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黃潔雯

1

他看到遠處坐在長凳上那個女人的背影感覺很眼熟，但又怕認錯，托了下老花鏡就快速往前走。

老婦人把剛買的菜放在身旁，從環保袋里抽出一把扇子開始扇。

“現在的天氣真是越來越熱啊。”他靠近時聽到了老婦人自言自語的聲音。

“這聲音，是她嗎？”畢竟過了這么多年他也不敢確定老婦人是不是故人，他打算先上去打個招呼確認一下。他輕輕地拍了拍她肩膀。起初老婦人也沒注意到有人在拍她，又用手拍了下自己的肩膀。

“建秋，是你嗎？”

老婦人眼神突然定住了，過了好幾秒才緩過神，慢慢將身子往聲音的方向轉去。抬頭一看，原來是他。

“李凌？”

“沒想到還真是你啊，建秋！我們好像都有30年沒見過了吧？半輩子這么久了啊。”李凌偶遇故人，激動得好像一下子年輕了40歲。

“是啊，我都快認不出你來了，你今天也是一個人來買菜嗎？”

當年李凌高高瘦瘦的，走路總是身板挺直，帶著一種正氣，精氣神十足。現在的李凌老了許多，如果不是因為聲音沒多大變化，恐怕建秋也認不出他來。但即便他老了，他的腰依舊挺得很直。

陳建秋先是看了幾眼李凌，隨后又不好意思地轉移目光。“是啊，這年紀要多出來走走，能走多少路算多少咯。”

“別說這話，你看起來還年輕呢。你身體近來還好嗎？”李凌又繼續關切地問著。

“身體還是會有些老毛病，但沒什么大病大痛，還算好啦。”陳建秋注意到了李凌的手，“你手，你手怎么了？”

“當年做實驗，操作不當。”現在的李凌說起來早已經習慣了，也不會覺得是多大件事了。每次談及當年，想起遠離故鄉獨自思念親人的日子，即便過去這么多年，他還是忍不住紅了眼眶。

“凌大哥，我當年找了你很久，后來也聽說你可能去了，有生之年還能看到你，今天真的，真的是值得慶祝。”說到激情處的建秋咳嗽了幾聲，她把手搭在了那根斷指處，“還會疼嗎？”

李凌反過來拍了幾下建秋的手背，“早就不疼了，我這算得了什么。當年我接到任務，必須保密，所以我沒了消息。我……秋妹，我對不起你。”

“我當年確實怪你，怪你這樣一走了之，怪你毀了我們的約定。但后來才知道，你是這么偉大的人。現在還能活著看到你，我心中的大石也算放下了，以前我總以為要到地下才能看到你的。”說著說著，建秋也忍不住紅了眼眶。

“我后來輾轉托人找你，也找不到。沒想到兜兜轉轉，最后在這個城市再遇到你。你先生，他現在還好嗎？”

“他前年走了，我現在和女兒一起生活。”

“要不先留一下電話，免得以后找不到了。”

“現在的人哪還打電話？我教你用微信吧，之前我孫女教我用的，還能用手機買菜，可方便了。”

兩個老人家就這樣在長凳上聊了許久，他們的背影在那夕陽的照耀下反而變得年輕了起來。

2

今天是中國歷史上最特殊的日子，晴空萬里，街頭上的老百姓都笑意盈盈，雖然不是新年，卻洋溢著一股比春節還要熱鬧的喜慶氣氛。

“秋妹，快，再走近點就能聽到廣播聲了。”李凌拉著建秋的手往前走，“所有的苦日子都過去了，我們也能挺直腰桿做人。”

突然他們停住了腳步，抬頭看著一架又一架飛機，“凌大哥，你看，是飛機！”

飛機的影子一個接一個地將二人籠罩住，這是他們第一次在和平時期看到戰機，不用趕著躲避戰火，而是可以駐足去觀看飛行列陣。

“秋妹，我們很快可以成為婚姻自由的新青年了。”

建秋的臉紅了，轉過臉點了下頭，拉著李凌的手又扯了兩下，他們漫步在街頭，共同想象著美好的將來。

3

建秋這段時間都沒再看到李凌，害怕他出了意外。后來她在家門口信箱收到了一封信。

秋妹：

原諒我沒有勇氣和你告別，我害怕我再看見你，就會忍不住留下來了。請勿掛念我，我此生可能要對不住你了，你千萬要好好保重。我們以后都可以挺起腰桿子做人，一定可以！珍重！

凌親筆

建秋看著信，眼淚止不住大滴大滴地落下來，她用手抹淚，卻還是讓淚珠落在了信上，化作一朵朵墨花。

4

“鈴鈴鈴……”電話聲響起。

“喂，您好，我是報社的記者王潔玲。我們準備做一個新中國成立一百周年一百位人物的專訪集，想邀請李凌老同志參加，請問方便嗎？”

“你好，我是他的孫子，爺爺剛剛出去了，等他回來我幫你問一下。”

“我回來啦。”李應秋給爺爺開門，“爺爺你出去的時候，報社記者打電話來想邀請你參加采訪。”

李凌應答了一聲，今天和建秋的重逢讓他回憶起以前很多時光，他回到房間立馬翻出藏在床底下的鐵盒子。這是一個老式的餅干盒，表面布滿了鐵銹，李凌花了很大的力氣才撬開盒子。

原來鐵盒里裝著的是他和建秋的回憶。放在一沓書信最上面的是一個老款但不破舊的懷表，李凌往表蓋上哈氣，擦拭了幾下，再小心翼翼地撥開表蓋，表蓋背后有他和建秋的黑白合照。他看了幾眼，又輕輕地用手指摸了下照片。他放下懷表，又拿起了一沓書信，他戴著老花眼鏡，一封又一封拆開，讀完，又小心地折好放回信封里。“如果這些年我能一直堅持找她，那我們會不會有機會早一點見面呢？”

5

酒樓里，李凌帶了孫子準備做采訪，也邀請了建秋一起來吃飯。

記者王潔玲推開包廂門，“外婆，你怎么在這兒？”

李凌也有些驚訝，“建秋，潔玲原來是你外孫女啊，今天她代表報社和我們這些老黨員做個訪談。”

“潔玲，快叫李爺爺好，這是外婆以前的舊友啊，最近才重新遇到的。”

大家坐下后，采訪便開始了。李凌拿出了鐵盒子，和他們講著當年的故事。

“這個懷表是當年建秋送給我的，我每天看著表盤上的指針轉動，好像和大家一起在故鄉看著時間一樣。西北的夜實在是冷得很，我睡不著就拿出來看一看，再把它放在心口，自然就會暖起來。當我遇到解不出的題，我拿出來聽下指針的聲音，心里再焦躁也會慢慢平靜下來，它陪我攻克了很多難關，好像是幸運符一樣。”

“凌大哥，你……”

“以前的日子都過去了，你看我們現在的生活，腰桿子挺起來了！”李凌看著建秋，舒心地笑了笑。

采訪結束后，大家開始吃飯。“建秋，你嘗一下這個龍井蝦仁，你一定會喜歡吃的。”

“對，以前我們總是在河里撈小蝦米，現在是能經常吃上了。你孫子有女朋友了嗎？潔玲還沒有朋友，可以讓年輕人認識一下。”

李凌讓孫子給潔玲夾菜，建秋也邊吃邊笑。

吃完飯后老人家們還學會了怎么發朋友圈來記錄這一刻。李凌上傳了一張合照，配圖文字是：太晚了，但還算有時間。新日子，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