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心
紹興的水
一壇窖藏的酒,倒出了紹興的美好。
隨烏篷船穿行在臨水老街,黃昏掀開夜色紗簾,晚歸的足音由遠而近,燈火次第開放,濃香撲來,尚未開飲,就已飄飄若仙。
霞光攜起遠水,在鑒湖里翻閱往事,大禹治水救蒼生,勾踐臥薪嘗膽爭天下,王羲之揮灑《蘭亭序》,李白暢吟“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度鏡湖月”,秋瑾軒亭口的絕命詞“秋風秋雨愁煞人”。
時光掀去層層幕布,歷史像一面銅鏡掛在水鄉窗前,映著粉墻竹影、小橋流水、臺門老街,把千年的滄桑搖成一只只船影。
周家老門臺里,一行行風干的墨跡傲然而立。沒有哪個地方的黃酒能喝出這樣的氣魄,勇猛得像個斗士,尖銳得像把匕首,插進腐朽的制度里,錚錚作響。
有人說,江南口味哲學,紹興人最懂。嚼一粒茴香豆,童年記憶在百草園里蘇醒,一個戴著氈帽的小男孩掙脫母親的手,從巷口狂奔而來。我想起了那個叫閏土的少年,還有唯一穿長衫而站著喝酒的孔乙己,他們從魯迅的筆下走出來,成為老街的絕唱。
一壺酒溫深了夜的濃度,一場如約而至的舊地重逢,讓內心積攢的況味被打翻。兩年前,與朝不慮夕的愛人結伴而來,凌晨了,還端著疼痛依偎在八字橋上,任由懸著的心在星光里淚流。水鄉與人,從此掉進我的夢里。
咸亨酒店前,凝眉而視的雕像,把午夜裝飾得深沉而又寧靜,一條流淌了千年的文化長河,正從老街上緩緩流過。
明明是迅哥兒的故鄉,可我卻生出萬般惆悵。一顆流星,滑過霓虹,槳櫓還在水中蕩漾,我己從過客變成歸人。
紹興的船
水多的地方,一定有船。
斜陽撲進倉前老街鋪子里,桂皮煮熟的茴香豆,彌漫著秋天的味道,烏篷船魚貫而出,臉膛黝黑的擺渡人總是喜歡搖著光陰,穿行在吳越往事里起伏向前。
青藤在與水相接的地方茂盛著,小橋上深情對視的情侶,仿若每一場遇見,都能生出一段前世今生的故事,那支搖了千年的櫓,不知驚艷了多少平平仄仄的詩句。
描寫江南的詞語,總是離不開黛瓦、粉墻、青石板,還有小橋、流水、烏篷船。可紹興浮在我的腦海里,如黃昏里佳人回眸時的莞爾,讓人頓生憐惜。
那些舊宅,在湖光綽影里,變成了光陰的蠟像。一位畫家朋友說,她窮盡水墨,也沒能臨摹出烏篷船的娉婷婀娜,更不用說舟上一曲離殤是誰丟了誰的過往,又是誰落了誰的韶光……
裊裊的戲聲伴著櫓音越過門臺小橋,賣酒的鋪子和凝重的老臺門,還在訴說著古城過去,烏篷船緩緩而歸。
水鄉的夜,太容易生出幻覺,有歌聲從遠處飄來,一些桂花落進水里,又隨風而去。也許,將來的某一天,款款退場的不只是這些古老的什物,還有回味已久的鄉愁。
紹興的園
到了紹興,一定要去沈園。
沈園,也叫沈氏園。這個讓愛情哭了千年的園子,小橋流水,黛瓦依舊,葫蘆池中碧荷深處,依然粉蓮朵朵。
假如沒有《釵頭鳳》,假如沒有陸游和唐婉的凄美絕戀,沈園應該不是今天的沈園。在一片連著一片的斑駁樹影里,在宋朝這段纏綿往事的千百年后,在恰巧的一段光陰里,沈園,讓我傾慕而來。
我應該在春天來,最好是喝著黃酒乘著烏篷船,那樣的話,被風化的墻磚在煙雨迷蒙的春色里應該是梅花掩映,而不是此時此刻的舊跡斑斑,苔痕如古,塞給人一種滄桑沉重之感!
陽光正從墻頭的竹葉縫隙間灑落下來,一段故事被展開。南宋詩人陸游仕途坎坷,愛情不幸,和表妹唐婉青梅竹馬,婚后情投意合卻引陸母不滿,于是以“陸游婚后情深倦學,誤了仕途功名,且唐琬婚后不育,誤了宗祀香火”為由,逼迫陸游休妻。
封建禮制終是讓兩人走到了“執手相看淚眼”的地步。陸游遂了母愿,娶王氏為妻,唐婉被迫嫁給越中名士趙士程。縱然百般恩愛,終是勞燕分飛。
十年之后,兩人在沈園不期而遇。十年的光陰悠悠依然刻骨銘心,相望無言,就在陸游打算黯然離去時,唐婉征得趙士程的同意,差人送去了酒菜,觸景傷情的陸游,在墻上悵然奮筆題下《釵頭鳳》,唐婉見之,萬千感慨,一病不起,終因愁怨難解,郁郁而去!
一闋《釵頭鳳》,一段不了情。往事叩響,門環輕搖,短墻猶在,青蓮碧存,墻柳依舊。香樟樹下,纏綿悱惻的愛恨離愁仿若又從書里走來,那個獨語斜欄、欲淚裝歡的女子,在南宋的某一天,隔著紅花,隔著綠柳輕嘆。
是誰又在念起:“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見梅花不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