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剛剛割過的草地,發出一股又一股嗆人的青汁的味道,樟木、馬尾松、蘇鐵和匍匐在地上的車前草,殺氣騰騰地肆意生長著。
我討厭夏天。
一
一次洗澡的時候,我偶然摸到了胳肢窩下有幾顆米粒兒一樣的疙瘩,湊近聞聞有一股怪味。跑步訓練結束后,怪味就更加明顯了。每次回家換下衣服,鉆進花灑下,我總是要沖了又沖,搓了又搓,洗了又洗,味道才會變淡一些。洗完澡后,我躺在涼席上,被檸檬沐浴液的香味緊緊包裹著,感到安心許多。
當時我讀六年級,鎮上舉辦小學生長跑比賽,我跑進了前三,獲得去區里參賽的資格,訓練的時間也隨之變長了。我像平常一樣大汗淋漓地回到家,廚房已經飄來飯菜的香味。坐在飯桌旁的爸爸在媽媽耳邊嘀咕了一聲,隨后兩人的鼻子都抽了抽。媽媽當即放下碗筷,提高音調對我說:“先洗澡再吃飯!你沒聞到自己身上的臭味嗎?沒人愿意跟有臭味的人做朋友喲!以后嫁人都嫁不出去!”
爸爸打趣地說:“怎么就嫁不出去了呢,你不也嫁出去了嗎,哈哈……嗯。”
飯桌上的氣氛突然變得凝重起來,爸爸不吭聲,自顧自悶頭吃飯。
“愣著干嗎,快去洗澡啊!”媽媽用筷子敲著碗。
“憑什么別人都沒有,就我有……”
“媽媽也有啊,你舅舅、大姨、二姨、外公,都有啊!這不是很正常嗎?”
“那為什么我們班別的同學都沒有,就我有!”
“你別管別人,管好自己就得了,好好洗澡……”
“我洗得還不干凈嗎!我平時洗澡都上三層沐浴露,沒有用!沒有用!沒有用!”
我跑回自己的房間,將自己摔在床上,大聲哭了出來。累得哭不動了,就四仰八叉地躺成“大”字,一抽一抽地痙攣著。腹部似有火燒,四肢卻冷得像冰塊。過了許久,一道光照進了黑暗的房間,隱約中傳來飯菜的香味。
“飯菜熱好了,吃點兒吧。”爸爸小聲地說。
我翻了個身。
“這點兒小事也鬧脾氣,遇到事情就曉得哭,哭能解決問題嗎?哭能當飯吃的話,以后你坐著哭好了,我做的飯你愛吃不吃……”媽媽還在門外碎碎念,像一只滿腹牢騷的鼓風機,方才熄滅的怒火噗地又燃了起來,越燒越惱。
我摸向放在床頭柜上的托盤,光著腳跳下床。
“好哇!以后再不吃你做的飯了!”我憤憤地向廚房走去,“我要絕食,你把飯菜端到我鼻子下,我也要統統倒掉!”
經過父母房間的門口時,我下意識地停下腳步。他們在聊些什么?媽媽肯定后悔極了,跟爸爸商量著怎么跟我道歉吧!
于是我將耳朵貼在門上,湊近了聽。
“白菜又降價了,得再買點兒回來囤著。”
“隔壁鄰居家擺滿月酒,請了咱們,要包點兒紅包送去。”
“婷婷初中上寄宿學校,下個月交學費。”
……
聽著父母的對話,我的心里漸漸平靜了下來。天已經完全暗了,屋外停著一輛正在卸貨的三輪車,黃色的車燈透過廚房的百葉窗投射進屋內,在貼滿獎狀的墻壁上留下斑馬線一樣的光影。我默默地坐到飯桌邊,飯已經冷了,又硬又干,不知道是眼淚還是鼻涕濕潤了喉嚨,所以也沒覺得難以下咽。
藏好,不要被人發現。
二
初中入學前要參加軍訓,整個暑假我都為這件事發愁。媽媽給我買過治狐臭的藥水,小小一瓶,和滴眼液一樣。等我用過一周后才發現,我對藥物過敏,胳肢窩下長出了一個硬硬的結塊,按下去還隱隱作痛。后來媽媽給我買了止汗露來掩蓋腋下的氣味,雖然只能持續一段時間。
軍訓穿的迷彩服一點兒也不透氣,站在太陽下就像蒸桑拿。衣服被汗浸濕,又被太陽曬干,一天下來,表面結出了像鹽一樣的白色晶體。幸好太陽只值了兩天班,接下來一周都是下雨,我們撤回室內操場進行軍訓。雨點噼里啪啦地打在鐵皮屋頂上,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教官一個人的聲音蓋不過雨聲,于是帶著我們一起拉歌,屋外的雨聲松一陣,又緊一陣;室內的歌聲揚一陣,又抑一陣,像打擊樂和管弦樂的二重奏。
休息間隙,有人從身后拍了拍我的肩膀:“怎么還聳著肩,休息就好好放松一下,一起玩嘛!”說完那雙手還用力揉了幾下我僵硬的肩膀。我轉過頭,是指揮拉歌的那個女孩。她高高瘦瘦的,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
我沒有告訴她,我正忙著和大家玩另一個游戲。在我的手臂跟軀干之間,有張薄薄的、無形的紙,上面赫然寫著四個大字—“我有狐臭”。游戲規則,就是夾緊雙臂,不讓那兩張紙從腋下滑落。
她也沒意識到,她是這場游戲最大的“敵手”,因為在軍訓的隊列中,她正好站在我身后。
本以為會一直下雨,太陽卻在軍訓的最后一天催債似的向我們逼來,把我們趕回室外的綠草地。練習踢正步時,啟明突然戳戳我后背。我驚恐地轉過頭,難道—!
她在我耳邊幽幽地說了一句:
“你看看天上的云朵,像不像一個天使。”
我瞇著眼慢慢抬起頭。空氣被毒辣的太陽曬出了褶皺,靠近操場的幾座教學樓在嗞嗞的熱浪中抖動著,像在沙漠中看到的海市蜃樓。
“一點兒不像,連翅膀都沒有。”我低下頭,一邊用腳扒拉草,一邊小聲地咕噥。
“天使不一定有翅膀哦。”啟明一本正經地說。
三
正式上課后,我坐在靠墻一排的倒數第二個座位,坐我后面的依然是那個高高瘦瘦的女生啟明。
止汗露只能持續一會兒,所以每次下課后,我都得去廁所補涂一層。教學樓兩層只有一個公共廁所,而我們班教室又是離廁所最遠的。每次去廁所,就像玩闖關游戲—
第一關是教室門前五十步走廊,因為下課后擠滿了人,所以我取名為“擠流勇進”。
第二關是“芝麻開門”,這段路正好從老師辦公室門前經過。辦公室的門通常是半掩著的,運氣不好的話,會迎面碰見老師。
第三關,也是最后一關,叫作“勇登高峰”,這是一段樓梯,共二十級臺階。如果心情好的話,我會一邊爬樓梯一邊背一首五言絕句,慶祝即將到來的勝利。
雖然這段路的物理距離并沒有那么長,但對我而言比跑一千五百米還要難。
在初中,每個人都穿同樣的校服,梳著同樣的發型,為了使自己與眾不同,每個同學都想讓大家看到自己優秀的一面。如果在小學,或許我還能亮出自己長跑比賽的獎牌,證明自己體育方面的特長,但自從上初中后,我越來越害怕體育運動,因為運動就意味著流汗,流汗就意味著狐臭!而我們班的體育委員,恰巧是坐我后排的啟明。我本該妒忌她,但我在其他方面找回了優越感。
第一次月考成績公布當天,班主任王老師把我叫到辦公室。我敲了敲門,小聲地喊了一聲“報告”,夾緊雙臂低著頭走向她的辦公桌。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王老師笑盈盈地拿出兩張紙遞給我。我看到第一個格子寫著我的名字,感覺腳下踩著軟軟的白云,很不真實。
“下周一開表彰大會,需要你做一次經驗分享,你湊近點兒,我告訴你要準備些什么內容。”我還沒從做夢般的恍惚中走出來,俯下了身子。這時,我敏感的雷達再次感到異常的波動—王老師抽了抽鼻子,眉頭一皺,眼看著要用手捏住鼻子了。我緊張地直起身來。但那只手拐了個彎,轉向筆筒,挑了一支筆,唰唰唰地在白紙上列起清單。
“首先,說一下你這次的考試分數,英語數學都是滿分,總分只扣了五分……”她把頭轉向隔壁桌的老師,好像不是在與我說話。
我絞著手指,很想跟王老師說:“可我不想炫耀我的成績。”但我始終沒敢說出口。
王老師似乎看出了我的為難,對我說:“這都是你努力的結果,不用不好意思。”
放榜之后,走廊上一下子涌出了大批跟我打招呼的“熟人”,這種突如其來的關注度,似乎正是我所追求的,又好像與我的愿望相悖。后來我發現,這只讓教室到廁所的漫漫長途變得更加艱難。
四
艱難的道路似乎出現了一點兒微光。
當時王老師正在講解英語課文,文中介紹了法國悠久的香水發展史。
“你們知道為什么西方一些國家盛產香水嗎?”
“因為愛美?”
王老師搖搖頭,回答說:“是因為他們當中很多人天生就有體臭。”
同學們竊竊私語起來,我聽到坐我前面的男生不屑地用鼻子笑了一聲。
我明顯感受到王老師朝我這邊看了看,但沒有與我對視。我低下頭擰著衣角,害怕下一秒她就要點我的名字。
“體臭和汗腺的分泌能力有關。汗腺的排汗能力越強,體臭氣味越重。人類祖先一直都有體臭的,直到我們民族的祖輩們走出熱帶,進入亞洲溫帶以后,發生基因突變,才漸漸沒有體臭的。”
“那是不是證明,我們跟那些有體臭的人相比,更進化了一步呢?”一位同學舉手問。這個問題引起一連串的更放肆的笑聲,那個舉手的同學得意極了,似乎自己發現了新大陸。
王老師的表情突然變得嚴肅起來:“大家安靜!在解釋這個問題前,我先舉個例子。”
“大家知道獵豹是如何捕獵的嗎?靠的是速度和爆發力,為了生存,獵豹在自然選擇的機制中,提高了自己跑步的速度。”
“那大家知道人類的祖先是如何捕獵的嗎?靠的是耐力,人類奔跑的瞬時速度遠不及牛羊鹿馬,但人類可以連續跑三天三夜不止息。這要多虧我們發達的排汗系統,將補給的水源以汗液的方式不斷蒸發出去,促進人體內的能量供給。從這個角度來看,大汗腺也是自然選擇的結果。沒有大汗腺,人類可能根本無法生存。”
說完,王老師轉身在黑板上寫下大大的“evolution”。
“就像世界上有黑皮膚的人,也有黃皮膚的人,有的天生直發,也有的天生鬈發,沒有誰的地位更優越,也沒有誰的身份更卑賤。Gene mutation(基因突變)本身是無所謂進化或者退化的,相反,正是因為gene diversity(基因多樣性),包括人類在內的萬物才可以在不同環境下生存下去……回到課堂,請同學們翻開今天要學的生詞表,找到黑板上這個單詞,將evolution的翻譯改成‘演化’”。
我拿起筆,仿佛在修改史書,莊嚴地把課本上evolution的中文翻譯“進化”涂掉,寫下“演化”兩個字。我的心像抽屜一樣拉出來翻了個底朝天,把積壓已久的顧慮、怨恨、自卑統統倒干凈,然后再重新安回去。
王老師不是與我一個人談話,但她的每一句話都像密密的針腳,縫補著我心上的新老裂痕。我雙手伸過頭頂,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原來在教室里伸懶腰這么愜意!
五
我和坐我后排的啟明同學漸漸有了些交流,我給她講題,她給我講看過的書和電影。啟明還將自己珍藏的明信片送給我,上面是一個藍色的天使風鈴,她說,這是電影里的一個寶物,只要搖響它,就可以實現任何愿望。
臨近期末考試的時候,數學老師臨時占用大課間讓我們做模擬卷。試卷快做完時,我感到隱隱的不安,腋下的潘多拉魔盒打開一條縫,不幸的氣味偷偷摸摸地逃了出來。我這才意識到該補涂止汗露了,下意識地夾緊手臂。一陣慌亂的搜尋后,終于摸到放在書包隔層的止汗露。
我裝作要上廁所匆忙離開教室。“回來交卷應該還來得及。”我一邊跑一邊想。
直走過走廊,轉彎,上樓,再轉彎,一切都非常順利。當我伸向口袋時,空蕩蕩的兩只口袋讓我的心不由得咯噔一下。估計是在“擠流勇進”跑掉的,我心想。
大課間下課鈴正好在這個時候響起,學生魚貫而出,走廊成為從教室到廁所的單行道,從廁所往回走的人就像違規逆行的車子,使原本擁擠不堪的交通變得更加阻塞,我不得不接受幾十雙眼睛的審視。直到現在,我還會重復做著同樣的夢—在荒蕪的草原上,我拼命地狂奔,不論我跑多快,跑多遠,總感覺有無數雙眼睛在盯著我。抬起頭才發現,整個天空都布滿了眼球。一道道黃色的激光投射下來,在我的皮膚上燙出斑馬線一樣的傷痕。我不敢抬頭與他們對視,俯身在草地里摸索許久,終于在一盆枯死的蘭花邊找到了止汗露。我慢慢地靠近,假裝自己鞋帶掉了,迅速蹲下身子,順勢撿起塞進褲兜。
“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我心想,“不要慌,雖然沒時間答最后一道題,但交卷應該還來得及。”我鎮定地從廁所出來,回到教室,卻發現卷子還躺在自己的桌子上,沒有被收走。
我質問啟明:
“不是最后一個同學收試卷嗎?我的卷子怎么沒交?”
啟明突然被問蒙了,抬起臉咬著筆頭:
“我……我以為你沒寫好,我這就幫你交上去。”
啟明越過課桌俯身抓起我的卷子,碰翻了水杯,把卷子打濕了。我還沒緩過神來,上課鈴響了。
數學老師怒氣沖沖地走進教室,把一摞試卷摔在講臺桌上:
“我用手掂量一下,就知道有人沒交!沒交的,都給我拿著試卷,站到教室后面去聽課!”我從啟明手里扯過濕漉漉的試卷,轉過身,眼淚終于忍不住落了下來。
我也說不上自己有多么委屈,只是覺得累,好累。我不想再去揣度別人對我的看法,不去在意是否有人說我矯情,有人在暗暗嘲笑……我只想撕下“假笑的面具”,放下偽裝,當著全班人、全校人、全世界人的面喊出心中的苦悶:
“我有狐臭!我不想再裝啦,你們討厭我也好,排擠我也好,我不想再繼續掩飾下去啦……”
但我始終沒有說出口。你在害怕些什么呢陳婷婷?你為什么這都辦不到呢陳婷婷?你怎么連承認的勇氣都沒有呢陳婷婷?我一遍又一遍問自己。但我太累了,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默默流淚。
最后,數學老師只讓我們站了五分鐘。當我回到座位時,桌子上突然出現了一張紙條:“對不起”。
我把紙條重新折回去,扔進了桌邊的垃圾桶。
六
我要去跑步。期末最后一門考試結束后,我放下筆,腦袋里蹦出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去跑步。
此時此刻,跑步對我來說,是一種難得的暫停,是一次珍貴的休息。這本該是一場久違的放松,如果,如果終點不是醫院。
那天的晚霞像是紗布裹著的血塊鋪陳在西邊的天際,周圍彌漫著消毒水的味道。我點開手機撥打電話的頁面,輸入爸爸的電話號碼:
“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
我重撥了一次。又是一陣忙音。
猶豫許久,我按下另一串熟悉的號碼。
“喂,媽媽,是我,我是陳婷婷,我借了一個護士姐姐的手機……我現在在縣醫院……”
我原本計劃著,無論如何今天也要把狐臭的手術做了,如果媽媽不答應,我就賴在醫院不走。終于等來媽媽的那一刻,看到她穿著藍色工裝,慌慌張張地跑進醫院大門,我欲言又止,心里涌起了一種說不上的難受。媽媽抓住我的肩,不斷地問我哪兒受傷了,哪兒不舒服。不知為何,情緒的堤壩突然在這時瞬間崩潰,我甩開她的手,哭著向她大吼大叫。在此之前,我從未在公共場合對媽媽做出過如此無禮的行為,之后也再沒做過,但就這么一次,足以讓我后悔一輩子。
我對媽媽吼著:“你自己有狐臭,為什么傳給我,你就不應該生下我,為什么讓我受罪,為什么!”
按照她的性格,她應該扇我兩個大嘴巴子,事實上我也希望她這么做。但她卻在我面前蹲下,和我一起嗚嗚地哭起來……
手術是在第二天做完的。
因為打的是局部麻醉,所以在手術過程中,儀器發出的吱吱聲,縫合切口時的拉扯感,以及左腋手術進行到一半突然傳來鉆心的刺痛,我都還記得,而且記得清清楚楚。縫合完成后,醫生對我父母說:“小姑娘很勇敢,沒喊過一次痛。”其實我的眼淚早已經把半條枕巾都打濕了。
我還記得,媽媽扶我起來,輕輕地說了一聲:“對不起。”
我的眼里噙著淚水,不是因為麻醉過后的陣痛,而是因為內心的愧疚。
手術后的一段時間,爸媽每天都要陪我來醫院拆紗布換藥。有一天,爸爸接到一個電話,說是我同學打過來的。
“誰啊?”
“好像叫……啟明?”
“……她有什么事嗎?”
“她說到我們家樓下,但發現門關著。”
“那你是怎么回她的。”
“我……我說你做了個小手術,現在在醫院。”
我不免感到惴惴不安—爸爸的漏風嘴,能藏得住什么秘密?
回家的時候,鄰居家的奶奶告訴我們,剛才來了一個高高瘦瘦的女孩,留了一籃子水果,說是送我的,還有一封信。
我拆開了信:
陳婷婷:
你還好嗎?
聽叔叔說你剛做完一場手術。我從附近小店買了些水果,希望早日恢復健康!
本來想找你說聲對不起,我很抱歉沒幫你交卷子,還把你的卷子弄濕了。這個天使風鈴是我上網買的,希望你喜歡。
啟明
從信封中滑出了一個小小的藍色玻璃風鈴,和電影里的天使風鈴一模一樣。
七
醫生囑咐我兩個月內不能劇烈運動,避免傷口感染。返校后,我沒有把病假證明交給班主任,也沒有交給體育老師,因為上面醒目地寫著“狐臭”二字。但假還是要請的,我找體育委員啟明商量,她也沒細問請假原因,爽快地答應了。
當別人問我為什么不去上體育課,我就敷衍地回答說:“我的肩膀摔傷了。”
為了不那么引人注目,每次上體育課時,我都先在廁所躲一陣子,等大家都離開教室后,才重新回到座位上。無人的教室空蕩蕩的,好像變大了許多。
校運會前的最后一次體育課上,啟明把腿摔傷了,但她還是在女子一千五百米報名表上填上自己的名字。
“沒人愿意參加長跑比賽,只好我自己上了。”啟明說。
“既然沒人愿意參加,干脆都不去,讓那欄空著算了。”
“曠賽會倒扣班級體育總分,而且要扣二十分……跑個第一名也只加十分啊。”
“你跟大家說過扣分這件事嗎?”
“嗯。”
“還是沒人愿意代替你參賽?”
……
“那說明大家對班級體育總分都無所謂,你干嗎還這么較真呢?”
啟明抬起頭:“雖然沒有人愿意參賽,但也沒有人愿意看到自己班級的分數墊底呀,我只想通過自己的努力,不讓大家失望罷了。”
我不再反駁。
“我替你去。我替你去跑。”
啟明抬起頭:“可是……”
“相信我。”
八
站在起跑線上,還沒開始跑,我已經因緊張而感到四肢無力了。雖然在十分鐘前,我還信誓旦旦地告訴啟明,一定會幫班級跑個好名次。
“預備—”
“跑!”
跑道像絲滑的綢帶一樣在我腳下后退,積壓在胸口的擔憂顧慮,都隨著每一口呼吸被排出體外,遠遠地拋在腦后。我如此真實地感受到心臟的跳動,腳步一前一后有規律地附和著,自然而然地匯成軍訓時拉歌的旋律:
“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像首歌……”
嘈雜的吶喊聲中,我恍惚地辨別出自己的名字,是同班同學在為我加油鼓勁。
“唱得山搖,地也動,唱得花開水歡樂……”
第五名、第四名、第三名……
我像跑進了哆啦A夢的時光隧道,回到了小學的訓練場,操場邊的草地發出一蓬又一蓬青汁味道,我就是那夏天里的樟木、夏天里的馬尾松,我在生長,殺氣騰騰地肆意生長。
跑完三圈后,我和第二名之間的距離依然在不斷地縮小。體育老師在一旁大聲喊:“擺臂!擺臂!”我用力地將左臂一甩,一陣撕扯的痛感從腋下傳來。我怕剛剛愈合的傷口又重新裂開,于是放慢了速度。
就像一陣風驟然吹起,一道黑影嗖地從我身邊一晃而過。
我又奮力加速,但那份力量突然消失了,地球引力逐漸加大,每抬一步都要克服更強的阻力。體力不支的恐懼再次支配我的身體,我的呼吸變得急促、腳步變得紊亂。
第三名、第四名、第五名……
大家一定很失望吧……明明再堅持一下就可以在小組賽出線了,讓他們白費力氣為我加油了……啟明……如果她沒受傷,一定可以不負眾望為班級爭光吧……
最后一百米,我已經徹底無望在小組賽出線,跑過終點線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了,于是,最后一點沖刺的動力也隨之灰飛煙滅。我只想逃避,逃避面對同班同學,尤其是啟明失望的神情。
跑過終點線后,我依然沒有要停下的意思。我一直跑,速度慢得像下沉的夕陽,像從勺子上緩緩下落的濃稠酸奶,腳下的塑膠跑道在反復摩擦產生的熱量中漸漸軟化,雙腿像陷進沼澤中難以拔出。我想找一處沒有人的地方,于是跑到學校大門那兒,體力早已透支的我突然感到下肢癱軟,隨即跪在地上,就當我快要倒下去的那一刻,一股向上的拉力從胳肢窩下支起我的上半身。
是我的腋下長出翅膀了嗎?我轉過頭,汗水模糊了我的雙眼,辣得我叫出聲來。
“怎么了?哪兒痛?我扶你去醫務室。”
我擦去汗水,眼前站著那熟悉的高瘦身影。四下里沒有一處遮蔽,啟明背對著太陽,為我投下唯一的陰涼。
“對不起,我輸了。我連小組賽都沒能出線。”
“不,你沒輸!你為我們班贏下二十分啊!而且你是堅持跑得最久的選手,所有選手都沒有你的耐力強。”
她將我的水杯遞給我,上面還掛著她送我的天使風鈴。
九
“你看,天上的云像不像天使的翅膀!”啟明一手叉腰,一手擋在眼前,抬頭望著太陽的方向。
我抬起頭。輕薄的白云透著柔絲般的光澤,一絲一縷的纖維似乎還保留著畫筆的痕跡,邊緣完全透明,融入濃得化不開的藍色油漆桶里。是哪個天使這么粗心,把翅膀落在這兒了?我試著去抓住它,抬起雙手的一瞬間,風鼓滿了整個T恤,吹得我胳肢窩癢癢地痛,好像是在提醒我,那里曾經長著一對翅膀。
“啟明……”我轉頭看向她。
“你知道我做的是什么手術嗎?”
……
“啟明,我有狐臭……我有過狐臭。”
“我知道。”
又一陣風吹來,叮叮當當的風鈴聲,像從遙遠的天邊傳來的美妙旋律。
“那……你愿意做我的朋友嗎?”
“我們早就是朋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