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珩
沒想到在這看似干燥的冬夜卻下起了雨。
我急忙躲進一家窩縮在城市邊緣角落的飯店。當我正在猶豫是否要在此處解決我的晚餐的時候,一位中年婦女從廚房里走出來,看樣子是這家店的老板娘。
“你好,你想吃點什么嗎?”
“您有什么菜就給我上什么吧。”
“什么都可以嗎?”
“是的,辛苦你了。”
庭院里有一個小孩在玩耍,他將凋落在地上的雞蛋花撿起來。一朵一朵地撫平,平整地放在小竹籃里。我愈覺得陰冷,但是院里的小孩像是沒知覺似的,木訥地在積水的地板上走來走去,臉上的表情無比平靜溫和。
我不忍心看他那彤紅的小腳丫還浸濕在刺骨的水里,這樣下去孩子肯定會感冒的,說不定那白嫩的小腳會長出讓人難以忍受的凍瘡。
“大姐,院子里的小孩是您的兒子嗎?”
“對,他叫小土豆。”老板娘從廚房探出頭,微笑著回答我。
“您也是,這么冷的天還讓孩子穿著拖鞋在花園里邊玩水啊。”
老板娘趕緊從廚房里出來,便看到孩子在院子里踏著水花,凜冽的夜風呼呼地刮起孩子頭上柔軟的頭發。
男孩被媽媽像小雞一樣拎在手里,我才發現他原來是這么瘦小。他的皮膚很白,雖然矮小瘦弱,但臉蛋還是粉嫩光滑的,像只剛出生的小羊羔,軟綿綿地依偎在媽媽的懷抱。
我原本以為面前這位大姐會和其他媽媽一樣,輕聲斥責孩子的調皮搗蛋,但事實卻并不如我想的那樣。大姐將孩子從自己的懷中輕輕地放到椅子上,拿出一條干凈白毛巾,細細地擦干了孩子的腳。在這個過程中母子倆沒有說過一句話,孩子也很安靜,只盯著兩只小手掌里的雞蛋花。
兩朵在冬季還能存活的雞蛋花,花形扁小,不像一般雞蛋花那般花瓣厚大,更不如別的雞蛋花一樣色彩鮮明。這兩朵雞蛋花花色暗淡,五片雪白的小花瓣堅強地相互依偎著,在花瓣中央滲出一點兒鮮嫩的淺黃色。它們看起來很脆弱,如果被旁人一把摘下,它們或許便會散落一地,而小男孩似乎看懂了這兩朵小雞蛋花,他用短短的手指溫柔地捧起它們,小雞蛋花似乎找到了歸宿,靜靜地佇立在男孩的指尖,仿佛那才是它們生長的土壤。
最終打破寂靜的是母親想給男孩換下濕掉褲腳的褲子,男孩看見母親手里的褲子卻不愿意了。“小土豆,你的褲子已經濕了,一直穿著會著涼會生病的。”母親輕聲地哄著男孩。男孩卻怎么也不肯換下身上的這條有黑白格子的褲子。
“我喜歡這條褲子。”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的聲音,雖然軟綿綿的,但更如雪松一樣清冷。
男孩母親嘆了口氣,“這天氣,衣服褲子也干不了呀。”她似乎注意到我的眼神,扭頭望向我。我們對視了。我多少還是有點不好意思,便趕緊回避了她的眼神。她卻毫不在意,只是無奈地說了一句,“這孩子只穿有黑白格子的褲子。”我忍不住望向她,大姐只是微笑著。
突然,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急忙對我說:“真不好意思,都忘了您是來我們店里吃飯的了。剛才菜已經做好了,現在就給您端出來。”
“哦,沒事兒,我不著急的。”
“來咯來咯!”大姐給我端上了一大碗絲瓜瘦肉粥,一碟炒米粉,還有粉蒸排骨,“今天比較晚了,廚房里剩的食材也不多了。您試試看味道還滿意嗎?”她手里拿著端菜用的大鐵盤子,站在圓形餐桌的旁邊等我的回應。
我便拿起筷子試了一口炒米粉,喝了一大口瘦肉粥。大姐的手藝很好,外面的炒米粉都過于油膩,吃得人滿口肥油,但是今天的炒米粉油量適中,口感很爽,一點兒都不油膩,但又有肉絲的香味兒。絲瓜瘦肉粥應該是熬了很久,綿綿的,絲瓜的清甜滲進粥里,咸瘦肉腌制得恰到好處。
“大姐,您做的菜都好吃,我這兒也沒什么需要了,您快去照顧孩子吧。”
“好嘞好嘞,您要是有別的需要隨時叫我。”
我正對著飯館里的舊式掛鐘,這看起來已有不少年頭的掛鐘被掛在這面有些斑駁的白墻上,秒針安靜地轉動著,它不像別的時鐘一樣冰冷——在這寒冷的深夜里,我每每看著秒針一頓一頓地走著,便會感到心慌,特別是當我一個人下班回家,疲憊地躺在床上時,聽著秒針的聲音,便更覺凄涼。眼前的這個舊式掛鐘,它的鐘擺左右搖晃著,它像世界上另一個獨立的存在,有自己的世界,安穩平和地在屬于它的空間里生活著。
現在已經將近11點半。飯店的燈依舊亮著,水還流著,院墻上的電表還在工作。大姐將餐廳里外都打掃了一遍,男孩不吵鬧著要回家,只是安靜地坐在椅子上。
我看時間已經不早,便打算結賬。結賬的時候,我看周圍已經沒有別的客人,看來大姐他們是為了等我才這么晚打烊。“大姐,真不好意思,今晚因為我,你和孩子才這么晚回家。”
“其實不是的,我們每晚都12點才離開店鋪,就算沒有客人也是一樣的。”大姐邊說邊用吹風機把男孩濕掉的褲腿吹干,“孩子喜歡聽墻上掛著的這個掛鐘在12點的報時聲,只有聽到才肯和我回家睡覺。”
“孩子喜歡?”
她此時己把男孩的褲腿吹干,周圍的空氣都變得暖和。小土豆用小手摸了摸被熱風烘干的褲腿,淺淺地笑了。他離開我們談話區域,回到原來的位置上,他此時己不再看著手中的雞蛋花,而是盯著窗外。
“你看,他在聽鐘擺的聲音。”大姐接上我們剛才的對話,“他不只是喜歡,對于他來說,每晚12點的報時聲是生活的必需品。”
我難以理解她話中的意思。此時離12點還有15分鐘。
“小土豆是個特別的孩子。在他很小的時候,我就發現了,我們一起去拜訪了一位醫生。醫生說小土豆患有阿斯伯格綜合征,但是小土豆并不嚴重,旁邊的人也看不出來,只是覺得他是個安靜乖巧的孩子。”
墻上掛著的時鐘的鐘擺左右搖晃,此時離12點還有10分鐘。
“有人和我說國外有醫生治療這個病癥特別好,讓我把孩子送到國外去。但我還是決定自己照顧他。”
“我只是偶爾會心疼他沒有朋友的陪伴。之前有個小女孩和她媽媽來我們店里吃飯,她也是不愛說話,小土豆卻主動靠近她,牽著她到院子里摘花。我們都很驚訝,后來媽媽告訴我,小姑娘被診斷出有自閉癥,她只能活在自己的世界,小土豆是唯一一個能走進她世界里的人。”
“后來呢?”我忍不住追問,眼看墻上的掛鐘的時針不斷趨近12點。
“后來,小姑娘的家人決定帶她到國外看病,最后離開的時候,小土豆好像一切都明白的樣子。他牽著小姑娘到院子里,給她摘了好幾朵雞蛋花,默默地看著她。”
男孩坐在一旁,專注看著手里的兩朵雞蛋花,他正在等待12點的鐘響。
“小土豆在等她,在等待這件事上他一直做得很好。”
室內沉默。我聽到了掛鐘里時針一頓一頓的聲音,我不再心慌,而是在一聲落后,期待另一聲的出現。在剩下的一分鐘里,鐘擺不緊不慢地將時間倒數,我看見男孩澄澈的眼中那一束光亮。在他密閉且空白的世界里,12點的報時聲是他此時的唯一期待,他眼中的渴望是人最原始的追求。
“當當當……”醇厚沉穩的報時聲從古老的掛鐘里傳出,它更像是從一個遙遠的神秘領地傳來的信號。安撫著散落在世界各個角落的特別的孩子們,聲音的振幅和這些孩子們的心跳聲對上頻率,開啟了獨屬于他們的密語,淺唱和低吟繞在他們身邊,小土豆聽見了,或許那位小姑娘也聽見了。
聽到報時的鐘聲響起,男孩眼中有著了然于心的豁然。他的眼底是一面鏡,它映照著生命的另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