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愛和解

耶雅億

這兩個從前不怎么有共同語言的老頭竟然磨合出了默契。老爸一個眼神，繼父就知道該泡奶了，繼父一聲咳嗽，老爸就知道該去洗手了。

1.兩個爸爸的世界

媽媽在年輕時帶我改嫁一次，我有兩個爸爸。

老爸是工人出身，說話粗嗓門，喜歡隨地吐痰。媽媽是醫(yī)院的外科醫(yī)師，人也美麗。因為兩戶人家是世交又是鄰居，外婆看中老爸的為人忠厚，尋死覓活地逼著我媽嫁給他。這段婚姻很痛苦。媽媽和老爸毫無共同語言，婚姻非常煎熬。外婆病逝后，媽媽果斷地結(jié)束了這段婚姻。

繼父是媽媽的同學，暗戀了媽媽很多年。媽媽離婚后，他剛好從國外回來。繼父知書達理，性格溫和，異國的妻子移情別戀，他們友好分手。他有兩個混血兒子，均由前妻撫養(yǎng)。

繼父知道媽媽身體不好，便主動提出不再讓她生育。兩個人有共同語言又無經(jīng)濟煩惱，所以重新組合的“知識分子家庭”很幸福。繼父對我視如己出，送我出國讀研究生，托前妻的關(guān)系為我留學而奔波。我回國后成為外企高管，大部分功勞要歸給繼父的培育之恩。

老爸在離婚后一直未娶，他退休后不是打麻將就是炒股票，瑣碎的小市民生活方式一直持續(xù)至今。我在心里偷偷感恩媽媽當年“棄暗投明”，否則我豈不是要因為他這副粗魯樣子而在人面前無地自容嗎？

不過，在兩個爸爸面前我都親熱地喊“爸爸”。兩個爸爸性格不同，出身迥異，社會地位也是天上地下，但是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愛媽媽和我。

繼父思維模式比較西化，他在離婚后一直跟前妻做好朋友，在前妻第三次結(jié)婚的時候還寄去昂貴的禮物表示祝福。我經(jīng)常看到他與國外的兒子視頻，他可以很放松地討論他前妻現(xiàn)在的婚姻，指導自己的兒子如何與繼父相處……

繼父自信陽光、性格豁達，從不反對我和老爸之間的往來。我小時候去老爸家里玩，他都在樓下車子里等我。他的刻意疏遠讓我感覺他與老爸是不同世界的人。

2.到底該孝順哪個爸爸

老爸對繼父難免有一種“話不投機半句多”的感覺。他覺得我媽老了或喪偶后，就會跟他共度晚年。

在這種復雜的家庭環(huán)境中，我從小就被兩個爸爸拉過來扯過去。男人雖不像女人那么“爭風吃醋”，然而關(guān)系也微妙。

我談戀愛的時候，老爸給我與當時的男朋友（如今的老公）灌輸了不少繼父的壞話。我禮貌地聽著，心里卻很反感。

繼父一直以異國的兩個優(yōu)秀兒子為榮，時不時給我們看照片。他還喜歡我們陪他去各地旅游，常常跟我們一起翻看他與媽媽年輕時的合影，還會帶著全家人去當年他們認識的校園故地重游……這些事，在我們年輕人看起來都是“撒狗糧”，他做得不亦樂乎。

戀愛的時候，老公好奇地問我：“兩個爸爸都對我們好，那么，到底哪個是咱們該更孝順的爸爸？”

我說：“8歲起，繼父就帶我，他為了我，跟媽媽連孩子都沒生，把所有的積蓄給我念書，你說我能不孝順他嗎？老爸脾氣大，畢竟是老爸啊……”說到底，我們也不知該偏向誰。老公對他們二老都很孝順，用他們各自喜歡的方式來討他們喜悅。但是，一山難容二虎，矛盾還是難以避免。

婚后前三年，我與老公一直蝸居在15平米的教師宿舍里。因為老公出身于多子女的農(nóng)民家庭，負擔很重。我的收入也在深圳買不起房子。身為大學講師的老公到處兼職賺錢，但我們的積蓄離一套房子的首付仍是遙遙無期。

媽媽與繼父都是比較西方化的思維，認為自己的義務已經(jīng)盡到了，積蓄是要用來游山玩水享受生活。我與老公都受過高等教育，不好意思跟他們開口談房子的事情。

沒想到，老爸心里一直記掛著我們。

一天，我們?nèi)タ蠢习帧Ｋ湮依瞎氖謾C漂亮。老公不想讓他知道這是繼父送的，便說：“這是山寨機。”

老爸流露出非常喜歡的樣子：“這么仿真啊，那就給我吧。”

老公頓時傻了眼，怎能把繼父給的禮物給他呢？

看到老公的窘樣，老爸嘿嘿笑：“你小子還騙我，這是姓趙的給你的是不是？他裝腔作勢拉攏我女兒，怎么對女婿也這樣？我跟你說，親生的和后養(yǎng)的就是不一樣。”一邊說，一邊把一張銀行卡放在老公手里：“這是我給你們存的錢，寫的是我女兒的名字。你們拿去買房吧，不要小看我沒文化，我對你們可是真心啊！”

有了老爸畢生積蓄墊底，我與老公終于有了買房的勇氣。看到我們要買房，繼父與媽媽都慷慨解囊，但是他們給的總數(shù)沒有老爸多。

老爸幫我們付了房子的首付后，時不時上門來坐坐。他常跟街坊鄰居和親戚朋友說：“知識分子怎么了？拿出來給女兒的錢還沒有我一個退休工人多呢。”

這話傳到媽媽耳朵里，她很不高興。那陣子，他們兩個人碰到一起，誰的臉色都不好看。我夾在中間很難過，生怕哪句話說錯了讓他們矛盾激化。

3.他們高興得像頑童

我懷孕的時候，兩個爸爸搶著來照顧我。老爸要照顧我，不難理解。但是，繼父與媽媽竟然都自告奮勇說要給我?guī)Ш⒆樱矣X得蠻奇怪的。

我發(fā)現(xiàn)，人到晚年的時候會改變。媽與繼父思想這么開明與西化的人，看到老爸用“中國老人傾其所有的方式”對我們好的時候，也會有危機感。生怕一套房子的首付款就收買了我們?nèi)康男⑿摹?/p>

我懷孕反應很強烈，醫(yī)生說這與思想包袱有關(guān)。我心里裝著一道難題：“兩個都是我的爸爸，孩子到底給誰帶呢？”

臨產(chǎn)時，我一手拉著一個爸爸，吐出心里話：“你們搶著帶孫子的時候，我們晚輩心里也很為難。我們多希望你們可以成為朋友，但是帶娃這件事情，一旦朝夕相處就一定會有很多矛盾……”兩個人都不說話，默默地離開了。男人的情感都很內(nèi)斂，他們不太愿意在我們晚輩面前表現(xiàn)得太情緒化。然而，我還是從他們眼神中捕捉到些許感動與思考。我相信這個小生命來到我肚子里，一定會帶來兩個爸爸的成長，或許他們會自己找出最好的妥協(xié)之道。

幾天后，媽媽悄悄對我說：“我跟你爸（繼父）想通了，雖然很想帶外孫，但是還是給你老爸帶吧。我們也不讓他白帶，給他一份保姆的薪水，算是我們盡心了。畢竟他一個人孤單單的，有個孫子，會快樂很多。”

老爸得知后，沒有明確表態(tài)，但是行動上對繼父客氣了很多。他心花怒放，卻不說出來，陪著我去孕檢時總說：“這孩子，以后肯定和你媽一樣聰明漂亮。”

在三個老人的祝福與期待中，我生下了一個漂亮的女兒。

“和小霞（我媽）一模一樣！”兩個爸爸都這么說，他們高興得像老頑童一樣。大概這就是人到暮年的奇妙變化吧，我覺得他們絲毫沒有了情敵的味道，變成了老小孩。

孩子出生以后，我很快重回職場。老爸負責工作日帶娃，周末把娃送給媽媽與繼父帶兩天。媽媽與繼父給他支付一份薪水，也讓老爸被我們“掏空”的銀行卡逐漸豐滿起來。

一個寶寶讓我對自己厭棄了大半生的親生父親開始刮目相看。他改掉了抽煙喝酒等不良嗜好，每天研究嬰兒按摩，做的寶寶餐堪比育兒博主。

有段時間，老爸下樓崴了腳，繼父就來幫他。很多事情都需要合作，喂奶粉時，老爸抱著孩子喂，繼父拿著手絹給她擦嘴;洗澡的時候，老爸用手托著孩子的頭，繼父就給她涂沐浴露……這兩個從前不怎么有共同語言的老頭竟然磨合出了默契。老爸一個眼神，繼父就知道該泡奶了，繼父一聲咳嗽，老爸就知道該去洗手了。老爸變得越來越講衛(wèi)生了，臟話都說不出口了;繼父也越來越接“地氣”了，還跟著老爸學會了去菜場買菜、去花鳥市場淘“寶”。

看著兩個爸爸逗外孫女的開心樣兒，我和老公心里美滋滋的。有時候，我心里還暗暗妒忌媽媽，她是用怎樣的善良和溫柔拴住了兩個男人的心，以至于他們會為了她而和解，一起疼愛她所愛的人。

余沈陽摘自《博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