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許多從事文學的人而言,他們也許從來都沒有愛過文學。
這似乎不能作為一個問題。這樣提出來,是因為它出了問題。我們或者已經發現,今天的一些人,甚至是“作家”也未必相信文學。文學這玩意兒作為謀生的手段尚可,但要真的相信它,在心里保持它的尊嚴和地位,他們是不干的。
對于許多從事文學的人而言,他們也許從來都沒有愛過文學。
能夠像古典作家那樣相信文學,相信它的高貴,它與日月同輝的那種永恒,已經成了古典情懷。不相信文學才是“現代”,不相信一切精神的價值才夠得上“現代”。然而這樣的“現代”是可怕的。
回頭看,越是大藝術家,越是對詩有永遠沒法擺脫的敬畏。直到二十年前,我所認識的一個人,他每次走近書桌的時候,都要把手洗干凈,一點也不允許自己邋邋遢遢的。他寫作時常要找一朵花插在瓶里。他的周邊全是潔凈、敬畏和肅穆。而現在我們看到的某些作品,從語流、質感,包括內容,都讓人想到這是在一種骯臟的環境里炮制的。
相信文學的人,不會以其作為達到某種世俗目標的工具。真正的愛總有些無緣無故。人的名利心會隨著他的道路變得越來越淡:淡到若有若無,最后淡成一個非常好的老人,既隨和又偏激,質樸極了也激烈極了,極為出世又極為入世。
我們發現如今甚至出現了對于所謂文學的沒落、文學的死亡的快意。有一種不可理喻的、不可理解的,對于文學和詩的敗落表現出幸災樂禍的心情。說白了這不過是一種垂死的恐懼,一種末世情緒。眾所周知,人的絕望很容易轉化為對生命的憎恨。生命的活力,它的創造性,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表現為對于藝術、詩,對于完美的不屈追求。一個人是這樣,一個民族也是這樣——出現過許多藝術巨匠的民族一般來說是強盛的,最終難以被征服。
最近有一篇文章用嘲笑的口氣介紹說,法國有五千多萬人口,竟然有二百多萬人立志要當作家——結果連最有名的某位大作家都餓死了。看來今天所有熱愛藝術、鐘情于詩的人都要感謝這篇文章的提醒,感謝它送來的情報了。不過大家知道,法國的藝術并沒有那么可憐。至于說到死亡,人世間各種千奇百怪的職業和死亡方式很多——一個作家餓死了不等于法蘭西文學餓死了,就是如此簡單的道理。還有,難道有二百多萬人立志要當作家,這會是法蘭西的恥辱嗎?這只能讓我們更加明白,為什么會有個不朽的世界藝術之都,它的名字叫巴黎。到了巴黎,氣粗如牛的人可能只是一個鄉巴佬。文明的水流日夜不停地在巴黎奔涌。舉世聞名的先賢祠門楣上寫有一排金字“祖國感謝偉人”。這里面安息的主要是作家和詩人,還有哲學家和科學家。
相信文學的民族是偉大的民族。因為文學不是專屬于某一部分人的,不是一種職業,而是孕含在所有生命中的——閃電。
正是基于這樣的理解,我從來覺得文學不是一個愛好與否的問題,也不是一個選擇與否的問題。我不贊成作家的職業化寫作。“生命的閃電”能是職業嗎?所有職業化的寫作都在從根本上背離文學。作家的一生都應該抗拒職業化寫作造成的損害。
說好作家是“大匠”,那是指他擁有超過一般匠人的功力。但他畢竟不是匠人。
屬于靈魂里的東西怎么傳授?怎么教導?怎么量化?所以文學命定了不是一種職業。
選自《張煒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