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雁,原名王燦鑫。1982年生,現居云南大理。曾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文藝報》《文匯報》《作品與爭鳴》《延河》《滇池》《中國鐵路文藝》《大地文學》《邊疆文學》《椰城》《散文選刊》《遼寧青年》《中國教育報》等上百種報刊發表小說、散文等作品一百多萬字。出版長篇小說《趕在太陽落山以前》等兩部。作品數次入選北京、福建、甘肅、云南等多個省市中、高考復習模擬試卷和教輔叢書。曾獲大理白族自治州人民政府首屆優秀文學藝術獎。
一
人生的出路是讀書還是騎馬?在百里彝山,這樣的爭論直到今天都還沒有一個準確的定論。包括我智慧果敢的阿普,在這個嚴肅的話題面前也有過太多的徘徊、猶豫、痛苦、失落和迷茫。可至今20多年過去,讓族人們記憶深刻的,還是作為民辦教師的他與教育局的領導有過那么一次激烈的爭論。
那是春后新學期開學不久的一天。大半夜里,羅坪山中突然下起了一場大雨,夾著雞蛋大小的冰雹,把我們陸家老房子的瓦頂砸得“噼啪”作響。一雨成冬,剛剛露出幾分春意的羅坪山就因為這場“倒春寒”重新陷入冰雪赤寒。早晨一推開門,讓人直感渾身涼透。阿普趕緊回房披了一張羊毛披氈。
他知道這樣的天氣,學生是不會過早地來學校的。于是他就在火塘邊多待了一會兒。當把一根干透的櫟柴伸進火堆,他就發覺一塘火好似一張胖墩墩的娃娃臉,呼呼呼地笑個不停。
彝家有句老話是這么說的:“火笑客人到。”阿普就知道今天必定會有貴客登門。他趕緊起身找出那包鎖在柜子里的茶葉,在火塘上烤好了一罐噴香的烤茶。
果然不出他所料,午飯時分,一個領導模樣的人就在兩個年輕人的陪同下,來到了我們陸家的老房子。位于羅坪山彩云崗頂上的陸家村山阻水隔,但尋常時節,我們房前屋后總會有趕馬人經過,馱運各種山貨維持生計。然而遇上這樣泥爛路滑的天氣,連他們都會選擇在家休息。所以把幾位領導請進房內后,我們全家老小都表現出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熱情,場面甚至要比我們接待遠道而來的親家人更為隆重。
村人們不知道他們是什么樣的官,但這無疑是幾十年來到過陸家村最大的領導。坐到火塘邊,阿普首先看到了那三雙沾滿紅泥的濕鞋,甚至渾身上下都沒有一塊干凈的地方,阿普激動得趕緊讓他們脫掉鞋襪,而且還容許他們把腳踩到火塘上面取暖。
火向來被我們彝家人視為圣物。時間再往前幾十年,我們祖祖輩輩的彝人都是赤足,不論雨水季節還是寒冬臘月,只有男人才可以把腳架到火塘邊,而那些善良的女人們,就只能一年四季濕著一雙腳。直到20多年后的今天,我還常常發現蓋住阿瑪腳踝以下的擺裙下沿,在過完一個濕冷的雨季后,便一截一截地朽爛了。
來人說他們不走了,晚上就住到我們陸家的老房子里。這實在讓我們感覺有些蓬蓽生輝的意味,阿瑪趕緊到一邊收拾好了床鋪。
吃茶解渴,喝酒暖身,吃肉果腹,待身子漸漸暖和了起來,中間那位可親的領導就打開了話匣。他是一個精瘦干練的老頭,約莫六十來歲,聲音洪亮,并且極富磁力,高分貝的語調甚至完全蓋過了從彩云崗頂上溜過的風吹雨打。
在此之前,我們一直以為這樣大聲說話是對神靈的不敬。然而那時候,族人們卻被他的話聲完全吸引了,他那圓潤動人的男中音無疑是彝人始祖創世紀以來,族人們聽到的最動聽的漢話了。事后我們知道,這位領導還常常在沒有麥克風的教室和會場給幾百幾千個老師學生上大課,而且越大的場子他越能講,把漢語里的佳詞妙句說得像是一條歡暢的河流,從羅坪山巔發源便沿著山箐一瀉而下,穿山過澗,淋漓酣暢,卻又抑揚頓挫,婉轉動聽,如泣如訴。
那是1990年代的中葉,在消息閉塞,離塵世太遠、離天空卻很近的羅坪山陸家村,這位慈祥老人繪聲繪色的講述有如天花亂墜,著實讓聚在陸家老房子里看熱鬧的村人們大開眼界、大飽耳福。據說他講過的課、開過的會,比阿普一輩子教過的課還要多。所以漫漫長夜,他的話語就如同火塘上的火苗子閃爍,漸而變成溫熱的火煙不斷上升,不知不覺就離開了羅坪山,接著又離開了云南高原和中國大地,最終就如同我們今天熟知的長征運載火箭,搭載著神舟系列飛船沖出了大氣層,飛向遙遠廣袤的太空俯瞰地球和人類一般。
不知不覺已是半夜,他開始降低語調,輕輕地拍了拍阿普靠近火塘邊的大腿,用充滿關懷和親切的話語告訴他:“教育就是明天的希望!我所說的這些,只有孩子們走出大山,才能親身感受得到。也只有教育,方可以富民興鄉,脫貧致富,讓彝山的群眾一起過上好日子。所以我希望作為執守山鄉的教師,你一定要讓學生多讀書、讀好書,讓陸家小學的課堂更加突出文化教育,全力提高學生文化素質!”
對于領導的殷殷囑托,那時尚還年富力強的阿普就一個勁兒地點頭稱是。火光之中,村人們都看見他古銅色的臉上寫滿了一個山村教師的驕傲與自信。可就在大伙都以為客人將起身休息的時候,陪同領導的那個戴眼鏡的年輕人卻有些不合時宜地接過話茬,并且一開口,就讓人感覺到了他那種居高臨下的譴責意味,“陸老師堅守山鄉十幾年,實在也不容易。但你把賽馬搬到學校,似乎已經嚴重偏離了教育的主旨。再說一個教師,理當以傳道授業解惑為重,把賽馬這些下九流的粗俗活放進課堂,那豈不是把莊嚴的學校當成了馴馬場?如此目光短淺,只知投機取巧掙幾個快錢,卻不知要耽誤多少孩子的大好前程?”
年輕人剛說完,另外那個發際線很高的也跟著說:“《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法》規定:各級學校必須貫徹國家的教育方針,執行國家教育教學標準,保證教育教學質量。《義務教育法》也明確規定:依法實施義務教育的學校應當按照規定標準完成教育教學任務,保證教育教學質量。人民教育人民辦,辦好教育為人民。這是教育的職責所系,希望陸老師還是要在‘教育教學質量幾個字上下功夫啊!”
類似的話兩人還交替說了很多,陸家老房子火塘邊的氣氛一下子緊張了起來。阿普聽出了兩個年輕人話里有話,自然很是不快。但阿普知道這是在自己家里,他必須對客人有足夠的熱情和容忍,才能體現出一個彝族人的謙卑與涵養。而且在那個時候,僅僅只有初中學歷的他自然也說不出什么因人而異、因材施教的高深理論,可他知道自己絕不是什么投機取巧和目光短淺。他耐心地告訴幾位領導:“彝族人民自古生活在大山之巔,騎馬是我們民族的傳統。而羅坪山高寒路遠,廣種薄收,村民都不富裕,如果不搞賽馬,不把課堂變得更加貼合彝家人的生活,趣味橫生并充滿刺激和挑戰,曉不得陸家村會有多少孩子將流失在課堂之外。”241D2DE0-D045-45BA-8D08-1EC21761CC2C
當阿普把話說完,那位戴眼鏡的年輕人已經變得啞口無言。可他卻不甘心,很快又從人造革皮包里翻出一大堆表冊,指出阿普各個年級的教學成績已經遠遠落后于山下的學校。陸家老房子似乎一下子就成了一個當面對質的公堂。
阿普點點頭,充滿耐心地對來人說:“山里的孩子都很聰明,吃苦精神更是毋庸質疑。可他們從小出生在山里,直到上學前連個漢名都沒有,甚至三四年級還根本說不會什么漢話,先天的弱勢,讓他們從走進課堂的那一天開始,就已經遠遠落在后面,能和壩子里和城里的孩子比成績嗎?現在提倡素質教育,鼓勵學生德智體全面發展,再說賽馬不僅是咱們的民族文化,同時還是一門技術活,錯過了這個成長關鍵期,花再多的時間精力也是徒勞。陸家村經濟落后,父母們砍柴燒炭,種玉米收洋芋,千辛萬苦把孩子供到高中畢業,家里卻早已是抵牛賣馬、債臺高筑,但即便就是山下的孩子,最終能考上大學的又有幾人?不如我們豐富一下課堂,多教他們一些技術,除強身健體之外,還相當于多給了他們一個吃飯的碗……”
阿普話沒說完,年輕人便站起身來大聲說道:“強詞奪理!強詞奪理!都這么教書了國家還辦學校干什么?都一起回家騎馬射箭掙錢好了!”
阿普是個彝人,自然也有他的倔強和自尊,于是他也站了起來,對年輕人說:“最多我不教書回來種地罷了,可要我改變教學方法,這是絕不可能的事!”
這時候,阿普已經知道那位年紀大的人是縣教育局局長。那個戴眼鏡的則是從省城一所大學回來的優秀畢業生,在縣一中教過一屆高中后,就因成績突出而被破格選拔為縣教研室副主任;另外那個發際線很高的則是鄉教辦主任。三個人一人唱白臉,一人唱紅臉,一人唱黑臉,說是來做開學檢查,但這樣的架勢,說得再明白一些,就是上面的人對阿普的教育方法產生了懷疑,或者也可以說成是對他多年慣以為常的教育模式給予了直接否定,一起來給阿普做“開導”和“思想工作”了。
而那時候,堅守在鄉村教育崗位的,幾乎都是青一色的民辦、代課教師。轉正的門檻千難萬難。所以老師們不僅在教書育人的崗位上勤勤謹謹、兢兢業業,還得在大大小小的領導面前小心小膽、卑躬屈膝,盡情巴結討好。這樣臉紅脖子粗的頂撞,領導們似乎還從未見過。
于是阿普一句話,氣氛就變得更加尷尬了。年輕的教研室副主任還要發脾氣,卻被領導叫停了。“我看時間不早了,大家就此休息吧!”
他依然是那樣地和藹可親,卻也沒有判定誰是誰非。躲在一邊的阿瑪大半夜時間連氣都不喘,這時見眾人一動,就趕緊打來熱水讓幾位領導燙腳。火塘邊的熱烈場面就這樣結束了,不歡而散的結局卻給阿普留下徹夜的不安,而住在我們陸家老房子樓上的那位領導亦是咳嗽聲不斷。
第二天,在告別我們陸家老房子的時候,領導卻真誠地向阿普伸出了溫熱的大手,“我想了一夜,也許你的做法是正確的,事實上這也的確符合陸家村實際!只是現在的社會,浮躁得近乎暴戾。人人急功近利,幾乎所有人看中的都只是那幾個象征著教學成績的數字,我很快就要退休了,盡管我從心里支持陸家村教育的新嘗試,卻也曉不得后面的人是否會將你的工作全盤否定?所以不論多么困難,我都希望你一定要把認準的路子堅持走下去!”
他語重心長,緊緊抓住阿普的手,再三囑咐阿普要解放思想,與時俱進,要在這個日新月異的時代,漸漸地把心思和重點放在文化知識的傳播上,努力讓陸家村的孩子多學些知識!
看著三人下山的背影,阿普既有些感動也有些失落。這次爭論讓他一度心灰意冷,甚至有了辭職回家的念頭。要說他不希圖那個轉正的名額,那絕對是假話。真正讓他一下子離開講臺,他卻有一千一萬個舍不得。陸家村十幾個家庭本系同宗,說到底就是從一個鍋里分出來吃飯的兄弟姐妹,所以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不愿看到講臺下那么多親戚家的孩子早早背井離鄉,到山下面住校跑讀,最終因為沉重的經濟負擔一起流失回家,從此就和祖祖輩輩的彝人一樣,成為半個漢字都看不懂的“睜眼瞎”。
然而直到最后,阿普也沒有被辭退,相反上面卻給陸家小學撥下修繕校舍的專款。只是學校的教學成績始終沒有太大的改觀,讓他一直很郁悶。但很快,一年一度的三月街又來了,蒼山腳下,洱海之邊的賽馬大會上又一次傳來了陸家村子弟馬上折桂的消息。阿普就相信他的路子沒有錯。
他就是那種十匹馬也拉不回的性格,重新走上課堂,賽馬依舊還是陸家小學里一項缺之不得的教學內容。
到了今天,從他課堂上走出的騎手已經遍布整個中國。沐浴著改革開放的春風,賽馬行業在市場經濟的催化下迅速崛起,陸家村的一代代騎手便通過大理三月街平臺走向全國,成為職業騎師奔馳在各種賽道上爭金奪銀,大放異彩。武漢、太原、昆明、包頭、呼和浩特、鄂爾多斯、烏魯木齊、伊犁、沈陽、北京、濟南、貴陽、廣州、深圳、南寧、西安、重慶……茫茫960萬平方公里的中華大地,那么多以賽馬著稱的城市,都曾留下我們陸家村騎手的身影。其中不僅有全國和全省民運會的冠軍得主,也有在各種職業聯賽上奪魁的佼佼者,在時光的長河里,一直都是陸家村父老鄉親津津樂道的英雄兒女。
二
阿普是我們諾蘇人對爺爺的稱謂,阿瑪則是我摯愛的奶奶。阿普的賽馬課,自然與我阿瑪的親弟弟、也就是我那個做賽馬教練的舅姥爺離不開關系。
阿普說那是改革開放初期,三月街賽馬大會在蒼洱大地重新興起。為弘揚少數民族文化,推動傳統體育運動發展,黨委政府高度重視,于是縣體委迅速派出了幾個工作隊,翻山涉水到達全縣各個山頭進行隊員選拔。祖輩們說,諾蘇彝人自古生活在大小涼山地區,千百年來一直過著游牧的生活,隨著新中國的建立,族人們就此停下遷徙的腳步,在羅坪山中的彩云崗頂上定居了下來。但村子實在過于偏遠,山重水復,在訊息不發達的年月,百般雷同的日子寡淡如水,似乎幾個年頭也沒有什么屁大的事情發生。所以當工作隊徒步來到彩云崗時,陸家村就一下子炸開了鍋。
在彝語里,我們陸姓被稱作“阿魯”,而舅姥爺家的余姓則被稱之為“吉洪”。在彝人看來,騎馬就相當于漢地的人坐轎。吉洪家族素有騎馬的傳統,諾蘇人有一句老話,翻譯成漢語,就是說吉洪家人出行,都是要騎馬的!在口耳傳承的彝山歷史里,吉洪家的男兒個個馬上功夫了得,但不多幾年,這一切技藝就幾乎完全遺傳到了舅姥爺一個人的血液里,那時剛過而立的他能把馬兒騎成一陣風、一個影,一眨眼工夫,就似一只遠去的大鳥在山頭上消失不見了。241D2DE0-D045-45BA-8D08-1EC21761CC2C
當他在彩云崗對面的山頭聽到消息,當即披著一張甲什翻身上馬,往彩云崗頂上奔襲而來。穿過一片密林,他就如同功夫片里一位身懷絕技的豪俠,人還未見蹤影,就聽見了“啲噠——啲噠——”的馬蹄聲。阿普和幾位工作隊的干部把眼睛瞇成一道細線,把脖子伸得像是幾只夠著頭啃吃樹葉的大羊,循聲往羅坪山林那邊望去,立時就有一陣風從山林那邊刮來。風卷殘陽,步似流星,飛沙走石,舅姥爺的馬蹄聲不僅驚走了落日,還帶來了一陣颶風,裹挾著春荒時節的塵土、松毛、枯草、沙粒和羊糞,混成一塊蓋天的幕布,頓時就把陸家老房子和旁邊站立的幾十個人蓋在其中。當人們睜開眼睛,舅姥爺的馬兒已經來到眾人跟前。人剛落地,工作隊里的一個干部立即走上前去,一把抓住他的手說:“定了定了,就是你了!”
雨水下地,我們迎來了一年一度的三月街民族節,沉寂了十幾年的賽馬大會就在蒼山洱海之間重新拉開了序幕。寬敞的賽道上,不僅有來自雪域高原上的藏族兄弟,還有巍山壩子里的回族選手,當然還有游牧蒼山的白族勇士,但舅姥爺卻一戰成名,在人山人海的三月街賽場,以絕對的優勢連續摘走了1000米、3000米和5000米三個冠軍。當他帶著沉甸甸的金牌回到彝山,彩云崗頂上的陸家村一下子沸騰了,烹羊宰牛、酒肉歡歌、通宵達旦,歡樂之象,甚至超過了以往的任何一個節慶。雖然那時我還遠未出生,但在大人的故事聲中,我卻想到了一個諾蘇兒子在很多年前寫下的詩篇:
當威武的馬隊從夢的邊緣走過,那閃動白銀般光輝的
馬鞍終于消失在詞語的深處。此時我看見了他們
那些我們沒有理由遺忘的先輩和智者,其實
他們已經成為這片土地自由和尊嚴的代名詞。
我崇拜我的祖先,那是因為
他們曾經生活在一個英雄時代,每一部
口述史詩都傳頌著他們的英名。
這樣的詩句曾和他的聲名一起傳播到遙遠的大洋彼岸,帶回亮閃閃的文學勛章。然而那時候,族人們對這樣精美的詩句渾然不知,他們不識文字,只能用山脊一般寬厚的肩膀,撐起一個個溫暖的家庭。而面對那三塊亮閃閃的金牌,他們只知道徹夜縱酒歡歌,以及對那600元獎金的艷羨。要知道那差不多已是阿普一個民辦教師一年的工資總和,或是十幾只壯羊的價格,當然也能換回兩頭壯牛或是一匹好馬。于是在熱烈的歌舞聲中,又有一大堆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被烈酒醉倒。
可阿普始終是清醒的。他告訴內弟:毛主席說過:“發展體育運動,增強人民體質。”而今上級評選“三好學生”,也突出強調了“要培養德智體全面發展的社會主義建設者和接班人”。那我們為什么就不能把賽馬搬進課堂,讓孩子們在課業之外練習賽馬呢?強身健體,增強自信,甚至出人頭地……
舅姥爺在那時候已經學會了抽煙。那支不間斷的紙煙從此成為了他人生的唯一嗜好,阿普抬起頭,只看到他一張被烈日曬得發黑的臉隱在煙幕后面,沒有點頭,也沒有說話,可阿普明白他已經同意了。過不了幾天回到課堂,他就把一個叫吉洪不理的學生送到舅姥爺帳下。
我知道吉洪不理曾是一位無比頑劣的學生。事實上他父親同樣是我阿普的內弟,我也得喊一聲的舅姥爺,可惜他是個啞巴,每次和他說話都見他手舞足蹈的樣子,依哩嗚嚕地說出一些亂語,我不知道他到底講了些什么,也不知道他是否聽見我在叫他。
吉洪不理的母親體弱多病,一輩子也沒多大能耐,所以一到學校,他自然就成了別人欺負的對象。因個頭矮小,身體瘦弱,他常被人壓在地上,摔到爛泥潭里,甚至頭破血流。可他卻不畏不懼亦不服輸,非要和別人打得兩敗懼傷方肯罷休。于是三天兩頭的,都會有同學向阿普報告他的各種劣跡,打架、破壞、逃學、報復同學。但究其原因,常常就是被人侮罵了父母之類的事,雞毛蒜皮,煩不勝煩。
阿普耐下性子,細細給他講道理說服勸導,可屢教不改的他卻把阿普的一片苦心都化歸徒勞,僅僅就是轉個身的功夫,他又和同學打了起來。總之一年365天,他幾乎沒有一天干著身子,也沒有一天不和人打架,或許就是孔孟在世,對他肯定也是束手無策。
那天早晨,阿普剛來到教室,就聽見兩個孩子氣喘吁吁地跑來向他報告,當聽清是吉洪不理又和別人打架之后,阿普連理都懶得搭理。不想剛把頭一抬,就遠遠看見窗外的不理已經成了一個血人,阿普才知道是一個大個子把他壓在地上,頭磕到了石頭。他趕緊喝止了大個子,同時讓人喊來正在玉米地里鋤草的阿瑪,一起幫不理包扎,盡管血流不止,可吉洪不理卻不喊一聲疼,也不流一滴淚,阿普心疼地說:“拿你這副犟脾氣來犁田,怕是一座山都被你推平了!”
可話一說完,阿普似乎就被自己叫醒了。他從心底相信這個頑童的骨子里埋藏著一種不服輸的血性,待阿瑪包扎結束,阿普就把他架在后背帶出了學校。在路上,他給不理講起了韓信忍得胯下之辱的故事,以及歷史上那么多忍辱負重的例子。吉洪不理一直沒有吭聲,但阿普卻看到他緊鎖的眉頭早已松開了。
阿普最終沒有把不理帶回啞巴內弟那里,而是直接去了當騎馬教練的舅姥爺家,借一杯小酒說完了自己的煩心事,舅姥爺不聲不響地捏滅了煙蒂,伸出大手就把吉洪不理抱上馬背。
不理是他的親侄子。他當然清楚啞巴兄弟赤貧的家庭狀況,就是牛羊也都趕不出幾只,更不用說馬了。當然,農民出生的他自然也說不會什么“天生我材必有用”和“夏練三伏,冬練三九”的古訓,但他卻能夠針對吉洪不理瘦小的身材進行調教,說他騎在馬身上幾無負重,最適合長途速度賽馬,倘若假以時日勤加練習,來日的成就必不可想象。
果然不多幾年后,阿普和舅姥爺的付出在吉洪不理身上換來了收獲。他13歲第一次參加三月街賽馬大會便摘獲兩枚速度金牌,從此他的馬上榮譽就如同滔滔不絕的大江之水,一發不可收拾,剛剛初中畢業,就被省外的一家俱樂部聘請為職業騎師,從此便在全國各地賽場所向披靡、大殺四方,連續五年斬獲三月街“馬王獎”,是他榮譽簿上一項前無古人的功勛,并曾在一年內斬獲全國賽馬系列聯賽的八站冠軍,最終被推薦到國外參加世界騎師大會,還獲得了在國外參賽的騎師資格。241D2DE0-D045-45BA-8D08-1EC21761CC2C
直到今天,盡管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吉洪不理依舊沒有停下賽道上的拼搏,聽說他曾從馬上摔下過三次,一次斷了腿,一次又斷了手,還有一次摔斷了兩根肋骨,在匆匆回到山里養好傷后,他又重新出現在奔馳的賽道上。
勤勉自持的他讓自己的職業生涯也足夠漫長。阿普說他從不酗酒,不進歌廳,為了保持體型,他甚至從不暴飲暴食。20多年間,他的勤奮、堅忍和超強的意志力,贏得了無數榮譽,并徹底改變了少年時一貧如洗的家庭際遇。他在城里買了房子,并把孩子帶到了城市的小學讀書。在一次到達繁華的迪拜參賽結束,心懷感恩的他曾用微信給我阿普發來了一張高樓密集的都市夜景,同時在附言中說道:“敬愛的伯依,您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位老師,我始終記得在彩云崗頂上,那個與天齊平的小山村,是您在灰暗的油燈下,點亮了我對世界的向往……”
三
舅姥爺和吉洪不理的成功,帶動了無數彝山孩子對外面和榮譽的追逐。阿普和舅姥爺的課堂上絕不缺乏類似的勵志孩子。但在陸家村并不久遠的歷史中,同樣可以見證我爺爺生命里的憂傷。當然這都與騎馬和讀書不無相關。
想想,那差不多也是20年前的事了。
那時我的大伯依(彝語指大伯父)不叫陸建章,而叫陸建興。事實上他們完全就是兩個人,陸建興排行老大,陸建章排行老二。大伯依建興和我堂伯阿魯康哈(按彝語的稱呼習慣,我應該叫他泡武康哈)年紀相仿,他們不僅是一起從小玩到大的好兄弟,還是一起出入阿普學堂里的同學。
那時陸家村的孩子,幾乎剛只七八歲就都跟隨當馬教練的舅姥爺學習騎馬。已經從阿普的小學課堂畢業回家的大伯依建興和泡武康哈已是20歲,兩人均是余家軍陣下的好手。轉眼三月街又將到來,阿普就下山給中心完小打了報告,按照壩子里的夏收習慣,給山里的孩子也放了農忙假。
陸家村坐落在海拔三千米的半山之中,事實上這時候離山里的夏糧成熟還有個把月的光景。然而這樣的假期,恰恰就是陸家村的小騎手們練兵的大好時機。十幾個孩子就在舅姥爺的帶領下,到那個由阿普和阿瑪帶領村人們徒手挖出的馴馬場上抓緊訓練。舅姥爺非常看好的就是我大伯依建興,他胯下的一匹鐵青馬被他騎成了一陣旋風,5000米比賽,奪個金牌應該是預料中的事。
那天早上,阿普早早就出門而去了。其實到了假日,他可以完全不用像往常那樣起得那么早了。可他卻有些火急火燎,春荒剛過,山里的牧草發得不太好,朝前好幾天,村里就有好幾個人上山找牛,但都說沒有看到他的牛。
阿普知道,越是到了這樣的干荒時節,牛兒越容易走失,為了一口食,可能會在羅坪山中奔徙上百公里。明年要給我大伯依建興辦喜事,不光得蓋房子,還得備彩禮,牛馬牲畜是我們彝人最大的家底。所以他不能不急。
在馥郁的刺玫花香和漫天的鳥鳴聲中,阿普不知不覺就翻過六七架山,趕了不下20公里路,他邊走邊喚,“哞—哞—”地喊著牛兒,可那群一向乖巧的黃牛卻依然不見半點蹤影。日當中午,頂上的太陽實在有些刺目,曬得人連眼睛都睜不開。阿普有些累了,就坐在馬鹿塘下面的黃草坪抽煙休息,然而一支煙還吃不上兩口,他就隱隱聽到了孩子們在林子那邊喊他,聲音從幾個方向傳來:“伯依國寧——伯依國寧”“務格國寧——務格國寧——”……
他就在這邊答應了。這些孩子有的喊他伯父,有的喊他叔叔,我前面說過,陸家村本系同宗,我們其實都是從一個家庭里分出來的。聲音漸漸靠近,他不用看就知道誰是誰,因為他們同時還是他課堂上的學生。
孩子們一出叢林就哭喪著嘴臉,哭哭啼啼,好像剛剛經歷了什么恫嚇和委屈似的。阿普好不容易才把他們哄依,卻聽余家一個稍大的孩子吞吞吐吐地說:“阿魯康哈、用槍把安奇,從馬上打下來,人沒了!”
“什么?”或許是孩子們說得太快,我阿普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于是孩子們又說了一遍:“阿魯康哈、用槍、把安奇,從馬上、打下來,人當場就、沒了!”
安奇是我大伯依建興的彝名。阿普一聽,就感覺刺目的太陽一下子炸了。炸成一團團的黑色在天空中迅速擴散。其中一團就重重地撞在他的腦門,厚實而且沉重,他分明聽見了“呯”地一聲巨響,剎那間,天翻地轉,天昏地暗,讓他幾欲暈厥。
只聽那個孩子繼續說,我大伯依安奇在練習速度馬,而泡武康哈卻在一頭練習跑馬射擊,哪想彎道這邊的泡武康哈剛扣動板機,那邊的大伯依安奇轉過彎道就拍馬趕到,子彈不偏不離,居然就從他的腦心穿過,大伯依安奇甚至還來不及吆喝一聲,就摔下馬去,當場就沒氣了……
在聽孩子說完的時候,黑色又重新聚在一起,如同一團厚實的黑絲,徹徹底底地把他綁成一個黑球,瞬間無法動彈。
阿普知道,那條類似英文字母“M”的賽道,彎折狹小,是他帶領村民在羅坪山中人工徒手修出來的。十幾匹大馬在上面馳騁,的確是有些擁擠,在打馬經過彎道時,所有人都會加倍小心,說不定突然就會有一匹馬撞出來。所以舅姥爺就采取輪訓的辦法,讓孩子們分批次練習,既解決了賽道的擁擠,又提高了訓練效率。而騎在馬上,每個人都必須注意力高度集中,三心二意,那就絕對成不了一個優秀的騎手和射手。可他卻怎么都想不到,即便錯峰、輪訓,也該讓速度馬和跑馬射擊兩個項目錯開啊?
阿普腦子里一片狼籍,不知什么時候,一張臉上就掛滿了鼻涕眼淚,還有渾身滲透的冷汗,如同七八月雨水季節,羅坪山上四處橫漫的瘴氣,把他裹挾得透不過氣來。
大伯依安奇一直都是最被疼愛的兒子,不僅通情達禮、孝敬長輩、相貌俊朗,還能寫一手極好的漢字,村人們想他遲早會接上阿普的衣缽,像阿普一樣成為陸家村學校的老師。而在他十歲那年,阿普就已經給他結好了一門娃娃親,彝家人崇尚奇數,所以阿普就準備等明年他滿21,對方女子也滿19歲了,就把人家女子接過來成婚。可不想孩子尚未成人,阿普和阿瑪就得接受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痛……
想到這些,阿普心如刀絞。他想假如不是春荒,假如他不用上山找牛,假如沒有三月街,假如沒有賽馬,或者他不支持賽馬,或者他就在現場,或者建興今天不練賽馬,而侄子康哈也不練射擊,或者沒有這支槍,這樣的事是否就不會發生了?241D2DE0-D045-45BA-8D08-1EC21761CC2C
如今這一切假設都已經為時過晚。更讓他不可思議的是,康哈手里的那支“七九”式半自動步槍,其實是我阿普文文的遺物。阿普文文是我們對太爺爺的敬稱,他是我們整個陸家村最為敬畏的男人,早年還參加過滇西北解放戰爭,組建了一支英勇的民族支隊,當偵察,打游擊,做后勤,搞阻擊,運送裝備,配合大部隊作戰……川滇高原的一山一水都留有他大英大勇的故事。
當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初,就是他把我們帶到陸家村定居的。為表彰他的赫赫戰功,當時的人民政府不僅幫助他在羅坪山中建蓋了這座僅有的大房子,還專門給他配備了那支步槍以作防身之用。盡管槍不離手,可阿普文文卻從來不曾用它傷害過任何人。后來阿普文文無疾而終,在為他舉辦的葬禮上,阿普也曾想將之一并焚化用來殉葬,可正是出于對父親的敬愛,他卻鬼使神差地把它留了下來,沒想到今天它卻打死了自己的親生兒子。
想到這些,阿普的雙腳就像是彝人燒荒之后留下的那一段段焦木,枯干易斷,根本不聽使喚,在密林里跌碰滾打,很快就要寸斷成一堆碎炭了。連爬帶滾,好不容易來到賽馬場上,村人們都已經聞訊趕到。倒在血泊中的大伯依安奇被我那時還年輕的阿瑪緊緊抱在懷里。村里的幾個老人、婦女親戚都在勸慰她,同時也止不住地哭泣。
而另一邊,我那個被村人們稱作是殺人犯的泡武康哈,已經被舅姥爺和幾個男人用繩子緊緊地捆住,吊在一棵樹上用鞭子抽。他低著頭,任憑鞭子落在身上、臉上,卻不喊一聲疼。此時早已被抽得血肉模糊了。
阿普一到,村人們就遠遠地圍住他,指著吊在半空的泡武康哈由他發落。“這個該死的殺人犯,得讓他償命!”舅姥爺也在一邊咬牙切齒,脖子上青筋畢露。
阿普知道,村人們的話,其實就是上千年來諾蘇人處理此類事情的規則。人命之事,不論你是誤殺還是有意為之,自然都得以命償命,或者服毒自殺、或是跳崖自盡、或者被人殺死。但彝人自古就有“打冤家”的陋俗,倘若是后者,那兩個家庭或氏族之間就將成為世世代代的仇家,打打殺殺永無寧日。
阿普看到大爺、二爺,還有我三爺眼中噙滿淚水。泡武康哈是我三爺的長子。而阿普作為他們最小的弟弟,可在村里卻是所有人公認的族長。幾個哥哥如同犯錯誤的孩子,一概低著頭不敢看他。還有那么多的陸姓和余姓親戚,也都一起泣不成聲。阿普的步子就變得更加沉重了,他低下頭,木木地說了兩句話,就徑直走到阿瑪跟前,抱起血泊里的兒子回家去了。
待他走后,村人們還愣在一起,彼此互問他說什么。大爺嘆了一口氣,說:“國寧說把康哈放了!”國寧就是我阿普的漢名。大伙一片愕然,大爺于是又再說了一遍:“國寧說把康哈放了!”在彝人的族規里,死者的血親是有權赦免罪人的。這時吊在樹上的泡武康哈對著阿普的身影大聲叫道:“四爸,我要償命,您親手殺了我!我要償命,或者讓我從懸崖上跳下去,是我親手打死了我的好兄弟、好朋友!我是豬狗不如的畜牲……”說話間淚如雨下、泣不成聲。
當天晚上,大爺、二爺和三爺又把泡武康哈綁到陸家老房子。如同一只即將屠宰的山羊讓他跪下。
阿普一見,第一次批評起了三個哥哥:“你們怎么還想不明白,康哈不是故意要打死安奇的,不說兄弟情分,即便就是一個外姓人,他又怎可能下得了手?再說安奇已經沒有了,就算是我們處死康哈,安奇又能活過來嗎?難道你們忘了咱們父親在世時一再告誡我們的道理:我們族人需要的是團結!不僅要自己團結,還得團結山上山下的白族人和漢族人。56個民族是誰也離不開誰的親兄弟,取彼之長補己之短,才能讓所有人共同發展壯大起來,一起過有衣穿有糧吃的富裕日子。而且不論安奇和康哈,都是我們的親骨肉,做父母的,我們哪忍心去處死一個活生生的兒女?”
阿普是個老師,是彝山唯一的讀書人,他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讓賽馬進課堂,是他多年的主張,為此他還和教育局局長等人有過那么一次激烈的爭論。事實上這條路讓多少孩子有了出人頭地的機會,而一個冠軍的獎牌,豐厚的獎金能給一個諾蘇家庭掙回幾十畝山地的收成。讓他放棄賽馬,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事。
退一步講,即便就沒遇上春荒,而自己也不急著在當天上山找牛,或者自己就出現在現場,這樣的事就能不發生嗎?可偏偏安奇就出現在康哈的槍口下,往前往后,哪怕就是半秒鐘,都不會有這樣的慘劇發生。這一切或許就是命運的安排了!
萬念俱灰的他,在看到賽道上的那匹馬時,又迅速恢復了理性。
為了忘記過去的慘痛,這件事從此再不準在家里提起,而我大伯依就成了二伯依建章,二伯依則就是三伯依建光。為不讓親家誤會,同時避免不必要的鋪張,第二年后,阿普就依照我們彝人的禮俗,讓建章把老大建興訂好的娃娃親媳婦娶了回來。再幾年后三兒子建光成人,又讓他把建章訂好的娃娃親媳婦娶進家門。
我們彝家的婚約大都受命于父母,在結婚之前,男女雙方幾乎都未曾見過面,所以雖然有婚約在先,但先后接進陸家大門的兩個伯母其實都是長在深閨的黃花閨女,雖是錯配,但兩對夫妻卻正好同歲,在阿普阿瑪的眼里就是自己的親娃,20多年來一直視為己出,就此成了彩云崗頂上一段和諧的佳話。
十多年后我出生在彝山,再十年后我漸漸成了一個懂事的孩子,并了解這一切始末,居然也是萬分感慨。我感激并深愛著我質樸善良的祖輩和父輩,在那個并不久遠的年代,他們是通過自己的族規解決了一樁人命官司,沒有械斗,沒有仇殺,也沒有恩怨,卻留下一個感天動地的真情故事,讓陸家村子弟更加向心團結。
而那支“七九”步槍,在安葬完愛子之后,就被我阿普親自送到了公安局,面對族人們的惋嘆,阿普說的還是那句話:彝山需要的是團結、和諧與安寧,而不是槍械。
這時的我已經在課堂上學習了英語,我告訴阿普,大伯依的彝名用英語來說,就是天使的意思。阿普聽后默然無語,過了很久才又低聲回答我:安奇也許還在另外一個世界里繼續活著,他一直在看著我們這里的一切。你阿普文文教導我們要做一個純明良善、堂堂正正的彝人,所以我們活著,不僅是為自己活,還得為他人而活!241D2DE0-D045-45BA-8D08-1EC21761CC2C
泡武康哈從此成了阿普和阿瑪的另一個兒子,一輩子對他們老倆口感恩戴德,有如再造父母。一年后他從三月街獲得一塊金牌回來,卻首先將之獻給了我敬愛的阿普和阿瑪。阿普就把它獻到了葬著安奇骨殖的山崗。
四
然而阿普怎么都想不到,在失去愛子多幾年后,他的人生中還經歷過那么多的苦痛與憂傷。那照樣是因為他的子女帶給他的,而且這樣的起因依舊還是騎馬和讀書的糾葛。
數千年來游牧于川滇高原,我們彝家的孩子從一出生,就注定了與馬匹不可分割的淵源。陸家村被稱為“賽馬名村”,那是因為我們村子的每一寸土地,都充滿了賽馬帶來的功勛與榮耀。阿普曾經做過詳細地統計,自三月街賽馬大會恢復舉辦以來,我們這個人口不超過150人的村落,至今已斬獲過上千塊州級以上的獎牌。作為陸家村孩子,我們始終引以自豪的是自己的父親或母親,幾乎都是曾經榮譽等身的“馬上英雄”。
我們陸家村的第一位女騎手,是我的大姑桂蘭。那時正是90年代初期,三月街賽馬大會依舊每年都如火如荼,而且一年只會比一年規模更大、競爭也更加激烈。蒼洱大地,被禁錮多年的思想,似乎就在這一場場精彩絕倫的比賽中得到了釋放。
在縣體委領導的多番倡導下,阿普終于同意把他的大女兒桂蘭交給做馬教練的舅姥爺,在我們陸家老房子前后那塊坦蕩的羅坪山草甸訓練起來。在此之前,諾蘇是不允許女人參加賽馬比賽的。所以我大姑桂蘭跨上馬背的第一步,也就成了我們諾蘇歷史的一大步。誰想半年過去,本已漸入佳境的她卻從馬背上摔了下來,右手當場就骨折了。
羅坪山頂上,茫茫草甸,不知幾千里也。在天與地相接的地方,這是一塊絕好的天然牧場。但山石坡坎,坑潭密布,灌木橫生,歷經上億年的地質變化,在這座充滿原始氣息的大山上留下了太多地理變化的痕跡,既有父性的陽剛,亦有母性的柔情。芳草萋萋的草甸百花爛漫,云山霧海的景致充滿了柔美之色;然而巨峰如簇的山間天寬地窄、亂石橫列,各種艱難障礙,同樣會給高速奔跑的馬兒帶來許多無法想象的傷害。
而位居彩云崗之上的陸家村附近,幾乎就沒有一塊坦蕩的平地,我可憐的父輩和母輩們,在那時還都是些和我一般大小的小騎手,就在這坑洼不平的半山之間進行訓練,于是我們這種毫無保護措施的“滑騎”,所有的劣勢就將暴露無遺,處處險象環生,摔斷胳膊腿腳是常有的事。于是阿普和阿瑪咬緊牙,帶領老少族人日刨月盤,硬是用手中的鋤頭,依著彩云崗和左右幾列群峰的走勢,修出了這塊類似英文字母“M”的馴馬場,幾十年來,成為子女們通向夢想的一條大道。
偏偏大姑桂蘭就是從那條馬道上摔下來的。看到女兒在病床上呻吟的情景,阿普心里一慌,心說完了,有道是男女有別,有許多事生來就不是女人能做的!
還是慈愛的阿瑪,采來草藥在石臼里搗碎后敷在大姑手上,接著讓阿普削出木夾板,再用破布包裹起來,連續一個多月精心侍候,居然就用她的土療法治愈了女兒。前后不到40天,大姑的右手又伸展自如、完好如初了。
阿瑪心疼女兒,告訴她說你還是陪阿母一起剪羊毛、搟毛氈、做針線和種玉米吧,騎馬和賽馬,那是男人們的事!大姑心比天高,倔強地說了聲“不”,待傷一愈,又在舅姥爺的扶持下爬上了比她還高的大馬。結果真是應了那句皇天不負苦心人,那年的三月街,大姑捧一金回來;第二年的省民運會,大姑摘兩金回來;四年后的省運會,大姑再次從昆明擁三金而回……
兩次省級運動會多個項目折桂,讓她多次受到省州領導的接見,而那時的她還是一個連漢話都說不流暢的小女孩,可她的堅韌和勇敢卻給各級領導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一直以來,彝山的發展始終牽動著各級黨委政府的心,于是在經過一次次我們都不明白的大小會議以及眾多文件流轉后,大姑桂蘭就成了全縣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破格安排工作的女騎手。
村人們都知道那是比得冠軍獎牌更為重要的榮耀。于是從那以后,陸家村許多姑娘也都紛紛騎上了馬背,成為真正不讓須眉的巾幗英雄。
然而第一次從省民運會奪冠歸來,大姑僅只13歲,還遠未達到參加工作的年齡,為給她創造一個好的成長環境,縣里便把她送到了縣城小學的附設初中班讀書,初中畢業后又被直接保送到了中專。阿普于是在課堂上也變得振振有辭了,有時他會放下課本一本正經地對孩子們說:“誰說騎馬和讀書不是一回事呢?把馬騎好了,你照樣可以到山外看看那里的世界……”
女兒的成功讓他在村子里挺直了腰桿。他甚至還想專門進一次城和當年的教育局領導理論一番。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隨著知識的積累、視野的開闊和閱歷的增長,竟讓大姑桂蘭的一顆心也變得不安分起來。
她走出課堂來到城市的大街小巷,映入眼簾的總是街頭巷尾那么多衣裙翩翩的身影,一下子竟讓她情不自禁地想到了自己的阿母、也就是我善良的阿瑪。她曾經是一個多么美麗自信的彝家女人啊!阿普說她年輕時曾被人民政府安排到縣醫院做過護士,后來“文革”一起,她就回到了彝山,從此成了阿普的女人。
雖然她的回歸算得上是一種絕對的崇高,給寡苦的彝山送來一位真正懂醫識藥的白衣天使,從此結束了我們諾蘇人“打雞”“打羊”和“求神”“送鬼”的治病傳統。可就因人生中的這一變故,卻讓她從此一輩子伏在玉米地里,心甘情愿陪阿普養馬種地、生兒育女,彎曲一輩子的腰肢就再沒有直過。從記事開始,大姑桂蘭就始終記得阿母掌心的厚繭如同松皮一樣刺人。
諾蘇人崇尚單數,并且有早婚的習俗。那時,19歲中專畢業的大姑桂蘭剛走上工作崗位,但她已經被村人們算作是“大齡”女孩了,因為當初和她一起讀書的女孩,有的已經當上了孩子的母親。
可正當家里忙著為她準備婚嫁大事的時候,她卻堅決地提出要和夫家退婚了。這實在是我們諾蘇人的大忌。因為按照諾蘇的族規,毀婚的一方必須向另一方賠償損失,這往往是幾倍或是十倍于身價錢的財物。而且對于信守承諾的彝人來說,即便沒有經過隆重的訂婚儀式,這樣的賠償也得照給不誤。于是曾經慈愛無比的阿普變得嚴厲起來:“你敢違抗父母之命?”241D2DE0-D045-45BA-8D08-1EC21761CC2C
“你們給我訂的娃娃親,十幾年來我和那個人連面都沒有見過。說起來就沒有任何的感情基礎。再說現在都什么年代了?我可不想像你們一樣,一輩子窩在山里!”大姑回答得理直氣壯。“那你眼目中就再沒有家法和祖訓?”阿普在這時候使出了殺手锏。敬畏祖宗的諾蘇人唯父母之命是尊,婚姻大事更是容不得子女的半點違逆。可在女兒的執拗面前,阿普最終還是徹底地失敗了。“你如果硬逼我,我寧愿從石崖上跳下去!”……
曾經十幾年到山下的求學經歷,阿普知道外面的世界就像是一個美麗的花環,一旦戴到了孩子們的頭上,他們就不想再摘下來。少年時代就被阿普文文送到漢地讀書,阿普何嘗不知道那花環有多迷人。但即便處在潰敗的邊緣,他還是用家法和族規保存了最后的幾分驕傲和自尊:“你可知道,彝漢自古不通婚。你要是嫁給一個外族人,我就帶上你那一幫叔伯表親,把你從山下抓回來,一輩子不許出山!”
是的,族規,這同時也是我們諾蘇人最嚴酷的法典:和外族通婚,就不能保存純正的諾蘇血統,從此也就進不了諾蘇人最榮耀的族譜。據說在此之前,常有一些諾蘇女子工作或學習在外,與外族男人發生了戀情,就會有一些父兄長輩抬著獵槍,把女兒抓回山來。他們黑洞洞的槍口,曾在當時大大小小鎮街或城市留下數月的驚恐和不安,至今依舊讓人談之色變。
面對阿普的恐嚇,大姑桂蘭下山后就干脆不回家。要緊的是那時和她熱戀的恰恰就是一個漢族男人。當然這樣的結果就是她曾無數次被阿普派人抓回山去。我至今都能想象那沿途的情景。大姑桂蘭歇斯底里的哭泣傳響空谷,如同一只絕望的小獸,只能用嚎哭來表達內心的孤獨與苦楚。羅坪山上下,那些至今不變的屋舍、溪泉、樹木和田園,應該都還清楚地記得20多年前,一個彝家少女的苦痛、傷悲與任性的淚水。
可大姑的倔強也是出了名了,這就如同她的父親,決定了的事就是十匹馬也都拉不回來。所以她的婚事至今都是我阿普抬不起頭的事。當把女兒抓回山寨逼她與娃娃親家結婚的時候,她卻又在大半夜里赤著一雙腳獨自一個人翻越羅坪山,那是我們全縣最高的山峰,最高海拔3492米。從此便神秘失蹤了,族人們都以為她已經葬身熊腹,阿普在悲痛之中也只得趕上一群牛羊以作賠償,給她的娃娃親家送去。
可誰想四個多月后,已經“死”過一次的大姑桂蘭卻又回到了彩云崗頂上的陸家村。和她手挽手一起回來的,就是那個漢家的男子。當他用新式禮俗向阿普和阿瑪求婚,并且大姑桂蘭告訴他們自己已經懷了人家孩子的時候,面對水已成渠木已成舟的事實,驕傲的阿普不得不再次在村人和族人面前低下頭來。他收起往日的嚴酷,再次帶著四鄰兄弟和一大批牛羊彩禮,翻越羅坪山前往那個先前的女婿家,千恩萬謝求得諾允。
然而在面對這樣一個近似于羞恥的理由,那個娃娃親家卻死活不肯善罷甘休,反倒帶著一群人來到我們陸家老房子說理來了,而且自始至終就只咬定一個理:“你女兒嫁的是一個漢人!”
于是大姑桂蘭的倔強,親手造就了阿普人生中最恥辱黑暗的時刻。他低下一顆高貴的頭,并且一再囑咐陸家村的那些血性男人,無論娃娃親家人再怎么責斥和辱罵,都要咽到肚子里。不能還口,更不能動武。甚至人家把唾沫吐到臉上,也都得低頭賠笑,不能立刻擦去。
彝家諺語里說:“一斗不分十天吃,就不能過日子;十斗不做一頓吃,就不能待客人。”于是我們殺牛宰羊,擺出酒肉美食招待客人,并且聽任親家把羅坪山上下十幾個村子的族人一起喊來,聚在彩云崗頂上一面喝酒吃肉,一面大聲唾罵,把那些連阿普自己都無比諳熟、通過口耳傳承的古老族規和諾蘇倫理,一本本一段段地從頭說到底。而親家提出的一切賠償,阿普眉頭都不皺一下就完全答應了。
那時候,我們才知道那個沒有結成親爹的人是怎樣地貪得無厭。而我那個后來當上副縣長的大姑父,在那時只不過是滇西北高原上一個貧困縣的小公務員,和大姑桂蘭一起從省城的金融學校畢業后就走上工作崗位,但他兩手空空,一名不文,除了一腔熱情和對愛情的忠貞,他甚至連幾百塊的彩禮都拿不出。阿普揮揮手,示意他們下山。
為了償還親家索要的賠償,我們最終不得已出賣了那幾匹勞苦功高的賽馬。
彝人的生命從來都是與馬相關的,那么多養馬相馬買馬馴馬賽馬和賣馬的故事,就組成了一個彝人的全部。而馬總會在我們最艱難的時候毫不保留地挺身相報,它不僅是我們的最重要的財產,也是和我們心靈緊密相通的圣物。包括那漫山的牛羊,一直都被我們看作是生活安定的物質基礎。但誠信的缺失,就代表一個諾蘇家庭沒有了安身立命的根基,我們當然就無權擁有這些賴以生活的財富,或者我們就如同喪家之犬一般,灰溜溜地趕著牛馬從彩云崗頂上的陸家村搬走,遷到一個完全沒有什么親朋戚友的山頭,重起爐灶開山種地,起房蓋屋,繁衍子孫。
可阿普不是那樣的人,不論在怎樣的困難面前,他首先想到的是應對而不是逃避。所以那段時間,我們可謂是傾家蕩產,除了那座阿普文文遺留給我們的房子,我們已經是一無所有了。當然若不是這房子象征著阿普文文功勛顯赫的一生業績,它完全有可能被村人和族人拆走,連顆柱腳石都不會留下。
對于一個不太看重財物的男人來說,阿普倒不在乎那么多的牛馬羊群,縱使傾家蕩產、兩手空空,他照樣可以重頭再來。可他在乎的卻是那么多的駿馬,那些由他親手馴服的駿馬,由他的子女驅馳著,曾無數次地在全國各種賽道上爭金奪銀。在他心中就和教室里的學生一樣讓他充滿自豪。
彝家祖訓里說:“一生中沒有遇到困難的人,他永遠不會成為真正的人。”阿普相信他的人生正在接受一場真正的歷練,但面對那么多的困難、迷茫和無助,阿普卻在那時候懷疑上了自己,不論讀書和賽馬,怎么一個彝人的出路,或者說一個彝人的命運,居然就是這么一場艱難地抉擇啊?
五
艱難的時候,阿普卻又想到了教育局局長的話:認準的路子就一定要堅持走下去!
的確,一條路再長也會有盡頭,只有繼續前行,方能看到光明和希望。大姑桂蘭叛婚之后好幾年,我大伯依建章和二伯依建光又被舅姥爺相繼扶上馬背,帶回一個個亮閃閃的獎牌和豐厚的獎金,才漸漸地把我們一個破敗的家庭重新拉了回來。于是賽馬又重新回到了我們陸家小學的課堂。可這時候真正讓阿普感到絕望的,是我阿達帶給他的潰敗。241D2DE0-D045-45BA-8D08-1EC21761CC2C
阿達是我們彝人對父親的稱謂。我阿達是阿普的少子,也是阿普最疼愛的孩子。當年阿普文文功成名就,便決意解甲歸田,據說那是因為他不大字不識,苦于案牘之勞,便毅然決然選擇了退隱。但他卻對文化充滿了敬畏,同時對每個孩子都寄托了讀書成材的希望。長輩們都說,早年每當山下有文化的漢人或是白族人來到我家,阿普文文總是用我們諾蘇最高的禮節接待。但酒飽飯足,他就會央著他們在昏暗的柴火下教四個兒子讀書認字。后來孩子們漸漸長大,他就把他們兄弟四人先后送到山下漢族人聚居的村子讀書,讓他們說漢話、學漢語,和漢族的孩子一起長大。他同時知道,崇文尚教是白族人的傳統,所以他和山下的白族人打起了親戚。阿達降生那年,他還專門給他取了個充滿文氣的漢名:陸文章。
我阿達陸文章自幼聰穎明慧,在讀三年級時,他就如同彩云崗頂上的陸家老房子,在同學之中顯現出一種鶴立雞群、獨占鰲頭的態勢。望子成龍心切的阿普自愧才疏學淺,便像當年的父親一樣,在新學年開學之時鄭重地將他送到碧云小學。他深信兒子從此擁有了比其他山里娃更好的學習條件,可以心無旁騖潛心攻讀。
為彝山培養一個大學生,一直是阿普最大的夢想。特別是當年和教育局領導的爭論,讓他一直深為焦慮。所以他一直把這夢想寄托在我阿達的身上。不想六年后,阿達卻回到了山里,連個縣城里的高中都考不上。阿普不灰心,重新幫他收拾好行裝,再次把他送到山下的碧云初中補習,低下一張老臉,求爹爹告奶奶一般說服了老師,并給兒子在校長那里借到了一間單獨的宿舍,可第二年三月街前夕,學校托人帶信上來,陸文章已經失蹤一個月了,而他那間費盡心力方才借到的宿舍,原本是想給兒子營造一個輕松寧靜的學習環境,可我阿達卻再次辜負了他,宿舍最終成為了藏污納垢之所,校長說光啤酒瓶就完整地收拾出了六箱,還在床底掃出不計其數的煙頭、煙盒、臭襪子、大褲衩、破膠鞋……
四處查找,阿普方才知道兒子逃學回村是為了練習賽馬。但他卻不敢明目張膽回家,就被舅姥爺送到羅坪山雪線下面一個叫馬鹿塘的草甸,躲在一個洞穴中練習騎射。可那時的他年紀輕輕,耐不住寂寞,稍稍一上馬背,那顆浮躁的心就如同一只撲騰的鳥兒,只想撞破胸膛而去。他以為只要是彝家的孩子,都能奪冠軍贏獎金,于是不到兩個月,他就草草收拾行裝下山參戰了。
然而那一年的三月街注定就是他的滑鐵盧。因為他身體偏胖,而且多年讀書在外,沒有早年練學的經歷,所以舅姥爺就讓他學習馬上技藝,偏偏阿達是個左撇子,右手幾乎沒有力量,跑馬射箭,他僅中一環,在所有參賽選手中位列倒數第一,好不容易找到他的阿普在看臺上被氣得破口大罵:“這個吃草長大的膿包,讀書不行,騎馬也不行,從頭到腳就是個一無所長、一事無成的牲畜……”
阿普發誓不再理會他了。這樣一個敗家子,實在是他的恥辱。
“你阿達當年何等聰明!小學一至三年級,所有考試基本都是滿分。可人生就是這樣,一步錯,步步錯!……”阿瑪總是一遍遍地告訴我,當然她的嘮叨無非是讓我引以為鑒,別在關鍵的時候走錯路子。阿瑪還說,賽馬見證了陸家村的輝煌,恰恰也見證了阿普人生的低谷與灰暗。那段時間,誰要和他提一個馬字,他都會與人急,哪怕是他最為要好的舅姥爺。
父子倆一下子反目成仇。當然這樣的好處,就是阿達可以名正言順地辭學回山,在彩云崗頂上的馴馬場練習了。可糟糕的成績,卻讓他抬不起頭。特別就是他那只毫無力氣的右手,拉不開弓,或是沒有準頭。關鍵時刻,起作用的還是舅姥爺,他用一根繩子綁住阿達的左手,無論吃飯、寫字、砍柴、提東西,都要讓意識首先喚動右手。幾個月后,阿達的右手也能和左手一樣運用自如了,舅姥爺方始讓他練習射箭,他告訴我阿達:“漢家有那么幾句話說得好,一是勤能補拙,笨鳥先飛;二是從哪里跌倒,就從哪里起來。既然你摔在了三月街,就要從三月街重新爬起。人生就這是這樣,付出多少的汗水,你就能有多少的成功。要想成為一個優秀的騎手,勤學苦練,這四個字必須牢牢地釘在你的心底!”
舅姥爺把一個“釘”字突出得特別響亮。從此不論騎馬還是步行,阿達都始終弓不離身,箭不離手,每天上千次地拉動弓弦,不出一個月,右臂腫得像頭小豬,抬都抬不起來,而且常常睡到半夜都會被臂部的疼痛喚醒;搭箭拉弓的幾顆手指,磨得都已經蛻了幾層皮,像幾根粗壯的胡蘿卜那么不堪入目,只要一陣風吹到手上,都會感覺有種鉆心的疼痛。他在那時差不多要選擇放棄了,可一想到阿普對他的咒罵,什么“吃草長大”“一無所長”和“一事無成”幾個字一鉆進頭腦,他就急得心里難受。
“我絕不能做這樣一個人!”
他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訴自己。然后便重新收拾行裝住回馬鹿塘。一年時間,他真正把舅姥爺的教訓深深地釘在了心底,并且下定決心,若不練好本事,就決定不離開馬鹿塘。他收斂起所有的浮躁,每天把馬趕到草甸之上與牛馬為伍,專心練習騎射。直待晚上霞光落盡,他才打馬回到羅坪山雪線之下那個洞穴之中,草草做吃些飯食,就躺到石床上睡覺。有一天竟然失眠了,左翻右轉依舊不能入睡,他突然想起了當年求學時一個人住宿碧云小學,還有后來阿普在初中學校里為他爭取到的單身宿舍,都只不過是一個更大的洞穴而已。而那時少不諳世的他,就是青石板上栽蔥,扎不下一個根啊!
那一年,一張弓被他拉斷了十幾次弦。搭弓、上箭、瞄準、拉箭、發射,他一萬次地重復著這幾個動作,然后將之熟悉地連貫在一起,因為跑馬射箭與尋常的不同,根本就不給你留下瞄準的時間,或者即便有,那幾微秒的意念其實就已經決定了你的成功或者失敗。所以他常常把目標定在了那些移動靶上。漸漸地,阿達能把右手使得像左手一樣有力了,接著能射中山間的大樹小樹,射中奔跑的松鼠,枝頭跳躍的麻雀,還能射穿冬天里落下枝頭的樹葉……而這一切,他幾乎都是在行進中做到的,不論是在馬上還是在奔跑中,他咬一把箭在嘴里,能夠在一只松鼠從枝頭落到地的短暫間隙中用兩至三枝箭射穿它。
阿達在當年瘦掉了十幾斤,他常常還會在睡夢中醒來,可他依舊是在夢里不斷琢磨馬上拉弓射箭的那些竅門。那時候,我可親的阿瑪每隔三五天,都會到馬鹿塘邊看望他一次,給他帶吃帶穿,剔頭理發。看到他發奮用功的樣子,阿瑪不禁淚流滿面,有一次還緊緊把兒子抱在懷里,一遍遍地罵起了我狠心的阿普。因為差不多一年時間,他居然就沒有進山看過一次兒子。241D2DE0-D045-45BA-8D08-1EC21761CC2C
然而正如彝家古訓里說的那樣:“戰馬不怕槍聲哮,飛鷹不懼路途遙。”來年的三月街,我阿達毫無爭議地捧走了跑馬射箭的冠軍獎牌,之后又在香格里拉賽馬大會上奪魁,次年的全省民運會,他第一次參賽就斬獲冠軍榮耀……
到了今天,阿達早已是陸家村當仁不讓的騎射大師,譽滿全國。而阿普和他的間隙也早因為時間的流逝而漸漸彌合,我相信最重要的原因應該是我阿達早已成為了真正的騎手。一年后,當我阿達被縣人民政府授予“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民族傳統賽馬代表性傳承人”榮譽證書后,阿普更是有種難言的自豪。
每有空閑,阿普常常這樣告訴我:“一個人不敢涉過小河,那他怎能渡過寬闊的湖面?一個人不能做好小事,那他怎能做偉大的事業呢?你阿普文文教導我們要做一個純明良善、堂堂正正的人,我想無論讀書和騎馬,只要堅定志向,做通了一行,你也就做成了人生!”
我似懂非懂地向他點點頭,就看見他臉上露出了真心滿足的笑容。
阿普最終沒有獲得轉正的機會,畢竟千軍萬馬過獨木橋,轉正的門檻千難萬難,雖然阿普后來的教學成績自然也有了較大起色,但最終居然輸在了在校生過少的理由上。即便如今早已年屆七十,他心中的教育情結卻絲毫未減,哪怕就是電視新聞一溜而過的教育信息,都會吸引他十二分的注意。記得那是2018年的教師節之際,全國教育大會正式提出了“五育并舉”。第二年,體育以總分100分的成績納入云南省的中考,體育教育被放到了空前重要的位置。得知這樣的消息時,在陸家老房子里看電視的阿普渾身顫抖,老淚縱橫。
他想我們真是出生在了一個好時代。當然這些年來,立志讀書成才的夢想已經深深地植在每一個彝山孩子的心底。那是因為村人們已經真正品嘗到了讀書的甜頭。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如今阿普孫輩中已經有四個孩子從他的課堂走出大山,考上遠方的大學,而且大伯依建章的女兒還是村里的第一個名牌大學生和碩士研究生,當她考上國家公務員崗位的時候,陸家村人才如同恍然醒悟一般,原來除了游牧、耕種和賽馬,諾蘇的孩子可以和所有其他人一樣超越自我、成就人生。
如今村里的生活不斷改善,許多孩子都被父母帶到城里上學。我同樣也被父母帶到了城里。從入學的第一天起,那個堂姐一直都是我的勵志榜樣。當新學期開學,我把一張“學習優秀獎”的獎狀送到阿普面前時,阿普卻笑呵呵地摸摸我的頭說:“彝家好郎兒還是得學騎馬啊!因為你的根在彝山,你骨血里流淌著的是彝人的血液。不會騎馬,你就不能算是一個純正的彝人!”
看著我點頭稱是,又聽他嘆了一口氣說:“如今公路通得快,大伙出門都不騎馬了。山里的孩子都去了外邊,回來再不學騎馬,這項技藝遲早要失傳了!”
編輯手記:
作家把小說《出路》的寫作背景放在了改革開放初期,社會的一切都面臨著變革,山村教育同樣如此。“我”的爺爺(彝語稱阿普)是一名民辦教師,在教書那幾年,他看到了除了知識能改變孩子的命運,賽馬同樣也可以,于是他把賽馬放入教育教學,培養了大量的小騎手,從大理三月街走向全國,成為山區孩子走向世界的一條重要通道。那是他在那個年代關于素質教育在山村中的樸素理解,在當時很多人都還意識不到素質教育的重要,他得不到山村之外世界的認可,他并不妥協,最終,他的堅守有了回報。但賽馬帶來的諸多問題也在反噬著他,爺爺的親兒子在練習賽馬的時候被他親侄子打死了,心愛的女兒成為全縣第一個冠軍女騎手卻背叛了“娃娃親”,并且執意要嫁給一個漢族男同學,給家庭帶來嚴峻的誠信危機,乃至整個家庭的破敗,原本讀書出色的小兒子迷戀賽馬而辭學回家,又使他執意要培養一個山村大學生的夢想破碎……我們看到了“我”的爺爺在現實矛盾重重中經歷了徘徊、猶豫、痛苦、失落和迷茫,我們也看到了他的隱忍與堅守,看到了他內心深處永不熄滅的希望之火。作家在這篇小說中思考的是教育的出路,更是人的出路問題,在當下同樣有著重要的現實意義,人性閃爍著的光芒讓小說釋放出了恒久的魅力。241D2DE0-D045-45BA-8D08-1EC21761CC2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