用地價格以吸引投資,另一方面提高商住用地價格以增加土地財政收入),這種“以地謀發展”模式對實現經濟、財政目標發揮了關鍵作用[17],并進而成為地方官員在相對績效考核競爭中獲勝的主要籌碼。因此,地方官員晉升概率可進一步表示為上述土地資源配置(LAit)的函數,即Pi,t+1=Pi,t+1(LAit,LA-i,t)。借鑒REVELLI[18]的建模思路,同時考慮到廣義“距離”(比如經濟距離與地理距離等)也是影響政府主體行為互動的重要因素(現有研究普遍認為,廣義“距離”越是接近,城市間信息、資本以及勞動力等要素流動越是順暢,這為城市間的相互模仿、競爭等行為創造了有利條件,政府主體間互動性因而會越強)[1,4-5,19],聲望方程可簡化為:

式(2)中:ωit~N(0,σ2);Φ(·)表示標準正態分布的分布函數;Z表示影響官員晉升的其他變量。由上述分析可知,差別化土地資源配置有利于提高地方官員的晉升概率,故β>0,而競爭對手土地資源配置會減弱本地政府的競爭優勢,進而會降低本地官員的晉升概率,故γ<0;θ表示兩地之間的廣義“距離”,且有
接下來考慮地級市政府土地資源配置的最優化問題。將式(2)代入式(1),并求其最優化的一階條件,可得地級市政府土地資源配置的反應方程:

式(3)中:φ(·)=Φ′(·)。通過求解式(3)的反函數,即可得到土地資源配置的最優反應函數:

由于β>0且γ<0,由此,這意味著地級市政府土地資源配置存在策略互動,為應對地方政府間標尺競爭,本地政府土地資源配置會采用與競爭對手相似的跟進策略。更進一步,由于,表明土地資源配置策略互動與地級市間廣義“距離”成反向關系,“距離”越近,策略趨同性越強,反之策略趨同性會越弱。
由上述理論機制分析可知,在中國式分權體制與土地制度激勵相容機制沖擊下,地方政府土地資源配置存在策略互動,為在標尺競爭中獲勝,地方政府會根據競爭對手的土地資源配置策略,對自身策略進行同向調整。而且,土地資源配置策略互動力度與地級市間的廣義“距離”有關,“距離”越近,土地資源配置競爭互動行為越強。
首先,為檢驗地方政府土地資源配置是否存在策略互動,本文借鑒FREDRIKSSON等[20]、KONISKY[21]的做法,設定如下空間自回歸(SAR)模型:

式(6)中:i和t分別表示城市和時間;LAit表示地方政府土地資源配置相關變量,具體包括工業用地價格(IPit)和商住用地價格(CPit);W表示空間權重矩陣,其元素wij用來衡量城市i和城市j的空間相關關系;WLAit為空間滯后項,用來衡量與城市i相關聯城市土地資源配置變量的加權平均和,如果其回歸系數ρ顯著為正,意味著地方政府土地資源配置與相關聯城市地方政府行為具有趨同性,由此,土地資源配置存在模仿式策略互動,如果ρ顯著為負,則土地資源配置存在替代式策略互動,如果ρ不顯著,意味著地方政府間土地資源配置策略相互獨立,不存在策略互動;Xit表示控制變量集,其回歸系數β衡量控制變量對土地資源配置的影響;μi和ηt分別表示城市和時間固定效應,用來控制不可觀測的城市個體因素和宏觀因素的沖擊;εit表示隨機誤差項。
其次,為剖析地方政府土地資源配置策略互動的形成機制,借鑒鄧慧慧等[5]的做法,本文構建如下機制識別模型:

式(7)中:fdiit表示地方政府引資競爭,如果其回歸系數α顯著為負,則表明引資競爭是影響土地資源配置策略互動行為的重要因素;fcit表示財稅競爭,如果其回歸系數γ顯著為正,則表明財稅競爭是影響土地資源配置策略互動行為的重要因素。
最后,空間自回歸模型只能檢驗土地資源配置是否存在策略互動,其無法對策略互動的具體形態(“逐頂競爭”或是“逐底競爭”)進行分離和判定。本文擬對基準模型進行拓展,借鑒FREDRIKSSON等[20]、KONISKY[21]的做法,通過構建非對稱反應模型,進一步對土地資源配置策略互動的具體形態進行判別,具體模型如式(8)—式(9)所示:

式(8)中,回歸系數δ0或δ1用來衡量當相關聯城市土地資源配置加權平均值較上年有所上升(或下降)時,本地土地資源配置的反應系數。
本文中土地資源配置“逐頂競爭”是指地方政府為實現自身利益而競相提高土地價格的行為,“逐底競爭”是指地方政府競相降低土地價格的行為。通過比較系數δ0和δ1的大小及顯著性,即可對土地資源配置策略互動的具體形態進行識別。具體識別策略如下:如果δ0顯著為正而δ1不顯著,則土地資源配置策略互動完全表現為“逐頂競爭”形式。如果δ1顯著為正而δ0不顯著,則土地資源配置策略互動完全表現為“逐底競爭”形式。如果δ0和δ1均顯著為正,則土地資源配置策略互動表現為模仿行為,此時,如果δ0>δ1,意味著相關聯城市土地資源配置上升時對本地土地資源配置的影響程度更大,這表明土地資源配置策略互動主要表現為“逐頂競爭”形式;如果δ0<δ1,則土地資源配置策略互動主要表現為“逐底競爭”形式。
(1)土地資源配置(LA)。在政治、財稅雙重激勵下,地方政府普遍采取了兩手供地策略,即一方面壓低工業用地價格,另一方面提高商住用地價格。為全面考察土地資源錯配狀況,且考慮到土地供應量缺乏彈性,故借鑒張莉[16]的做法,本文選取工業用地價格(IP,取自然對數)和商住用地價格(CP,取自然對數)作為差異化土地資源配置的衡量指標,基此對土地資源配置策略互動的存在性及具體形態進行剖析。
(2)空間權重矩陣(W)。設置合適的空間權重矩陣是剖析土地資源配置策略互動的關鍵所在,為保證研究結論的穩健性,本文設置了經濟距離權重矩陣(W1)和地理距離權重矩陣(W2)兩種形式,空間權重矩陣選取原則如下:其一,設置經濟距離權重矩陣的考慮是,在中國式分權下,標尺競爭體現的不是絕對競爭,而是優中選優的相對競爭,經濟發展程度越相近的城市競爭性越強。經濟距離權重矩陣的元素表示為兩城市人均GDP差距的倒數,即wij= 1/∣pgdpi-pgdpj∣,(i≠j),否則取0。其二,設置地理距離權重矩陣的考慮是,地理相近地區資源稟賦相似且信息外溢性強,地方政府間競爭互動行為相應也較強。地理距離權重矩陣的元素表示為兩城市地理距離的倒數,即wij= 1/dij,(i≠j),否則取0。
(3)引資競爭(fdi)。政治晉升機制激勵下,制定各種優惠政策進行招商引資已然成為地方政府競爭的重要手段,而考慮到外商直接投資是招商引資的重要形式,故本文以外商直接投資額占城市GDP比重衡量地級市引資競爭的激烈程度,以此識別地方政府工業用地價格策略互動的形成機制。
(4)財稅競爭(fc)。借鑒鄧慧慧等[5]的研究,本文以財政收入排名作為地級市財稅競爭的代理變量,以此識別地方政府商住用地價格策略互動的形成機制。
(5)控制變量。包括人均GDP (pgdp,取自然對數)、人口密度(pe)、產業結構(is,以第三產業增加值與第二產業增加值比值衡量)、財政壓力(fp,以財政支出與財政收入比值衡量)。
本文以中國273個地級市為研究對象,樣本時間跨度為2009—2017年。其中,工業用地、商住用地價格測算數據來源于中國土地市場網,首先,根據土地用途(工業用地、商住用地)搜集各城市每宗土地出讓(招拍掛、協議)的交易數據,其次,對異常值進行處理(剔除數據缺失記錄,并采用雙側縮尾法對異常數據進行平滑處理),再次,將工業用地、商住用地的成交價款和面積按年度加總到城市層面,并通過計算二者比值得到地級市工業用地、商住用地的平均價格。匯率數據來源于國家統計局網站。其余變量測算數據來源于《中國城市統計年鑒》。
在對地方政府土地資源配置是否存在策略互動進行檢驗之前,首先利用莫蘭指數檢驗土地資源配置是否存在空間相關性,結果如表1所示??梢钥闯觯?009—2017年,在經濟距離權重矩陣(W1)和地理距離權重矩陣(W2)下,工業用地價格和商住用地價格的莫蘭指數值均在1%水平下顯著為正,這表明兩種用地價格的分布并非是完全隨機的,不同地級市之間存在空間依賴關系。更進一步,莫蘭指數值整體呈現震蕩上升態勢,這表明隨著時間推移,不同地級市之間土地資源配置的空間相關性逐步增強。

表1 莫蘭指數檢驗結果Tab.1 The results of Moran’s I test
基于LM以及Rboust-LM檢驗的結果表明,本文選取空間自回歸模型對土地資源配置策略互動的存在性進行檢驗是合理的。在式(4)中,不同地級市之間的土地資源配置是被聯合決定的,因此方程存在聯立內生性問題。此時,利用OLS進行估計是有偏的,解決此問題的常用方法包括工具變量法(IV)和極大似然估計法(MLE)[20-21]??紤]到“好”的工具變量不易獲取,本文采用MLE方法對模型進行估計。
表2報告了土地資源配置是否存在策略互動的檢驗結果,其中,W1是基于經濟距離權重矩陣的估計結果,W2是基于地理距離權重矩陣的估計結果??梢钥闯?,在經濟距離權重矩陣和地理距離權重矩陣下,工業用地價格和商住用地價格空間滯后項的估計系數均在1%水平下顯著為正,這表明地方政府土地資源配置存在明顯的模仿式策略互動行為,且經濟水平相近以及地理距離相近是這種策略互動行為形成的重要途徑。具體而言,在兩種距離權重矩陣下,相關聯城市工業用地價格每變動1%,本地工業用地價格將分別同向變動0.30%和0.51%,同時,相關聯城市商住用地價格每變動1%,本地商住用地價格將分別同向變動0.20%和0.66%。進一步分析發現,地理權重距離下兩類用地價格空間滯后項的估計系數明顯高于經濟權重距離下的估計系數,這表明與經濟鄰近相比,地理鄰近在地級市土地資源配置策略互動中所起作用更大。

表2 基準回歸結果Tab.2 The results of benchmark model
(1)內生性問題。MLE方法雖然能夠消除空間滯后項的內生性問題,但其對解釋變量與被解釋變量之間可能存在的反向因果關系無效。對此,本文借助廣義矩估計方法(GMM)對基準模型進行了重新估計。模型通過了Arellano-Bond檢驗和Sargan檢驗,這表明利用GMM方法進行估計是合理的,估計結果如表3所示。可以看出,在兩種空間權重矩陣下,工業用地價格和商住用地價格空間滯后項的回歸系數仍在1%水平下顯著為正,與基準模型一致,表明地方政府土地資源配置存在模仿式策略互動的結論是可靠的。

表3 穩健性檢驗結果Tab.3 The results of robust tests
(2)安慰劑檢驗。前述研究表明,在經濟距離權重矩陣和地理距離權重矩陣下,土地資源配置存在顯著的模仿式策略互動行為。在上述研究中,兩種空間權重矩陣均是基于廣義“距離”相近而設置的,其理論和現實邏輯是“距離”相近的個體之間的互動行為更強。為驗證此邏輯的合理性,本文借鑒沈坤榮等[22]的研究思路,通過構建隨機權重矩陣進行安慰劑檢驗,可以預期的是,如果土地資源配置策略互動與相關聯城市的廣義“距離”成反向關系,那么基于隨機權重矩陣的空間滯后項的估計系數應該不顯著。從表3安慰劑檢驗的估計結果可以看出,在隨機權重矩陣(W3)下,工業用地價格和商住用地價格空間滯后項的系數均為正,但即使在10%水平下仍不顯著,安慰劑檢驗結果驗證了基準模型結論的可靠性。
(3)變換空間權重矩陣。考慮到在標尺競爭下,各省級行政單位內部不同城市之間的相對競爭可能更為激烈,本文進一步設置了基于省份內部競爭的經濟距離權重矩陣(W4)和地理距離權重矩陣(W5)(具體設置規則為,如果兩城市歸屬于同一省份,則矩陣元素設置為兩城市人均GDP差距的倒數或地理距離的倒數,否則取0),同時,財稅競爭指標也采用了省內相對排名,進而對基準模型進行了重新估計,結果如表3所示。可以看出,在變換空間權重矩陣后,工業用地價格和商住用地價格空間滯后項的回歸系數仍在1%水平下顯著為正,表明基準模型所得結論是可靠的。更進一步,與基于W1(或W2)的回歸結果相比,基于W4(或W5)的空間滯后項的估計系數值更大,這表明土地資源配置策略互動在同一省份內部的城市之間體現的更為明顯。
在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大環境下,中國式分權體制和獨特的土地制度形成了激勵相容機制,“以地引資”和“土地財政”成為地方政府拉動轄區經濟、增加財政收入的重要手段,進而會引發地方政府間對土地資源配置策略的競相模仿。本文在驗證土地資源配置存在策略互動基礎上,進一步從引資競爭和財稅競爭兩個方面剖析土地資源配置策略互動的形成機制。表4報告了機制檢驗結果。

表4 機制檢驗結果Tab.4 The results of mechanism tests
在經濟距離權重矩陣和地理距離權重矩陣下,引資競爭的回歸系數均在1%水平下顯著為負,這表明伴隨著引資競爭程度的不斷加劇,地方政府最優策略是降低工業用地價格,進而會強化工業用地價格的競爭互動效應。官員晉升機制激勵下,地方政府為增長而競爭,考慮到吸引投資是促進經濟短期快速增長的重要途徑,引資競爭進而成為為增長而競爭的重要途徑。為了在招商引資競爭中獲勝,地方政府利用對土地轉讓的壟斷權在工業用地上競相殺價,低價甚至零地價出讓工業用地,進而形成了工業用地價格的策略互動。
在兩種距離權重矩陣下,財稅競爭的回歸系數至少在5%水平下顯著為正,這表明財稅競爭越激烈,地方政府越是傾向于提高商住用地價格,商住用地價格策略互動行為進而會越強。在土地供應量缺乏彈性情況下,提高商住用地價格以增加土地財政收入成為地方政府在財稅競爭中獲勝的重要手段。在標尺競爭激勵下,地方政府這一行為不再是單一城市問題,其必然會引發地方政府間對商住用地價格策略的競相模仿。
在中國式分權體制激勵下,兩類用地價格策略互動的形成機制截然不同,導致其策略互動的具體表現形式可能存在較大差別,前述研究雖然已經驗證了土地資源配置(工業用地價格和商住用地價格)策略互動行為的存在性,但是這種模仿式互動行為究竟表現為本地政府模仿相關聯城市高地價選擇提高地價,還是模仿相關聯城市低地價選擇降低地價還未有定論,空間自回歸模型在這種非對稱性檢驗上無能為力。鑒于此,本文利用前文構建的非對稱反應模型,在兩類用地價格存在策略互動基礎上,進一步對這種互動行為究竟是體現為“逐頂競爭”還是“逐底競爭”進行識別。表5是非對稱反應模型的估計結果。

表5 非對稱反應模型估計結果Tab.5 The results of asymmetric response model
對于工業用地而言,在經濟距離權重矩陣和地理距離權重矩陣下,工業用地價格策略互動的差異化反應系數δ1在1%水平下顯著為正,而δ0即使在10%水平下仍不顯著,這意味著當競爭對手降低工業用地價格時,本地政府會采取跟隨策略而降低工業用地價格,但是本地政府不會對競爭對手提高工業用地價格的行為做出反應。由此,工業用地價格策略互動行為呈現出非對稱性特征,且完全表現為“逐底競爭”形態。
對于商住用地而言,兩種距離權重矩陣下其差異化反應系數δ0在1%水平下顯著為正,而δ1即使在10%水平下仍不顯著,這意味著當競爭對手提高商住用地價格時,本地政府會采取跟隨策略而提高商住用地價格,反之本地地方政府會采取不跟隨策略。由此,商住用地價格策略互動行為完全表現為“逐頂競爭”形態。
總之,在獨特的中國式分權體制和土地制度下,引資競爭和財稅競爭強化了地方政府對差別化土地資源配置策略(低價供應工業用地、高價供應商住用地)的追逐力度,這種集體非理性行為勢必會造成工業用地價格的不斷下降以及商住用地價格的不斷提高,并最終會致使兩類用地價格分別表現出“逐底競爭”和“逐頂競爭”的非對稱策略互動形態。
厘清地方政府土地資源配置策略互動的表現形式對深入理解土地資源錯配成因至關重要。本文首先通過構建一個“自上而下”的標尺競爭模型,對土地資源配置策略互動的形成機制進行了理論分析。其次,以273個地級市為研究對象,借助空間自回歸模型對土地資源配置策略互動的存在性及其激勵機制進行了實證檢驗。在此基礎上,通過構建非對稱反應模型對土地資源配置策略互動所具有的非對稱形態進行了分離與判定?;窘Y論如下:地方政府在土地資源配置上存在顯著的模仿式策略互動行為,在變換估計方法、進行安慰劑檢驗以及變換空間權重矩陣后結論依然成立;“標尺競爭”是土地資源配置決策趨同的主要激勵,具體而言,引資競爭和財稅競爭分別是促使工業用地價格和商住用地價格策略互動形成的重要動因;進一步,差別化土地配置策略互動的表現形態各異,工業用地價格策略互動表現為“逐底競爭”形態,而商住用地價格則表現為“逐頂競爭”形態。
依據研究結論,土地資源配置所表現出的競相模仿行為是地方政府對經濟、政治激勵做出的理性抉擇。然而,正是個體的理性選擇造成了集體的非理性,進而加劇了土地資源錯配程度。因此,為避免地方政府在土地資源配置上的惡性競爭,須從財稅制度、官員績效考核機制以及土地制度等維度進行相應改革。(1)深化財稅體制改革。一方面,構建合理的財政轉移支付制度,并適當增加地方稅稅種,緩解地方財政壓力;另一方面,應將外部性較強的事權適度上移,形成財權事權的對稱機制。由此,地方政府對“土地財政”的不合理競爭便會大大減弱。(2)重構官員績效考核機制。適度降低經濟增長、財政收入在相對績效考核中的比重,依據經濟高質量發展內涵,構建涵蓋結構升級、動能轉化、綠色發展等內容的多維政績考核體系,進而減弱地方政府“以地引資”的非理性競爭行為。(3)推進土地市場化改革。一方面,建立公平、透明的土地交易機制,加強對地方政府在土地征收、出讓等環節的監督力度,縮小其尋租空間;另一方面,探索城市間土地資源配置的協調機制,可嘗試在相關聯城市(如城市群)建立各類用地的聯合定價機制,并對城市間相對地價進行實時監測,以將相對地價控制在一個合理區間。這樣,能夠驅使土地資源配置由競爭走向競合,進而有利于降低土地資源錯配程度,提高土地資源利用效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