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強
自十三世紀以降,西方的旅行者就開始向遙遠而神秘的東方世界前進,留下了數量龐大的文字記述。他們中的一些人沿著古絲綢之路前往傳說中的“華夏,”有的人則另辟蹊徑,穿越西伯利亞地區,到達中華大地,而其他的一些人選擇通過水路,沿著印度洋航線,穿越馬六甲海峽后北上,抵達中國的南方省份。在他們留下的著述中,中國的形象也是五花八門、異彩紛呈。而在二十世紀,中國依舊是西方旅行者們熱衷的目的地。以西方文藝界為例,以威·休·奧登、克里斯托弗·伊舍伍德、歐內斯特·海明威、諾埃爾·考沃德、阿爾多斯·赫胥黎為代表的許多文藝界人士先后在二十世紀上半葉到過中國,他們中的一些人甚至著書立作,記敘自己在中國的這段經歷。而在新中國建立后,隨著我國工業化和現代化建設的不斷發展與深化,來自西方的訪客一方面依舊源源不斷地來到中國,另一方面,這些訪客也目睹了新中國現代化發展的進程。在不同的歷史時期,他們寫下了自己對于這片遙遠土地的觀察和感想。而承載這一切的往往就是他們乘坐的交通工具—火車。
一九五五年九月,法國思想家西蒙娜·德·波伏娃與其伴侶讓- 保羅·薩特響應周恩來總理“到中國來看看”的倡議,對中國進行了為期約兩個月的訪問。當時的波伏娃剛剛憑借《第二性》與《名士風流》兩本著作,成為西方思想界熱議的中心以及龔古爾獎的寵兒,風頭正勁。
抱著見識中國真實面貌的初衷,波伏娃受周總理之邀,訪問了北京、沈陽、南京、廣州等城市,并出席了當年的國慶大典。波伏娃在結束訪問返回法國后,將她在中國的見聞出版成了一部題為《長征:中國紀行》的專著,向西方展示了一個蓬勃發展中的中國,并高度贊揚了新中國所取得的進步。
而作為其主要交通工具之一,火車在波伏娃的這段經歷中扮演著重要的作用。它不僅拉著波伏娃穿行在這片廣袤的大地上,還為她提供了直接觀察中國的機會。當時的火車速度比現在要慢上不少,按波伏娃的記敘,“從北京到奉天(沈陽)要二十個小時,到南京要三十個小時,到廣東則要三天”。雖然鐵路上的旅程難免讓人感到疲勞,但年近半百的波伏娃還是興奮于自己“中國火車夢”的實現。正是在自己的軟臥車廂中,波伏娃“發現”自己在清晨醒來時,正“在一望無際的高粱地里奔馳”,駛向共和國的工業重鎮沈陽;在夜色中的長江畔,為“火車還得依靠輪渡過河”一事而感到新奇;驚訝于上海周邊地區的富裕,從車上遙望著屹立于遠處的“工廠的煙囪和摩天大樓”;沉醉于“杭州和廣州之間的農村”景色,也好奇于中途停車時,流動商販們兜售的“饅頭、烙餅、水果”和母雞。在這些記憶中,最讓波伏娃印象深刻的始終是中國人民的勤勞和奮斗。途中,她感慨于自己“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沒有看到過有這么多農民在田里勞動”。在抵達廣州后,她回憶道:“我久久不能忘記那個平原,數百萬人在那里耕地,沒有機械工具,也沒有牲畜。這是一種財富,它使中國得以建設它的未來?!?/p>
此外,在漫長的火車旅途中,波伏娃更是通過與毛澤東主席、周恩來總理以及以茅盾、陳學昭為代表的中國知識分子們的接觸,加深了對中國的理解,認識到當時的中國尚處于現代化建設的初期階段,“過去的影子仍未消失”,現代化的建設目標“也不可能一步到位”,但是,正像波伏娃在《長征:中國紀行》的結尾處使用的鐵路隱喻所述:“中國已經找到出路,正奔向無限的未來?!?h3>二、斯蒂芬·斯彭德、大衛·霍克尼的“中國日記”
一九八一年五月, 七十二歲的英國詩人斯蒂芬· 斯彭德和四十四歲的英國畫家大衛·霍克尼以及他們的助手受邀來到中國,進行了為期三周的訪問,到訪了包括北京、香港、西安、桂林在內的多個中國城市,與中央美術學院、《詩刊》雜志編輯部、南京書畫院等單位的青年藝術家、詩人、學員進行了友好的學術文化交流。
雖然他們在中國的游歷過程中多是乘坐飛機,穿梭在訪問的城市間,但是他們在由杭州前往無錫以及由無錫前往上海的旅途中還是獲得機會,體驗了一把中國火車之旅。兩人均是第一次到訪中國,“在去中國之前”,他們“完全沒有任何關于這個國家的概念”。因此,中國大地上的一切對他們而言,都是新鮮而“神奇”的。在火車上,車廂的“軟硬”之分吸引著他倆的注意力。
與此同時,車上中國乘客的面貌也使他們開始思考中國在改革開放之后發生的變化與產生的新局面。在他們眼中,八十年代初的中國大眾已“與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之前的完全不同”,仿佛新中國的建立與發展“解放了他們真正的中國特性”,使中國人民“看起來更為幸福,或許也更接近他們的內在特性”。此外,在火車上,通過與向導林華的交流,兩人進一步地了解了中國自改革開放以來發生的變化。這種變化不僅發生在經濟建設層面,也體現在老百姓的生活方式和思維模式上。這些都讓斯彭德和霍克尼印象頗為深刻。大約半年后,當霍克尼回憶起這段經歷時,他說道:“我們三人長達三周的旅行非常愉快、激動?!@也是難以忘懷的回憶?!彼踔粮锌骸八囆g家經常要旅行,因為他們認為這是他們感興趣的事情,或他們知道這一定會讓他們感興趣的?!钡瑫r也意識到自己有限的知識使自己無力對中國“做出客觀評價、判斷”,抑或它們自身就“難以歸類”。
霍克尼的困惑與詞窮一方面可能源自歷史底蘊深厚的事物所具有的復雜性,另一方面也呼應了八十年代初中華大地上發生的巨大變革對這片土地和在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民所帶來的影響。對此,霍克尼打了一個比方,“當地的每件事物都是復雜的:火車上的塑料椅子和優雅的絲質布料呈鮮明對比”,卻也被并置在一起,在看似不協調的狀態中透露出一種秩序和必然。
在斯彭德和霍克尼訪華五年后,著名的美國旅行作家保羅·索魯也專程從歐洲來到中國,開始了自己的中國火車之旅?!霸陂L達十二個月的旅程中”,索魯“搭乘了近四十趟列車”,跟著他口中的“鐵公雞”,走遍了中國大江南北的許多地方,并根據這段經歷完成了其代表作之一的《騎乘鐵公雞:搭火車橫越中國》。該書一經出版,便獲得讀者歡迎,隨后還獲得了托馬斯·庫克旅行文學獎。與斯彭德和霍克尼不同,索魯的這一次旅程并非是其第一次到訪中國。早在幾年前,他便順著長江而下,乘坐游輪走訪長江沿線城鎮,并出版游記《船行中國》。
在《騎乘鐵公雞:搭火車橫越中國》一書中,索魯延續其標志性的辛辣筆風,以詼諧的口吻描寫著一路遇見的人和事。急著下班的列車員、擁擠的月臺人群、不干凈的列車洗手間乃至一些乘客的不文明行為皆沒能躲避得了索魯的調侃。即便如此,在他的書中,他依舊“勉強地”承認,“中國似乎是一片豐饒的沃土”,同時也肯定了中國傳統文化與古代科學發明創造對于世界文明發展做出的貢獻。與波伏娃、斯彭德和霍克尼一樣,他對于中國的第一印象也是“一切都是新的:新的出租車,新的建筑,干凈的街道,鮮亮的衣衫,各式各樣的廣告牌”。但他也敏銳地察覺到,擁有這些新事物的中國城市“不像一個供人居住的城市,反倒像是為游客和商人這樣的來訪者服務的”。他的話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八十年代中后期中國社會發展的新面貌,即隨著改革開放進程的深入,中國正以一種愈加積極的姿態,投身于對外交流事業,參與到全球化的進程中。城市中“在建的”酒店、餐館、百貨商場、外語學校和外文書店中的外國文學原著皆是這種趨勢的例子。這種新的社會氛圍也被索魯敏銳地捕捉到。
正如索魯在從蚌埠前往南京的列車途中所寫:“六年過去了,現在是春天,一切都太不一樣了?!麄€國家比以前更加青翠蔥郁,顯然也更加歡快和充滿希望。這并不是幻覺,而是一個全新的甲子。”雖然索魯這段話是在形容當時鐵路沿線春日耕種景象與上次冬日到訪時的所見不同,但它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視作索魯對短短六年間發生在中國大地上的變化的感慨。正如索魯自己所說:“在火車上,人們總是顯得若有所思。”而這段旅程也“融入”了索魯的生命和文字中。
北愛爾蘭女詩人西內德·茉莉熙既是托·斯·艾略特詩歌獎的獲得者,也是目前該獎評委會的主席。二00三年十一月,經由中國作家協會與英國駐滬總領館文化教育處共同組織,四位中國青年作家和包括茉莉熙在內的四位英國青年作家一道,乘坐火車,從上海出發,途經北京、重慶、昆明、廣州,最后到香港,完成歷時十六天、行程超過一萬公里的文化交流活動。途中,八位作家通過官方網站定期更新旅行日記,以文字的形式,記錄他們在各個城市的活動情況以及兩國作家間的交流細節?;顒咏Y束后,八位作家的作品被集結成冊,取名《靈感之道》。該書收錄了由茉莉熙創作的一首題為《中國》的長詩。全詩由九個部分組成,以細膩的筆觸勾勒出了九個關于中國的片段,其中又混雜著詩人關于故土的回憶。它文辭清新秀麗,以平淡的語言記錄了這段旅程中的一切以及詩人的內心世界。
旅途中,她常常“站在軟臥車廂的窗戶前,欣賞窗外轉瞬即逝的風景”。隨著火車的前進,穿梭于中國社會的不同發展層面,先后領略了上海和北京的現代,目睹了中國在新世紀初的現代化發展進程,也在重慶和昆明見識了中國社會中傳統、原始、貼近自然的一面。最終,當火車駛向廣州和香港時,她再一次被帶回到“現代”社會,沉浸在受到現代工商業發展巨大影響的社會形態中。
就像火車往返于城市與農村、現代與傳統的行進路線一樣,茉莉熙的《中國》一詩似乎也始終處于一塊中間地帶,游離于現實和想象、真實與虛幻之間,虛無縹緲卻又觸手可及。這種若即若離的創作方式似乎是對其前一部詩集創作主題的延續,展現了茉莉熙在跨文化語境下對于異域文化的觀察和文學探索,思考了以“這兒”和“那兒”為代表的不同文化間的關系,特別關注了兩種文化之間的詩人面臨文化沖擊時感受到的困惑。這種困惑、迷茫和失落被茉莉熙刻意表現在了《這兒和那兒之間》的開篇部分—“我的聲音從船上摔下,被沖上海岸/ 我在日本海上垂釣的那天/ 一座核反應堆映入眼簾”。同時,這種若即若離的創作方式似乎也是在暗示詩人所面對的一種“困境”,即一種“試圖在生活片段把握生命本質的徒勞”。正如茉莉熙在《中國》一詩的第五部分中所寫的那樣—“ 幾個小時過去,只剩下我蒼白的臉龐在絕望中扭曲,/ 我的雙手抓不住時光,就像我總是抓不住魚兒一樣”。面對“困境”時,茉莉熙從沒退縮。她在《中國》的第一部分中寫道:“有一個國家,它不存在,所以必須被展示出來。”這句話的意思看似自相矛盾,但它暗示了一種態度—一種堅定的“在生活片段中把握生命本質的”決心。而茉莉熙的應對策略就是“在拂曉前收起窗簾,備好墨水”,奮筆疾書,記錄下車窗前的一切。
茉莉熙與之前幾百年以來到訪過中國的西方旅人一樣,被幅員遼闊的東方巨龍散發出的傳統和魅力所吸引。據茉莉熙的隨行翻譯回憶,當列車從上海駛出時,她格外興奮。她站在半開的車窗前,望著遠處地平線上變幻的天空顏色,認為它那么“美好而充滿詩意”。在她看來,“中國太大了”,如果在英國坐二十三個小時的火車,“火車可能已經開到海里了”。除了感嘆中國幅員遼闊以外,中國的地理標志乃至硬座車廂里的普通乘客也都成為茉莉熙筆下的描繪意象。這些中國元素如同車窗外的“風景”一樣,在詩人的眼前“滾動播放”,進入“歷史”,進入了茉莉熙的詩行。
與此同時,茉莉熙也對中國在過去的幾十年取得的發展和進步感到驚訝。她在當時的旅行日記中寫道:“截至目前,最讓我感到驚訝的是中國道路上的汽車數量?!痹诒本?,茉莉熙驚訝于城市中的道路總是被各種汽車堵得水泄不通,這與她記憶中九十年代的中國截然不同。在她的記憶中,北京還是那個見證烏烏泱泱的自行車大軍每日來往的古都。在四位英國作家看來,二十一世紀初的“中國就像一片巨大的建筑工地,到處都有人在蓋新樓,中國人正忙于改善自己的生活”。同時,茉莉熙與其他幾位英國作家也都注意到了現代化對于中國社會造成的挑戰,特別是自然環境污染問題。正如同行的作家利特所說,傳統和歷史的痕跡似乎在蓬勃的現代化建設中被抹去,這雖然“活力四射”,但也“無情”,讓人感到憂慮。利特將中國的新興城市與古樸的倫敦相比:“倫敦已成為一個逐漸凝固的古典城市,你有可能經過一條薩繆爾·約翰遜在十八世紀走過的街道。而在中國的大都市里,哪怕在市中心都在發生宏大的變革。”一方面,他的話是其基于自己的文化背景對中國當時的發展所做出的評價;另一方面,中國發生的變化似乎也給了他一個機會,重新審視自己的故鄉。
類似的情況也出現在茉莉熙的作品里,詩中的說話人一方面談及現代化給中國社會帶來的改變,例如“斗輪式挖礦機、工廠、養魚池和私家菜地/ 在冷清而又骯臟的筒子樓間爭奪著空間”“一座接一座被煤灰覆蓋的城鎮”。而針對環境污染問題,茉莉熙在同時期創作的另外兩首詩歌中做出了她的回應。在《鳥瞰戈壁》一詩中,詩人隱晦地提及當時北京的沙塵污染問題—
每年,一萬桶黃沙將被傾倒在
北京的大街上。
有幾天,他們感到害怕
大地下起了沙雨。
相似地,在茉莉熙的另一首同期詩歌《黃帝內經》中,她以中國傳統醫學經典為出發點,關注生態環境平衡問題。表面上,該詩探討了中醫關于健康、疾病和治療方法等議題,關注了中國傳統醫學試圖構造人體內部和諧狀態的做法。但是,該詩真正想表達的實質內容是從生態批評的角度出發,以人類身體隱喻自然界的生態系統,強調生態系統內各組成部分都該維持平衡狀態。本質上,這首詩是一次以中國文化為參照物,重訪當代西方社會關切的環保議題的嘗試。這種以中國為鏡,觀照自己本土文化的做法在《中國》的第二部分中也有所展現。詩中,說話人回憶起兒時與兄長在德比郡的歡樂時光。在說話人的回憶中,林蔭大道、草地、雙層巴士栩栩如生、惟妙惟肖。但隨著一個針頭的出現,回憶的氣球被無情地扎破,時間的“重啟”卻更像是一次“停滯”,說話人瞬間遁入另一個空間隧道,感嘆“我迷失了。/ 再也回不去了”。這種游離于回憶與現實之間,時間的停滯和流動之間的情景描寫,輔以結尾關于說話人到底“迷失”在現實還是回憶的懸念,都不免讓人聯想起中英兩國在不同歷史發展時期所呈現的不同發展狀況以及是否會在全球化、現代化、工業化的時代背景下呈現循環式的交替模仿。
正如加拿大女作家艾米麗·圣約翰·曼德爾于二00九年在美國文學雜志《百萬》上評論的,對于許多作家而言,列車不失為一個不錯的創作場所。這一說法也的確在以上作家的案例中得到了證實。老式綠皮火車充滿節奏感的不斷前進就像流淌在詩歌中的韻律一樣,為他們的作品注入活力。同時,中國對于身處火車中的外國作家而言,不僅是一幅神秘的東方卷軸,也是一塊明亮的鏡子,在東西方兩個文明間建立無形的聯系,讓他們在顛簸的旅途中得以回望故鄉,在遙遠的東方反思家鄉的過往和作家在這種情景中所扮演的角色。茉莉熙在家中書房墻上懸掛一幅《靜夜思》的書法:“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币苍S,這就是對茉莉熙那次中國火車文學之旅最恰當的概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