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翠英

勃朗特姐妹是十九世紀三四十年代英國現實主義文學的代表人物,其代表作《簡·愛》和《呼嘯山莊》在國際上廣為流傳,成了千萬讀者經久不衰的研究課題。這兩部作品都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了男權時代下女性所受到的壓迫和歧視,描寫了女主人公對自由和獨立的渴望和追求、對社會現實的抗爭。《簡·愛》從一出版就獲得了廣泛的社會認可,但《呼嘯山莊》一開始卻備受冷落和批評,直到二十世紀中期,人們才對《呼嘯山莊》贊譽有加,對《簡·愛》又頗有微詞。在此,筆者試圖從意識形態的角度,來分析產生這一文學現象背后的原因。
一、題材相同,表現手法不同
《簡·愛》是一部帶有自傳體性質的女性題材小說,核心主題是生活的理想就是為了獲得理想的生活。夏洛蒂本人有家庭教師的從業經歷,擁有比艾米莉更多的社會經驗,這使其小說更加貼近社會大眾的生活。在《簡·愛》當中,夏洛蒂是采用當時盛行的現實主義寫作手法來描述社會底層的簡·愛外出謀職、遇到心上人、婚變、終成眷屬的曲折故事。羅切斯特是莊園主,簡·愛是其雇傭的家庭教師。一開始,簡·愛清醒地知道自己的社會地位,她說“我窮、低微、不美、矮小”,但是她希望和羅切斯特有一樣的離別的傷感。隨著故事情節的發展,男主人公和女主人公的來歷和經歷越來越清晰,讀者對其心路歷程的認知也更加清楚。簡·愛表現出來的反叛意識和對抗精神表現得十分強烈,完全不聽從任何人的擺布,通過強烈的反抗獲得了愛情,這也真實地反映了夏洛蒂的現實生活。簡·愛和羅切斯特的愛情阻礙主要來源于外部社會,當兩人的經濟狀況和社會地位趨于相同后才走到了一起。現實主義文學最顯著的特點就是以典型環境和典型人物的塑造來反映現實的社會生活。
十九世紀中葉,英國經濟蓬勃發展,人們努力地追求著名望和財富。女性多被局限在家庭當中,無法參與傳統工業生產,能夠從事的工作崗位有限,難以獲得經濟上的獨立。在這樣的社會環境當中,出生于貧困家庭的夏洛蒂和艾米莉只能去寄宿學校當教師或到富貴人家當家庭教師。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下,女性處于附屬地位,其意識和自由受到壓抑。與現實世界不同的是,小說塑造的女性具有強烈的反抗意識,在不破壞社會倫理道德的前提下保持著獨立的人格,最終成了解救愛人的天使。雖然這樣的女性打破了當時社會對女性的一貫認知,卻也使人們的道德期待得到了較大的滿足。
與《簡·愛》不同,《呼嘯山莊》所講述的愛情故事反映出了人和自然之間永恒的對立關系。故事女主人公凱瑟琳追求愛情時所遇到的阻礙不只是社會等級,還有來自她內心的障礙。凱瑟琳和希斯克利夫自幼相識,希斯克利夫是厄恩肖先生撿來的乞丐,身份不明,但厄恩肖將他視為自己的兒子。在厄恩肖先生家里,三個孩子天真爛漫,社會意識淡泊,希斯克利夫和凱瑟琳兩小無猜,但凱瑟琳的哥哥卻直覺性地排斥希斯克利夫。隨著他們三個長大,社會地位意識越來越清晰。希斯克利夫在突然失蹤幾年之后,帶了大量財富回來了,這在一定程度上彌合了他們社會地位上的差別,但純真的愛情卻再也回不來了,他開始對呼嘯山莊和畫眉山莊進行報復。凱瑟琳在情人和丈夫之間左右為難,香消玉殞。如果只是從社會原因來分析男女主人公的困惑和悲劇,很難找到合理的解釋,應該更多地對其內心世界進行分析。
《呼嘯山莊》并沒有像《簡·愛》當中直接描寫人物的內心世界,只是敘事,而且多是借助管家的口交代的。管家所說的也是由男女主人公的行為和話語做出的猜測和表達,這給小說增加了一層神秘的色彩。而且《呼嘯山莊》并沒有介紹希斯克厲夫獲得大量財富的過程,而是巧妙地一筆帶過。這與艾米莉的生活經歷相關。她長期生活在草原時,外出求學的經歷非常短暫,以至于在她的作品當中很難找到相應的痕跡。
在十九世紀三四十年代的英國,艾米莉的這種寫作手法顯得十分另類。這樣的故事情節狂野,完全不受傳統宗教和道德觀的影響。與現實生活中的愛情不同,凱瑟琳和希斯克利夫的愛情純粹是因情而生、因情而死。希斯克利夫回歸之后瘋狂報復的舉動有違常理,凱瑟琳在情夫和丈夫之間混亂的情感更是與當時的社會規范格格不入。正因如此,《呼嘯山莊》必然不可能為當時的社會認同。
二、社會背景相同,自我認知不同
自文藝復興之后,人本主義成為了西方社會的主流思想,學者們對人本身的研究越來越深入,到二十世紀初取得了劃時代的成果。當時,弗洛伊德創立了精神分析理論。他認為,人格分為本我、自我和超我三個不同的層次。本我指的是人類生存所需的基本的欲望、沖動和生命性,是所有心理活動的源泉。本我唯一的追求就是獲得快樂、追求舒適,很難為個體所察覺。自我是以現實原則為基礎,在保護集體利益的同時,使“本我”沖動得到滿足。超我是以道德原則為基礎,通過社會可接受的方式,對自己的行為進行審視、評價和約束,追逐完美,實現理想。隨著社會的發展,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說不斷完善,人們逐漸認識到性欲和社會經濟都是人格和教養的重要影響因素。
精神分析學說的產生和發展同時影響到了文學創作和文學批評。人們對《簡·愛》和《呼嘯山莊》褒貶的變化正巧反映了精神分析學說的發展,因而,借助精神分析學說可以更加清晰和準確地分析這兩部作品社會評價的變化。
《簡·愛》的女主人公一出場就已經成年了,她對自己在桑菲爾德府中的地位有明確的認識。她并非男主人公所熟悉的淑女,而且相貌平平,似乎和高大英俊的羅切斯特之間存在著巨大的差異。一開始,簡·愛沒有想到羅切斯特會愛上她,一心要保持獨立的人格,安守家庭教師的本分。羅切斯特也沒有過多地在意這個普通的家庭教師,習慣性地以紳士的態度來對待她。當他厭煩了上層社會淑女的虛偽和浮夸之時,居高臨下地與簡·愛聊天以排解郁悶,卻被她獨特的人格魅力深深吸引。用精神分析學說的觀點來說,一開始,簡·愛和羅切斯特都對自己和對方的社會地位和客觀條件有清晰的認識,都扮演著符合“自我”的角色。當羅切斯特在上流階層的交流當中遭遇不幸之后,遇到了堅強、獨立、個性的簡·愛,并且碰撞出了愛情的火花。但是,因為所屬的社會階層不同,他們在相戀的過程中感到了困惑、遇到了障礙,再加上羅切斯特當時已經結婚,致使簡·愛在剛一結婚就不得不做出了出逃的選擇。根據精神分析學說,這是超我發揮了對自我和本我的監督,使得自我不能完全為追求本我的快樂而任意行事,男女主人公迫于社會現實忍痛割愛。但是,當桑菲爾德府和妻子消逝在大火之中之后,羅切斯特成為了盲人,高大、光輝的形象一去不復返。相反,簡·愛卻獲得了一筆遺產。兩人的身份發生逆轉之后,簡·愛再次回到了羅切斯特的身邊,這體現出了她超越自我的思想境界,體現了她的清醒理智和對愛情的忠貞。
精神分析學說認為,幸福的人從來不會有幻想,幻想源于那些沒有獲得滿足的愿望;每個白日夢都代表著一個愿望,都反映的是令人不滿意的現實的轉變。《呼嘯山莊》當中的凱瑟琳是典型的釋放自我。她是拋棄本我和超我,最后被超我懲罰的典型例證。她與希斯克利夫相見于懵懂的兒時。在與世隔絕的呼嘯山莊里,她并沒有意識到自己與無親無故的希斯克利夫之間的身份差異,還對這個不速之客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她將社會對女孩子的行為要求放置腦后,完全以自我的快樂為行事原則。在父親要求她保持好女孩的形象時,她反唇相譏“你為什么不能永遠作一個好男人呢”。希斯克利夫也沒有表現出寄人籬下的怯懦,甚至沒有表現出對厄恩肖先生的感激,除了對凱瑟琳的絕對服從之外,他不在乎家里的任何事情。他們兩個人都表現出了與生俱來的野蠻、頑強和自由,天性趨同,在無意識之中互生情愫。這種源自于“本我”的感受讓他們相互吸引,并伴隨他們共同度過了快樂的童年生活。長大之后,他們的自我意識變得強烈起來,凱瑟琳為了要做“最了不起的女人”,嫁給了條件優渥的林頓,希斯克利夫憤怒地離開了呼嘯山莊。這時,凱瑟琳對婚姻的選擇是從“自我”出發的,更多考慮的是“現實原則”。希斯克利夫除了離開呼嘯山莊之外別無選擇。
希斯克利夫幾年之后回到呼嘯山莊時,擁有了大量的財富。但是,他心愛的姑娘已經嫁為人妻,而且生活優裕。這時,按照“自我”的現實主義原則,他和凱瑟琳都應該約束自我,好自為之。但是,他們卻再次燃起了愛情之火,而且比幾年前還要熾烈。凱瑟琳對希斯克利夫說:“我只愿我們永遠不分離。”“我心里像火燒一樣!但愿我在外面!但愿我重新是個女孩子……任何傷害只會使我大笑……”溫情脈脈的畫眉山莊是一般女孩子的理想家園,卻嚴重地壓抑了凱瑟琳與生俱來的本性。本性與現實的沖突實際上就是“本我”與“自我”之間的爭斗,這種爭斗撕裂了她的人生,使她英年早逝、香消玉殞。
凱瑟琳去世之后,希斯克利夫似乎沒有了靈魂,他眼中的世界只有恨。這種情感的轉化是發生在“本我”層面上的,演變成了毀滅性的復仇行動。他的仇恨表現在了父子之間、夫妻之間、公媳之間和表兄妹之間,呼嘯山莊因為他的恨變成了人性的荒野。他在現實世界當中渴求的東西全部消失了,“本我”生存的欲望不復存在,唯一剩下的就是沖動。他行事的唯一原則就是要獲得快樂,完全不去考慮社會道德和外在行為規范。但是,希斯克利夫實際感受到的只有痛苦,“快樂原則”又成為了他報復的對象。他不惜一切代價,用盡各種手段同時擁有了呼嘯山莊和畫眉山莊,殘忍地迫害周圍的一切人,直到最后自己絕食而死。這里所體現出來的則是“本我”與現實世界的較量,體現了“本我”的終極釋放,過程和結局都令人嘆息。
凱瑟琳和希斯克利夫的愛情悲劇始終徘徊在“本我”和“自我”之間。他們無法脫離現實世界,具有強烈的“自我”意識,但是強大的“本我”又讓他們表現出了異常瘋狂的行為。
三、同為現實主義作品,表現手法不同
文學作品具有多方面的價值。現實主義文學作品通常都是通過對人們社會活動的描寫,展現人和社會的關系,即使是對人物心理的描寫也重在理性而非感性。作品中,人物的行為和思維為“現實原則”所束縛,本能的沖動受到了壓制。《簡·愛》和《呼嘯山莊》都是以第一人稱的方式進行敘事的,就像在給讀者講故事一般。
《簡·愛》只設置了一個故事講解人,在揭示女性社會地位低下的現實的同時,表現出了她們自我意識的覺醒和對尊嚴、獨立的渴望。夏洛蒂在現實和意識當中采取了折中的態度,選擇了外界能夠理解和接受的元素來表現由“自我”向“超我”的升華,呈現出了皆大歡喜的結果。在這部小說當中,英國的社會面貌和女性受壓迫的實質得到了較好的表現,女性的自我意識被喚醒,引起了社會對女性地位的關注。因而,夏洛蒂和《簡·愛》對社會進步的意義是顯而易見的。
必須承認,弗洛伊德創立的精神分析學說使人們對人的本性有了更加深刻的認識,這也使文學批評和文學創作發生了深刻的變化。《呼嘯山莊》在表現手法上明顯突破了現實主義的范疇,以“本我”為出發點來進行人物塑造。弗洛伊德對“本我”的分析引導人們從更深的層次來討論人性。到了二十世紀中葉,人們對《呼嘯山莊》的認識發生了變化。希斯克利夫對凱瑟琳刻骨銘心的愛、歇斯底里的恨、毫不選擇的報復手段都不再被認為是嚴重的道德缺陷,反而成了人性的真實流露。希斯克利夫的行為雖然不符合社會常理,但正是這些有違常理的行為把被隱藏和被壓抑的人性表現得淋漓盡致,本質上也表現出了現實主義文學的特征。只不過這一表現手法完全超越了作者所處的時代,以至于人們花了半個多世紀才意識到了希斯克利夫和凱瑟琳形象的深刻意義。
綜上所述,《簡·愛》和《呼嘯山莊》各有千秋,都是世界文學寶庫的瑰寶,其價值無可估量。《簡·愛》描述了主人公由“自我”向“超我”的升華,再現了作者所處時代底層社會女性的真實處境和內心的期待,體現了現實主義文學以社會現實為出發點的特點。《呼嘯山莊》則是以人性為出發點,描述了希斯克利夫和凱瑟琳“本我”的萌發和沖動,展現了他們“本我”和“自我”的矛盾和斗爭。這兩部著作都將在世界文學史上永放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