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有時,母子間相處,感覺到全是低氣壓,經常烏云密布,也是因為我們的視野過低,如果視野高了,就會看到陰云之上的萬里晴空。
在自家母親過七十大壽的那天晚上,作為二女兒,小宣積累了40年的憋屈來了個大爆發,她不顧壽宴上其樂融融的氣氛,質問母親:“我怎么做都不如姐姐弟弟如你的意,你干嗎生我?你不喜歡我,干嗎生我?”空氣中忽然布滿了膠水一樣的尷尬。母親微微變了臉色,小宣的姐姐和弟弟,鼻子那兒不約而同地冒出了一道難堪的橫紋。
事情的起因有兩條:一是母親在壽宴上喜滋滋接受了姐姐的牛角生發梳,以及弟弟的迷你電蒸鍋,卻對小宣買來的那身昂貴新衣甚為不滿。母親說:“這種花團錦簇的絲綢夾襖,一看就是八九十歲老太做壽穿的,我還沒有這么老,怎么穿得出去?等十年再穿,不是不合身了就是朽壞了,多糟心!”二是母親在壽宴上,突然提起小宣買了聯排別墅,“你如今經濟條件不錯,應該多照顧姐姐,你姐姐單位倒閉后,到現在都在外打工18年了。”小宣聽了這話甚是堵心,不免反駁了一句:“我怎么不照顧姐姐一家了?姐姐買房裝修,外甥女悅兒出國留學,回國后找工作,我哪一次沒有出錢出力?”母親以《紅樓夢》里老祖宗明察秋毫的姿態,悠篤篤地開口說:“還自稱照顧姐姐呢,你閣樓上還有那么多蠶絲被和全棉被套,白擱著也是擱壞了,還不趕緊拿出來給悅兒安家用。”
這下小宣像被點著了引信。她被老公拉著離開時,一直在委屈訴說:“我從上大學開始,就一直在外面做三份家教,供姐姐復讀,供弟弟買吉他和參考書;你看看今日她的表現,是不是偏心偏到胸腔外頭去了?”
小宣這一氣,非同小可,居然有半年沒有回娘家,也沒有給母親打一次電話。每次家中的座機響起鈴聲,都是老公去接。小宣側著耳朵,聽他一如既往地應承母親的種種需求,去替她清洗沉重的窗簾并重新掛好,去替她更換浴室壞掉的頂燈,甚至,買上50斤有機肥,去替她種的二三十盆花做一次翻盆。
丈母娘與女婿,依舊其樂融融地相處,仿佛中間并沒有隔著一個心存芥蒂的女兒。終于,有一次老公又從母親家拿回一大缽紅燜羊肉時,小宣氣鼓鼓地說:“我不吃她的羊肉哦,別逼我領受她的好意。”
老公沉默不語,半晌,問她:“我要怎么做,才能讓你忘了這場不快呢?女兒不去看媽媽,媽媽已經很傷心。這份傷心,等你老了,總有一天也會體會到的。我去替你盡孝,只不過做了一點讓你將來少后悔的事罷了。”
見小宣理虧不作聲,老公進一步啟發她:“聽說你姐每天中午都風雨無阻騎車回去看你媽,陪她吃飯,幫她擦洗紗窗和油煙機。我看她對媽媽,真的有一份和風細雨的孝道。你呢,就算表示孝心也搞得跟總經理揮斥方遒一樣,全是居高臨下的命令式。上次,你趁著你媽出游,把她的老家具扔了,連外婆留下的樟木箱也扔了;再上次,你非要三下五除二賣掉她的縫紉機和自行車。你媽找我哭訴,說縫紉機是她的嫁妝,自行車是你姐出生那年,外公想方設法弄來寶貴的工業券,借錢買的。那些東西,伴了你媽媽一生,她到現在還在得意自己當年能用縫紉機替你做連衣裙,替你弟弟做海魂衫,比芝麻還小的針孔,她穿線從來就是一次成功……人老了,不就靠撫摸這些記憶過日子?你倒好,不由分說就說這些老物件榔槺、過時,為了把她栽培成你心中的時髦老太太,你非要替她在咖啡館辦卡,押著她去染發,逼她艱難地彎曲老寒腿,去吃日本料理,還要發朋友圈感謝你的好心。你想想,這跟那些霸道的父母扔掉孩子的游戲機,扔掉他的滑板,還有印著偶像笑臉的海報,有什么區別?”
小宣如同腦門上挨了一個焦雷,愣成了一尊雕塑。旁觀者清,她沒有想到母親年老之后的偏心還有這份道理。
小宣與媽媽和好了嗎?和好了。半年后,恰逢夫妻倆休年假,小宣老公特意去問丈母娘此生最大的愿望是什么?老人家說,想去泡一次露天溫泉。小宣老公把行程定在了云南騰沖的溫泉勝地。在機場,半年沒有見面說話的母女倆有點尷尬的會面了。小宣疾步上去攙住了步履蹣跚的母親,母親感慨萬千地拍打她的手背說:“心里不暢快,就從此不理老媽了?要不是看在小帆(小宣老公)的面兒上,我也不可能這么快就消氣。”
小宣后來由衷地表示,孝心的表達方式也有講究。有時,母子間相處,感覺到全是低氣壓,經常烏云密布,也是因為我們的視野過低,如果視野高了,就會看到陰云之上的萬里晴空。
余沈陽摘自《江海晚報》D98314C3-6D34-49C5-9D09-4B6D3E9EFBD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