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柯岑

摘要:電視劇《山海情》記錄了一個時代的貧苦百姓的生存與抗爭,展示出新中國扶貧歷史上的華美篇章,具有豐富的現實意義與精神價值。基于朗吉努斯、伯克以及康德的美學理論,探析《山海情》的美學體系,從劇中再現的大西北的壯美景象、平凡人物的偉大靈魂、在沖突與對立中走向超越的人物精神入手,發掘出其質樸的鏡頭與本土化的敘事背后蘊藏的深厚崇高美學思想。該劇傳達的崇高美學價值取向為當下人類精神建設提供了參照的維度,具有深遠的現實意義。
關鍵詞:《山海情》 崇高美學 價值觀建設 現實主義
2020年是中國“脫貧攻堅元年”,文藝界紛紛以此為主題獻作,脫貧攻堅主題劇《山海情》經過歷時兩年的籌備和攝制,于2021年1月7日橫空出世,收視率居高不下,在一片好評中收官,并且獲得了澳淶塢國際電視節金萱獎“建黨百年全國優秀電視劇”、第四屆“初心榜”“年度影響力電視劇”、第27屆上海電視節“最佳中國電視劇”等獎項。誰也不會想到,一部以脫貧攻堅為主題的歷史正劇竟能從各類高分電視劇中脫穎而出,使廣大觀眾贊不絕口。《山海情》之所以能收獲不同群體的觀眾的喜愛,其原因主要在于觀眾對劇中所傳達的精神價值的體認與接受,這部平凡者的奮斗史詩所折射的崇高美學內核,在其價值體系建構中發揮了舉足輕重的作用。
一、《山海情》故事梗概
《山海情》的故事發生于20世紀90年代寧夏回族自治區以貧瘠甲天下的西海固地區,當地人民在政府的號召下搬遷到玉泉營,百姓在新的土地上白手起家,并在國家政策的引導下,通過福建省的對口幫扶,在飛沙走石的戈壁灘上建造出一座富饒繁榮的閩寧鎮。此番過程雖然已成為中國扶貧歷史的一幅幅精彩剪影,但實際上卻經歷了千辛萬苦。人們對未知的恐懼、小農主義落后思想、戈壁灘上的飛沙走石、極度缺水的自然環境等等都是當地人民在這條走向光明的路上需要克服的重重阻礙,但是在村支書馬得福、科研專家凌一農、教育者白校長的帶領與努力下,西海固的村民們憑借堅韌的性格與勤勞的雙手,最終將這些困難逐個攻破,相互扶持著到達光明的彼岸。
電視劇作為新時代精神文明的重要組成部分,對應的是新中國精神文明的建設圖景。《山海情》的主題雖為響應國家扶貧政策而設立,但劇中卻絲毫沒有生硬的政治因素植入,少了耳提面命的說教意味,將崇高的美學意味揉進宏大的敘述畫面、平凡人物的偉大靈魂以及人在面對生存困境時表現出的超越性之中,這些閃閃發光的精神價值沖刷著當下社會的浮華與喧囂,為人們的精神世界豐羽添翼,其平民化敘事中反映出的社會現實也揭露出當今社會中值得反思的方面。
二、《山海情》的崇高美學價值體現
(一)壯美的西北景象
一方面,《山海情》中壯美的西北景象給人以崇高的審美體驗。朗吉努斯在《論崇高》中闡述了自然景象令人產生的崇高感:“我們要贊嘆尼羅河、多瑙河、萊茵河,甚或海洋。我們自己點燃的爝火雖然永遠保持它那明亮的光輝,我們卻不會驚嘆它甚于驚嘆天上的星光,盡管它們常常是黯然無光的;我們也不會認為它比埃特納火山口更值得贊嘆,火山在爆發時從地底拋出巨石和整個山丘,有時還流下大地所產生的凈火的河流。關于這一切,我只需說,有用的和必需的東西在人看來并非難得,唯有非常的事物才往往引起我們驚嘆。”[1]奔流的大河、洶涌的海洋、噴薄的火山,都是十分壯大的景象,聲勢浩大,來勢洶洶,具有令人震顫生畏的張力,因此從朗吉努斯的論述出發,美學意義上的崇高向外表現為巨大、壯闊、宏偉的景象。
電視劇《山海情》取景于中國西北地區。影片開頭,剛參加工作的馬得福帶著縣里的領導張樹成書記參觀他的家鄉涌泉村,倆人騎著自行車在黃土高原上磕磕絆絆地前進,一望無際的黃褐色山丘映入眼簾,溝溝壑壑,一座一座光禿禿的山頭綿延到遠方,看不到盡頭,這是西北地區特有的荒蕪美感。如果說桂林是以山水甲天下,那么西海固就是以貧瘠甲天下,一度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定義為人類不適宜生存之地。這里是被古人稱為塞上的地區,唐人王維在《使至塞上》中寫道:“蕭關逢侯騎,都護在燕然”,鎮守在此地,將吃遍風沙之苦。西海固地區的自然條件十分惡劣,《山海情》將鏡頭懸置在西海固上方,映入畫面的是無邊無際的黃土高原。因為生存條件過于艱苦,稚氣未脫的幾個孩子:得寶、麥苗、水旺、尕娃在李水花的帶領下試圖走出大山,去外面打工掙錢。在這一幕中,金黃色的朝陽灑在粗糲的黃土上,孩子們在無邊無際的山脈間恣意奔跑著,天地間,人變得渺小得像長在沙子上的一叢小草,視覺沖擊效果極為強烈,廣袤無垠的高原令人頓生敬畏。康德在《判斷力批判》中提道:“對自然的崇高感就是對我們自己使命的崇敬,通過一種‘偷換’的方法,我們把這種崇敬移到自然物上去。”[2]看到這樣壯闊的景象,觀眾的想象力不免由景物延展到當地百姓在黃土荒漠中的生活圖景,激發出觀眾對頑強生命的尊敬和對貧苦生活的同情。孩子們尚且十幾歲就出外打工,更是讓觀眾看到新一代村民對美好生活的渴望與外出闖蕩的魄力,這種敢于拼搏的精神在黃土高原上熠熠生輝,就像劇中那一輪初升的太陽,磅礴的情感與壯美的風景結合在一起,其藝術效果令人慨嘆。
另一方面,如果說朗吉努斯的崇高理論把崇高詮釋為壯大、巍峨的自然景象,西北的壯美景觀與人的生命力量結合在一起令人產生敬畏、崇拜的欣賞情緒,那么惡劣的自然環境則激發了人們內心的恐懼和痛感,從而同樣達到崇高的效果。邊塞的美景充斥著令人肅然起敬的張力,同時也具有一定的危險性。在伯克的心理學崇高理論中,引入了人心理感受的因素,將崇高與人心理上的恐懼聯系起來。“任何適于激發產生痛苦與危險的觀念”,也就是說“任何令人敬畏的東西,或者涉及令人敬畏的事物”[3]或者以類似恐怖的方式起作用的,都是崇高的本源。吊莊移民搬遷到玉泉營,需要經過一段風沙漫天的戈壁灘,隨時有遇到沙塵暴的風險。“平沙莽莽黃入天,輪臺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滿地石亂走”,正是人們在搬遷時面臨的真實景象。在搬遷途中遇到沙塵暴是十分常見的,沙塵暴來臨之際,地平線上會升起一堵巨大的“沙墻”,不由分說地向人們快速移動,人們需要快速尋找遮擋物,用背脊抵御襲來的漫天黃沙。天空迅速陰沉下來,空氣也變成渾濁的黃色,風刮得人睜不開眼睛。那時的戈壁灘則變成了一個張牙舞爪的魔鬼,攫取著人們內心的恐懼,這樣的危機讓觀眾為劇中的人物捏一把汗,觀眾將可怖的沙塵暴與劇中人物面臨的痛苦與恐怖的心靈感受聯系在一起,成為伯克提出的崇高的本源,此時觀眾通過內在心靈的緊張與恐懼到達了更高層次的崇高。
(二)偉大的靈魂
比壯闊景色更值得人擊節贊賞的,是高尚偉大的靈魂。朗吉努斯認為崇高的對象是人自身,《論崇高》的中心觀點就是:崇高的風格是偉大心靈的回聲。康德也深以為然,并且在《判斷力批判》中表示:“崇高不在任何自然物中,而只是包含在我們內心里,如果我們能夠意識到我們對我們心中的自然,并因此也對我們之外的自然處于優勢的話。”[4]崇高向外表現為曠闊的景象,向內則展現為人心的偉大。本劇的鏡頭下記錄的都是平凡的人物,可平凡的外表下卻閃爍著一顆赤誠的心靈和偉大的靈魂,譬如白崇禮老師和凌一農教授。
白老師作為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知青下鄉,來到寧夏西海固,從此在當地結婚生子,扎根于鄉村教育第一線。白老師在劇中的角色相當于一盞啟蒙之燈,一代又一代的村民在白老師的教室中接受知識的澆灌。白老師身為教育者,同時擔任了村里人的心靈導師的角色,他在馬得福徘徊于升官與為民辦事之間的選擇時點撥道:“獨木橋有獨木橋的好,它危險,但是讓人警覺。高速路是平坦,但是人容易麻痹,就容易出事故。而且高速路速度快,一出事就是大事嘛。”這段話點醒了醉得不省人事的得福,提醒他不要因為忘記自己的初心而走上歧途。黑格爾在《美學》中談到崇高心靈的表現:“人格的偉大和剛強只有借助矛盾對立的偉大和剛強才能衡量出來。”[5]因此,本劇給白老師安排了一個最大的矛盾點,即讓他為了不讓孩子過早輟學打工的事而四處奔波。白老師孤身一人面對四面八方傳來的“讀書無用論”聲音,與唯眼前利益是圖的學生家長為敵,與息事寧人的開發辦為敵,甚至與曾經的得意門生馬得福為敵,最終用自己的職位換取了學生繼續接受教育的機會。白老師身體瘦弱,說話慢條斯理,但是卻有舍己為人的高尚靈魂。
凌一農教授是被國家從福建調派到寧夏進行對口幫扶的菌草專家。凌教授的本職工作原是研究菌草種植,但奈何他的一副熱心腸,在陳金山的勸說下開始教村民通過種植蘑菇發家致富。他逐漸深入村民群體中,不僅傳授他們種植蘑菇的技巧,還承擔起為村民尋找銷路的責任,甚至與惡意低價收購的黑心商家產生肢體沖突。凌一農教授原本與村民素不相識,卻用他不計回報的付出感化了村民。凌教授所演繹的崇高精神表征為他對科研工作的一顆赤子之心,以及他心系村民命運的“俠肝義膽”,正如他名字闡釋的,凌一農——一心為農。
(三)超越有限性
崇高美就是心靈無窮地追逐隱蔽的宏偉氣象,對心靈的偉大意義的肯定和昭示,也就包含著心靈在對無限性的追索中體現出的整體性超越,這種整體性超越的境界就是崇高。張世英先生指出,崇高就是有限對無限的崇敬感,正是它推動著有限者不斷地超越自身[6]。所以,崇高的基本內涵還包括在沖突和對立中走向超越,吊莊移民如是,馬得福和李水花愛而不得最后彼此放下亦如是。
不同于當下影片市場中泛濫的都市言情劇、古裝玄幻劇中男女主角之間的情意繾綣,《山海情》并沒有過多著力于男女主角之間愛情的描寫,而是把目光放在了他們感情受阻分道揚鑣后各自對現實的接受與蛻變。馬得福與李水花原本是青梅竹馬,倆人情投意合,無奈在包辦婚姻的阻礙下被拆散,從此馬得福在村委會的瑣碎事務中忙里忙外,而李水花則嫁給了鄰村青年安永富。在不同的生活軌跡中,倆人遇到了令各自頗受考驗的困境。馬得福從勸說村民搬遷到帶領村民致富,其過程中需要克服的困難數不勝數:村民安土重遷的傳統思想、新建村莊的水電問題、村民的脫貧之路……馬得福在與張樹成書記的談話中袒露基層工作的艱辛,同時也表明自己為人民服務的態度與不怕吃苦的決心,最終得福為閩寧鎮的成功建設付出了努力和汗水。在得福周轉于村中事務的同時,李水花的生活也遭遇了巨大的不幸,丈夫安永富在挖水窖時被塌下的沙石砸倒,從此雙腿落下殘疾。然而這樣的不幸并沒有壓垮水花瘦弱的身軀,她對殘疾的丈夫沒有絲毫嫌棄,而是堅定地表明了共同生活的決心,并且努力學習種植蘑菇,為家里掙了第一桶金,隨后丈夫被其感化,夫妻倆齊心協力地打造著共同的家園。許多年后,水花在鎮上開起了小賣部,丈夫樂于看管生意,女兒懂事聽話。李水花這個苦命的女子,憑著堅韌的內心和聰慧的頭腦扭轉了不幸的命運,活成了干涸的戈壁灘上一朵最美麗的水花。
反觀時下流行的情感劇,情侶被迫拆分后難免會上演一段藕斷絲連、難分難舍的情節,但是《山海情》的節奏十分干脆緊湊,割舍了男女之間的情感糾葛,而是直接刻畫馬得福和李水花在面臨人生困境中表現出的超越性光芒。這樣的劇情安排同時也拔高了整部電視劇的立意,不戚戚于兒女情長,而是將目光投射于個人的提升與集體的建設,不囿于眼前的困境,而是匯聚內心的力量對現實的有限性進行超越。
三、《山海情》的崇高美學現實意義
當我們閱讀一篇真正崇高的作品,便會感同身受,使自己的心靈也變得崇高,正如朗吉努斯在《論崇高》中所闡述的:“感到了我們的靈魂為真正的崇高所提高,因而產生一種激昂慷慨的喜悅,充滿了快樂與自豪,好像我們自己開創了我們所讀到的思想,這是很自然的。”[7]一位網友在《山海情》的豆瓣網頁下這樣評價:“當我覺得生活不順的時候看這部劇,我看到那時候的人們在那樣艱苦的環境下尚且努力地生存,頓時覺得自己不苦了,又有好好生活的勇氣了。”這是一部具有崇高美的影視劇帶給人的精神力量。
《山海情》向人們展現了一個年代的宏偉史詩,它帶給現實社會的價值可被分為兩種維度,一方面是對當下愈發缺失的真善美的呼吁與宣揚,另一方面是對看似光明實則隱藏諸多問題的社會現實的揭露。
“人在他所創造的世界中直觀自身”(馬克思語),馬克思所展望的人類徹底解放和全面發展,是實現了真善美等基本價值的高度統一,戰勝假惡丑,從而達到最高意義上的自由。劇中人物馬得福、李水花、白崇禮老師、凌一農教授都是真善美的化身,他們的身上閃耀著崇高的光輝,最重要的是,他們并不完全是編劇杜撰出來的虛擬人物,而是現實中實實在在存在著的人。當今時代被科技理性主導,消費主義大行其道,崇高顯示出被逐漸消解的趨勢,真善美越來越成為社會上稀缺的寶藏。在這樣浮華與喧囂的年代,需要更多這樣的主旋律電視劇,將人們日益脫離軌道的價值觀拉回來。在朗吉努斯的崇高美學語境下,一篇作品在博得一切時代中一切人的喜愛時,才算得上真正的崇高。大時代呼喚真正有意義的劇作,一部真正算得上崇高的作品是不會被時代埋沒的,它會引起人們的共鳴,呼吁人們對偉大靈魂的崇敬和對苦難的抗爭。
《山海情》的崇高美學還具有現實主義的維度,劇中在宣揚真善美的同時還揭露了許多現實問題。從《山海情》的鏡頭里可以看到鄉村教育的落后、政府部分官員的形式主義、底層百姓生活的艱辛……時過境遷,國內人民的生活質量相比從前在不斷地提高,但這些問題依舊藏在某些隱秘的角落。《山海情》將社會的陰暗面撕開了一道口,讓人們能夠看見,并且期待陽光能夠照進去,正是由于這一層對現實的揭露,其崇高之美更是在此基礎上走向澄明之境。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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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張世英.超越有限[J].江海學刊,2000(2).
[7] 高建平,丁國旗.西方文論經典[M].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2014:413.
作者單位: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