獅子林

小山腳下有個花園，里面很多的石頭，長得像形態各異的獅子，所以人們把它叫作“獅子林”。

石頭一動不動的，白天，游人們在園林里玩，在石頭邊上照相，與石頭合影。調皮的男孩，鉆進石頭壘成的山洞里躲貓貓，腦袋撞到了石頭上，疼得流眼淚，他責怪石頭撞了他，一邊哭一邊用拳頭捶了一下石頭。結果石頭發出了一聲獅吼，嚇得男孩大喊：“爸爸爸爸，獅子咬人了！”

爸爸跑過來，摟緊男孩說：“別怕兒子，這是石頭，不是獅子！石頭怎么會咬人呢？”

還有人騎上石頭照相，他爬到石頭上，兩手揪著獅子的耳朵，其實是揪著石頭兩個尖尖的角。照相機咔嚓了一下，騎在石頭上的人就尖叫起來，因為他感到他身體下的石頭，像真的獅子一樣動了動，好像是要把他掀到地上。

有一塊石頭特別像一只歪著腦袋的小獅子，它憨態可掬的樣子，得到了人們的喜愛。凡是進園子來游覽的人，路過這只小獅子，都會伸出手來撫摸它一下。久而久之，小獅子石頭的腦袋，就變得異常的光亮，亮得就像一面鏡子，你湊近它，就能照見自己的臉。不過，你的臉是變形的，它就像一面哈哈鏡。

人們不知道，只要天一黑，獅子林里的石頭，就會像真的獅子一樣活動起來。就連那個掃葉的老頭，也不知道這個秘密。他每天天一亮，就來到園子里，清理垃圾，把小徑上、樹底下的落葉，全部掃掉。有時候，他還會拿來一把鋤頭，給樹松土，把那些難看的雜草拔掉。

這是個有趣的老頭。他喜歡一邊干活，一邊自言自語。他有時候是給自己說話，有時候呢，就對園子里的樹啊，花啊，草啊，石頭啊，甚至小橋、亭子之類的說話。他夸贊某一朵花兒開得漂亮，他吩咐那棵羅漢松，不要繼續長歪了，他說：“你再歪過去歪過去，就要掉進池塘里去啦！”他還會對鳥兒說：“你拉屎最好拉在樹邊上，正好給樹做肥料！你為什么要拉在臺階上呢？把鳥屎拉在我頭上就更不應該啦！”

有時候他還會輕輕地哼唱評彈呢，看他那副高興的樣子，好像掃葉人是世界上最快樂的。

他當然也會跟小獅子說話。他顯然和許許多多的人一樣，也是喜歡這塊長得像一只小獅子的石頭的。他經常會用他粗糙的手摸摸它。“小獅子，”他說，“你老是歪著腦袋，你的脖子不累嗎？”

或者說：“小獅子，你喜歡聽評彈呀？”

天黑以后，園子里一個人都沒有了，掃葉的老頭也回家了。石頭獅子們就活動起來，它們有的伸伸懶腰，打個哈欠，有的跑到樹下用爪子撓癢癢，有的干脆跳進池塘里洗澡，而有的，則直接躥到亭子里，在那里像是打架一樣嬉戲。

它們有時候會真的打架，身體撞到樹上，把樹葉撞得紛紛落下來。它們在園子里撒歡，還會壓壞一些灌木。第二天掃葉老頭來的時候，他總是覺得很奇怪，為什么一夜過去，會有這么多的落葉？為什么這叢薔薇的枝條是斷的呢？

小獅子有點兒心疼掃葉老頭，它覺得老爺爺年紀大了，一天到晚忙個不停。如果不是它們這些石頭獅子黑夜里出來調皮，他就不至于這么辛苦。它很想過去幫幫他，替他撿掉園子里的枯葉，或者幫他敲敲背，但是又怕嚇著他。是啊，一塊石頭，突然像一只真的獅子一樣跑過去，他一定會嚇壞的。

老爺爺走到小獅子身邊，摸摸它腦袋的時候，小獅子動了動耳朵。它這個舉動，是向老爺爺表示親熱，可惜他并沒有覺察到。

好在他是個樂觀的老頭。盡管他一天比一天老了，背也越來越彎了，動作也明顯更遲鈍了，但是他一天到晚還是很開心的樣子，嘟嘟囔囔自說自話，要不就是輕聲哼唱評彈。

天黑得越來越早了，秋天來了。秋天的風里，飄著桂花的香;秋天的樹上，結出了好看的果子;秋天的天空中，云是最有意思的，它們就像一群動物，只不過，它們不是園林里的石頭一樣，僅僅像一群獅子，它們有的像獅子，有的像大象，有的像龍，有的像猴子，更多的像綿羊，因為它們實在和羊群一樣的白。小獅子不會寫詩，它感到很遺憾。不過白天來了一位詩人，他倚靠在小獅子石頭旁，輕輕地朗誦了一首詩，那是他當場寫出來的：

如果可以選擇

我愿意是在秋天出生

滿世界斑斕的色彩

讓我活得精彩

如果可以選擇

我愿意死在這個季節

就像一枚芳香的果實

在深沉的泥土中埋葬

小獅子聽到詩人的朗誦，覺得自己的耳朵熱乎乎的，心跳也加快了，好像是有一股溫暖的東西，在它的身體里流淌。

秋夜的空氣，清涼似水。石頭獅子們在園子里玩耍得更歡了，有一只金發的美麗獅子，一次次努力地要爬上那棵高大的白皮松，它說它想爬進又大又圓的月亮上去！大家都笑它愚蠢，它說：“難道月亮上不能去嗎？你們沒看到月亮上也有樹嗎？月亮上的兔子你們看到了嗎？”

月光把園林照得如同白晝，小獅子無心玩耍，它把地上的落葉撿起來，堆成一個個小山;它把落到地上的果實，柿子啦，木瓜啦，一個個撿起來，埋在土里;它把其他獅子撞倒的垃圾桶扶起來;它還在回廊的檐下，扯掉了一些蜘蛛網，它對蜘蛛說：“蜘蛛蜘蛛，你不要在這里織網，你去樹叢里織吧，去那些游人不到的角落里織！”

老爺爺清晨來到園子里，十分驚訝：是誰把落葉歸成了一堆一堆？地上為什么不像往常一樣扔了糖果紙和煙頭？為什么所有的垃圾桶都擺放得整整齊齊的？他怔怔地站了一會兒，便自言自語起來：“老了老了，老糊涂了，還不是昨天自己干的！昨天就是下班晚了，走出園子的時候天都黑了，你老糊涂不是還差一點兒摔了一跤嗎！”

小獅子聽他這么說，覺得好笑，覺得他真是老得有點兒糊涂了。同時小獅子的內心，也有小小的失落，因為老爺爺絲毫都沒有察覺到，這都是他寵愛的小獅子偷偷地幫他干的呀！

要是他知道了會怎樣？他會相信嗎？一塊石頭，長得再像獅子，也不可能真的像獅子一樣動起來呀，更不可能晚上偷偷幫他干活呀！人類的思維就是這樣的，盡管他們也有神話，也寫童話，但那只是他們說說而已的，他們從來都不會真的相信，一塊石頭可以在夜里動起來，更無法相信它還會幫老爺爺干活。

好吧，那就讓他們繼續不相信好了。本來小獅子就不愿意讓老爺爺知道的，他們生活在兩個世界里，一個是白天，一個是黑夜。白天的園子和夜里的園子，是同一個園子嗎？白天的樹和夜里的樹，是同樣的樹嗎？白天的石頭和夜晚的石頭，肯定不是同樣的石頭。對人類來說，白天是真實的世界，而黑夜只是夢;但是小獅子它們正好是反過來的，它們的夜晚才是真實的，才有凝固的白天所不具備的生動和精彩。

掃葉的老頭連續三天沒有在園子里露面，似乎所有的獅子都變乖了，它們晚上不再打打鬧鬧，只是在園子里走來走去，抬頭看看月亮，到池塘邊照照鏡子，或者就是在樹下打盹。灌木不再被壓壞，垃圾桶也沒有被撞倒過一個。美麗的金發獅子，甚至還輕聲抽泣，它很傷心地說：“難道老爺爺再也不來園子里了嗎？”

這也正是小獅子最擔心的。但是它沒有哭，它只是把自己想象成一個掃葉人，就像老爺爺一樣，沿著園子的小徑，把落葉和紙屑撿起來，把垃圾桶擺正。它甚至學著老爺爺的腔調，微微地彎下腰，咳嗽幾聲，沿著園子細細的小徑緩緩地走，慢慢地掃。它像老爺爺一樣自言自語，跟自己說話，也是跟老爺爺說。它還想哼唱幾句評彈，可惜怎么也找不到調。

后來園子里來了新的掃葉人，兩個大媽。她們大聲說話，就像是在吵架，她們掃地的動作非常粗魯，好像要把地上的青磚和鵝卵石都一起掃走。垃圾桶有時候分明是被她們自己撞倒的。她們肥胖的身體，還經常靠在獅子石頭上，她們真重啊，小獅子覺得，它都差點兒被她們壓垮了。

他聽到她們說，老爺爺住了一個星期醫院，然后就去世了。她們好像一點兒都不同情他，反而說他的子女可憐。她們說，這個老頭沒本事，什么都沒給子女留下。“只留下一把掃帚！”其中一個大媽刻薄地說。

小獅子終于在一個夜晚，頂開園子的籬笆，跑到山上去了。它知道老爺爺永遠睡在山坡上了，它靜靜地蹲在一棵松樹下，希望聽到老爺爺說話，當然他如果哼唱起評彈來，小獅子也不會感到害怕。

它經常在夜晚跑出去，去山坡上看望老爺爺。有一天它走了一半路，天就亮了，它發現回園林的路不見了！它看到幾輛挖掘機，把通往園林的路給挖掉了。

山腳下的園林里，人們發現那塊長得像一只小獅子的石頭不見了！難道石頭會自己走掉嗎？人們覺得不可思議，兩個大媽商量著要不要報警，她們認為一定是有人趁著黑夜，進園子里來把這塊可愛的石頭偷走了。

而有人則在清明節踏青的時候，發現山坡上的一棵松樹下，有一塊被摸得又光又亮的石頭。“看上去多像一只獅子啊！”他驚奇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