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帖

趙大民

“家鄉的人，每遇重要的事需請人來，都要提前兩三天發一個請帖去，有的甚至更早一些，五天六天的都有，以示對被邀請之人的敬重。

比如兒女的婚姻事，無論訂婚或結婚都是要正兒八經地寫帖，莊重得很。訂婚的日子，男方請媒人把大紅的帖子送到女方的家里去。結婚時，親戚朋友鄰里都要送上賀禮，那請帖自然也要好好地寫，這樣的帖子，人們叫作“婚帖”“喜帖”。再比如，蓋了新房、小孩兒滿月或是老人過大壽，都要給來賀的人家發個請帖過去。

在我們家鄉，還有一種帖子叫“樹帖”。

家鄉在豫西南的山里，山多，坡多，鄉親們除了種地，最愛干的一件事就是種樹，而那坡上，土少，石頭多，一镢頭下去，當當響，震得手疼。鄉親們說，咱這“石圪尖”的莊名兒沒起錯。手是疼，但大家還是背著镢頭上山上坡，挖坑，砸石頭，搬石頭，挑水，抬水，挖土，培土，能種樹的地方都要種上。今年種上二三十棵，死一半，活一半，明年還要把死的樹補種回來。

慢慢地，家鄉的山坡上起了櫟樹林、楊樹林、化香林……而家家戶戶的房前屋后不是榆樹，就是桐樹、洋槐樹……一年四季里，家就長在林子里。村里人邀請朋友來家里做客，不說住的啥房子，只說“俺家門前有棵大柳樹”“俺家門前有棵大杏樹”“俺家門前有棵大洋槐樹”……

樹成了材，就要伐一些，賣給收木材的人，或者自己家修房蓋屋、打家具用，但哪一棵該伐了，哪一棵該留下，每一家的當家人都心中有數，不能濫伐，且伐一棵，必定要補上一棵。

家鄉的人伐樹有一個規矩，就是要提前三到七天給樹發個請帖，這帖就叫“樹帖”。

村里有一位孔先生，是在小學當老師的，文化深，字也中，毛筆鋼筆寫出的字都周周正正的，有力道，看著排場、提精神。要伐樹的人家都要提前去他家，拿著一張紅紙，請他寫個樹帖。他無論多忙，都會立馬停了手中的活兒，笑著說：“中。這又不難，況且還是給樹神樹仙寫帖哩。用毛筆，還是鋼筆？”

“都中，都中。”

孔先生就凈了手，裁了一塊尺余長的紅紙，屏著氣，用毛筆寫起來。那帖子是豎排的，標題的字要比正文的大些：“敬樹神樹仙帖”。正文則言簡意賅：“茲定于×年×月×日伐樹，敬請各位樹神樹仙大駕移位他樹仙居。不敬之處，請眾神仙海涵。敬請人×××。×年×月×日。”

帖寫好了，孔先生要遠遠近近地看看，若不滿意，還要重新去寫。他說：“這帖是敬請神仙哩。”

我家的樹帖也是孔先生寫的。爹喜瞇瞇地去，又喜瞇瞇地回來，然后叫我跟他一塊兒去給樹發請帖去。那是一棵大榆樹，十來年了，一個大人都摟不住。爹把娘打好的糨糊刷在樹干上，畢恭畢敬地把紅紅的帖子貼上去，還用手壓得實實的，生怕風刮了。那棵榆樹是七天以后才能伐的。

我問爹：“為啥非要給樹寫個帖呢？”

“咱栽下了樹，就得照護好，樹長大了，神仙就在上面安家了，也給咱照看著樹哩。咱要伐樹了，不給他們說說會中？一說，他們就搬到別的樹上去了，又安了新家，又給咱照看樹。”爹笑著撫摸著我的頭說，“人養活樹，樹養活人啊！你記住了，以后長大了，好好養樹，要伐樹了，就先給樹寫個帖。”

我記住了爹的話，村里的人也把寫樹帖的事記在了心底。他們說：“哪兒能忘哩？”

摘自《光明日報》2022年3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