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生
不喜歡在公共場合隨便談話的人,往往輕松于“野談”。野談是一種隨性的態(tài)度,不是背后說人閑話,而是一些隨意的聊天,朋友之間無拘束地說話。
三百年前,張岱那條夜航船,一船人昏昏欲睡,士子在暮色中閑談,旁邊有個和尚蜷縮一角,不敢插話,聽了半天,覺得其中說話似有破綻,并無大奧,便說:“且待小僧伸伸腳。”
張岱的《夜航船》是一種野談,故作者說:“天下學(xué)問,惟夜航船中最難對付?!鼻宕軚|《小豆棚》也是一種野談,內(nèi)容范圍涉及忠臣烈婦、文人俠士、仙狐鬼魅、奇珍異聞等等;明朝洪應(yīng)明收集編著的《菜根譚》還是野談,一部處世奇書,其中的句子樸素?zé)o華,句句良言……
鄉(xiāng)村的小酒館里,桌子旁邊都是些鄉(xiāng)下朋友,大家一邊喝酒,一邊閑聊,野談的過程,輕松而愉快。這時,有只大花貓,“哧溜”一下從窗臺鉆進(jìn)來,坐在空著的椅子上,朝著一群談笑風(fēng)生的人張望。
野談最妙在野地。瓜棚豆架下,西瓜田邊,河畔漁船,或者山崖峭壁。當(dāng)年,蒲松齡找人野談,就在他家的瓜棚之下,那地方叫“聊齋”,說些鬼怪仙狐之事。
古人的畫中有野談。一張畫里,兩個人坐在碩大如蓋的荷葉間野談,葉大人小,兩個人快要被荷葉淹沒了。都說些什么?時間太久,空間太遠(yuǎn),已經(jīng)聽不清了。
《清明上河圖》里,市井小民,衣袂飄飄,站在街衢,吹風(fēng)野談。他們雖身處汴河岸邊,卻說著天南地北的方言。文徵明《品茶圖》中,山里茅屋三兩間,清溪蜿蜒流淌,屋外松樹幾株,主客對坐在草舍喝茶聊天,清雅自在,山風(fēng)徐徐,當(dāng)屬野談。
野談簡簡單單,古人理想的場所,要“構(gòu)一斗室,相傍山齋,內(nèi)設(shè)茶具,教一童專主茶役,以供長日清談,寒宵兀坐,幽人首務(wù),不可少廢者”。若有這等條件,閑聊便有好心情。
野談最好伴犬吠,在寥遠(yuǎn)的山中,談文章,談美食,談飲茶,談煮酒,談交友……最好有雞鳴,一覺醒來,聽樓下兩個早起的人在大聲說話,談早餐,談蔬菜,談天氣。
曾隔著蘆葦,聽人在河心野談。一大片原生態(tài)的蘆葦?shù)?,在淺水埠頭洗手,聽到葦蕩深處有人在船上與另一條船上的人說話,兩人隔著水面,隔著船,隔著蘆葦,說的都是家常話。家常話絮叨、瑣碎,無從寫在紙上,只能隨風(fēng)飄遠(yuǎn),飄渺成天籟。
少年時,在蘇北農(nóng)村一望無際的田壟間摘棉花,棉桃正炸蕾,棉地里有幾位年輕姑娘,她們一邊干活,一邊說些城里的事,流露出對別處生活的欣然向往,那大概算是一種田野閑談吧。曠野之上,聲音被風(fēng)吹跑,眼中有落日余暉下的地平線和支著耳朵聽人說話的棉桃。
野談不一定要事先選擇地點,遇到好久不見的人,也不一定有要緊的事,只是覺得天氣很好,有些意趣,找個機會,好好聊聊,哪怕是一處不擋風(fēng)的角落,比如,路上、樹下、亭中、屋檐以及墻根。
風(fēng)輕云淡,氣候適宜,繁花盛開,說話的地點是美的。兩個人站在小街圍墻下說話,頭頂上有幾棵淺藍(lán)色的繡球花探出頭,隨著風(fēng),滾來滾去。
民間野談,抑揚頓挫,行云流水。都談些什么?柴米油鹽,樸素情感,平民百姓感興趣的事情,大俗又大雅。
坐過夜航船的人,有這樣的體驗:兩個人坐在艙里閑談,越談天越亮了。黎明登山的人,有這樣的視野:兩個人站在山頂說話,山色、山體和草木,漸漸明亮起來。此時吹風(fēng)野談,一身都是山霧。
野談最好有茶,綠茶、花茶,或者其他一些什么茶,白瓷杯中微漾。野談的人,在適合的時間,遇上談得來的人,話就自然多,口干了,呷一口茶。茶好,話也就越說越有興致。
摘自《河北日報》2022年2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