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偉,秦 真,蘆心玥
將當前中美關系置于歷史長河中,中國崛起給西方國家帶來焦慮,守成大國美國的權力在向崛起大國中國轉移,這印證了修昔底德陷阱理論。因此,中美間的沖突是必然的,①Graham T.Allison:Destined for War:Can America and China Escape Thucydides’Trap?(Houghton Mifflin Harcourt 2017).貿易摩擦是中美矛盾沖突的一種形態。
2018年1月,特朗普政府對中國出口的洗衣機和光伏產品征收高額關稅,中美貿易戰拉開序幕;兩國共進行了6 個回合的“交戰”,②劉景卿、夏萬杰:《加入CPTPP:中美貿易摩擦的戰略突圍》,載《商業研究》2019年第10 期,第55~68 頁。期間偶有緩和但總體不斷升級,并在簽訂《中美經貿協定》(第一階段)后告一段落,但“脫鉤”仍是拜登政府對華政策的首選。美國的長期目的是限制中國驅動經濟的“雙輪”:市場規模和技術創新。美國相對中國在市場、制造業、高科技等方面的優勢正在減弱。③竺彩華、劉讓群:《中美博弈對國際經貿規則體系重構的影響》,載《太平洋學報》2021年第4 期,第1~14 頁;屠新泉:《中美貿易摩擦與WTO 改革:分進合擊的美國對華貿易策略》,載《求索》2019年第6 期,第46~54 頁。國際經貿規則中,一方面美國通過美墨加協議(USMCA)的“毒丸條款”,TPP 中的知識產權、環境和勞工標準排除或限制中國加入新一代經貿協定,以限制中國深度參與全球市場;另一方面,美國視《中國制造2025》為威脅,試圖通過制裁中國高科技企業、限制中國企業在美投資等方式遏制中國的技術追趕。
美國外交官在大多數時候把中國描繪成美國的威脅,是挑戰者、競爭者、征服者。貿易方面,美國的外交話語是美國對中國幫助很大,但是中國辜負了美國。美國對中國的外交認知整體是片面和扭曲的,①M Afzaal, C Zhang and M I Chishti, “Comrades or Contenders: A Corpus-Based Study of China’s Belt and Road in US Dipl omatic Discourse”, (2022) Asian Journal of Comparative Politics 1-19.這也會影響美國對華政策的制定。在此背景下,國際經貿規則正經歷新一輪重構,了解重構趨勢、厘清應對方式可以為我國全面參與經濟全球化與區域化進程創造條件,②王躍生、邊恩民、張羽飛:《中國經濟對外開放的三次浪潮及其演進邏輯——兼論RCEP、CECAI、CPTPP 的特征和影響》,載《改革》2021年第5 期,第76~87 頁。與更多國家建立更緊密的經貿往來,從而削弱保守主義和單邊主義對全球化的負面影響。中國只有繼續深化改革開放,才能縮小與發達國家的認知差別,推進多邊主義和全球化,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中持續主動。
本文以全球經貿規則為對象,分析中美貿易摩擦的規則分歧。文章通過梳理美國學者和智庫在經貿議題上的觀點分析中美之間經貿分歧,以剖析“脫鉤論”背景下的中美雙邊經貿關系和國際經貿規則變局,最后聚焦“霸權之后”的主權和國際秩序,透視百年變局下的大轉型及其深層邏輯。
中美貿易摩擦以來,美國、歐盟、中國已經形成制定經貿規則的三大力量;其中中國重要性凸顯,正以“一帶一路”倡議嘗試形成新的規則。規則制定主體的改變使中美對規則主導權的爭奪更加激烈,二者在許多問題上存在較大分歧。尤其在市場和改革方面,中國與外部世界仍有不同的視角和期待,中美在貿易領域的分歧成為必然。美國認為中國的經濟制度是歧視性的,傷害了其貿易伙伴的利益。中國的漸進式經濟改革并沒有使市場化比重超過計劃和國有經濟比重,政府對經濟的規劃和計劃仍然復雜,對特定行業和產業的支持經過了復雜的政策制定程序。③Scott Kennedy,“The Beijing Playbook: Chinese Industrial Policy and Its Implementation in the United States,”in James Andrew Lewis (ed), Meeting the China Challenge: Responding to China’s Managed Economy, CSIS January 2018, 1-10.
中國經濟改革在全球金融危機后放緩,這既有世界經濟走勢的影響,也有中國改革議程的因素。中國要穩定與美國等國的貿易關系,就需要正視他們的訴求和主張。④Nicholas R.Lardy, The State Strikes Back: The End of Economic Reform in China.Peterson Institute Press: All Books, 2019.一些研究詳細對比了美歐的立場及與中國的分歧,認為主要分歧在于國有企業和產業政策問題。⑤孔慶江:《美歐對世界貿易組織改革的設想與中國方案比較》,載《歐洲研究》2019年第3 期,第38~56 頁;許宏強、張琦:《美歐日對WTO 改革的核心訴求與中國的對策》,載《國際貿易》2019年第2 期,第18~23 頁。在多份美歐日三方聲明中,美國就“發展中國家”和“市場經濟國家”議題提出4 條WTO 改革議程以為“美國優先”鋪平道路,⑥吳朝陽、吳嬋:《WTO 改革:代表性成員立場比較與前景展望》,載《國際貿易》2021年第9 期,第61~68 頁。體現了美國的新保守主義:政治上強調振興民族精神,經濟上優先美國公民就業、基礎設施等社會發展。
中國的國有企業被認為對世界貿易體系構成威脅,其在功能上是政府的政策工具,國有企業和國有銀行根據政府指令提供原材料和貸款,促進關鍵產業發展。美國政府認為,根據政府控制說,中國國有企業可以被認定為公共機構。⑦Ting-Wei Chiang, “Chinese State-owned Enterprises and WTO’s Anti-Subsidy Regime”, (2018) 49 Georgetown International Law Journal, 845-886.
哈佛大學Mark Wu 教授認為,中國經濟治理模式是“中國公司”模式,政府和企業構建了一個復雜、交錯且有效的體系,美國難以瓦解,也無從有效應對。這個體系與WTO 和布雷頓森林體系確立的新自由主義體系分立,甚至可能瓦解和破壞后者的基石。①Mark Wu, The “China, Inc.” Challenge to Global Trade Governance, 57 Harv.Int'l L.J.261 (2016).Mark Wu 曾擔任拜登政府貿易代表辦公室高級顧問,對中國經濟治理體系的見解很大程度上反映了美國相應部門的觀點。
有美國智庫從美國的視角分析了所謂“扭曲市場行為”和要求中國遵守WTO 規則的法理基礎。美國認為,中國模式系統性地改變了公平競爭格局,使得中國公司在國內和國際上受益。中國的不公平貿易措施威脅到美國的高薪工作和高附加值制造業。中國推行科技自給自足的政策與基于比較優勢的貿易體系不相吻合。中國對國有企業的支持、政府補貼和有限的法治支持了國有企業的壯大;中國贏者通吃的產業政策,加重了產能過剩和海外傾銷,扭曲了競技場,與大多數WTO 成員國的市場經濟體制沖突。美國樂見的是中國根據入世承諾對國有經濟、政府補貼和國有企業進行改革。中國的國有經濟和政府商業之間的協同由于中國經濟的巨大體量會對世界經濟和全球市場造成深遠影響。中美經貿關系正常化的重要方面就是縮小中國和美國之間就WTO 規則的認知差異,這樣才可能減少與美國的貿易摩擦,至少是減少和美國在國際經貿規則方面的認知差距。該報告為中國檢視這些規則鴻溝提供了很好的素材。②Joseph P.Meltzer and Neena Shenai, The US-China Economic Relationship: A Comprehensive Approach, available at DOI:10.213 9/ssrn.3357900, 2019.
中國國家主導型的經濟模式正在挑戰國際經濟秩序,特別是在貿易和投資領域:當前者的體量足夠大,就會對現有秩序產生影響和造成匹配性問題。如果不匹配,國際規則可能遏制國家主導型的經濟體,后者也可能利用國際規則強化國有經濟。真正的挑戰是國家主導型的經濟體打破了政府和市場的二分。其次,國家主導型的經濟體發展出了更加機制化的工具,政府扮演了多重角色。政府參與到商業活動中,改變了公私法的二分。由于政府介于公私兩個維度的商業活動,很多傳統私法也會被作為實現公共目的的工具。國家主導型經濟的運行有機制化和功能化兩種解釋。政治制度和國家體系是這一模型的機制化構造,而社會結構為其提供了語境和背景。當下的國際經濟法應對的是傳統的政府和市場的二分法,無從解釋和回應政府主導型的國有經濟形態。以國際投資法為例,其以限制東道國政府保護外國投資者。但是,政府通過國有企業可以作為競爭者、規劃者參與國際投資活動,還可以通過合同推動對內和對外投資以實現投資利益。③Che Luyao.China's State-Directed Economy and the International Order (Springer 2019).這樣,國際投資規則就無從約束東道國政府。
中美兩國作為最大的兩個貿易國,貿易戰肯定會對兩國經濟造成沖擊。兩國實體行業對中美供應鏈的依賴程度,貿易戰在金融市場上給雙方上市公司帶來的市值損失,都表明美國的保護主義已經并還會對雙方企業帶來負面影響。④陳思翀等:《重返貿易保護主義的市場沖擊及其在供應鏈商業信用上的傳導:基于USTR 聽證會企業的證據》,載《世界經濟研究》2021年第12 期,第54~67 頁。由于存在“脫鉤成本”和“門檻成本”,美國的“脫鉤”成本比中國增長更快,負面影響更明顯。⑤楊立卓、羅姍姍、吳凡、劉欣:《雙層博弈視角下中美經貿摩擦走勢及應對策略分析》,載《重慶工商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6 期,第136~148 頁。貿易戰下的政策不確定性會減少出口和高新技術投資,進而減少貿易流動和消費者的實際收入。⑥Kyle Handley and Nuno Lim?o, Policy Uncertainty, Trade, and Welfare, 107(9) The American Economic Review (2017), 2731-2 783.
中國的產業政策在全球金融危機之后呈現出一些特征:首先,產業政策的目標更加雄心勃勃。其次,中國投資在產業政策規劃的行業和產業更加龐大。第三,產業政策在戰略上更加協調。第四,通過國際化實施產業政策和目標,如加大中資企業在海外收購高新技術和企業的力度。第五,更加隱蔽利用國際規則中的歧視性條款。中國產業政策可能給全球供應鏈和基于競爭的商業模式帶來壓力,繼而弱化美國企業在高新技術領域的競爭力。美國正在動用單邊、雙邊和多邊的機制改變中國的進路。①Scott Kennedy,“The Beijing Playbook: Chinese Industrial Policy and Its Implementation in the United States,”in James Andrew Lewis (ed),Meeting the China Challenge: Responding to China’s Managed Economy, CSIS January 2018, 1-10.
美國商會特別研究了《中國制造2025》,在計劃出臺后兩年發布了報告。②U.S.Chamber of Commerce, Made in China 2015: Global Ambitions Built on Local Protections 2017.計劃將中國創新擴展到10個領域,占到中國整個工業附加值制造業的40%。計劃的整體性規劃和實施政策顯示了在許多領域的政府主導措施的強化,比如強化了政府的垂直型控制、強化優惠政策和金融支持、設定全球標準。報告認為,命令型經濟繼續影響經濟政策,一定程度上影響了中國融入全球經濟。《中國制造2025》把中美兩國分開,而不是融合。這一計劃和相關政策是中國為了實現自主性公司市場份額的擴大而擁抱國際市場。與德國工業4.0 計劃不同,中國的計劃為國內企業自主性研發提供資金和市場,支持它們于海外獲得技術,加強它們的整體競爭力;《中國制造2025》是使用國家資源改變和創造關鍵技術領域以在世界范圍內取得比較優勢的更宏大戰略。由于對特定行業和產業的投入,這一計劃會導致全球的市場低效和產能過剩,隨之而來的是低價、失業和對產業鏈的損害;政府的干預會扭曲市場并弱化創新生態系統。報告進而指出,中國在信息技術和產業方面的規制框架嚴重挑戰全球互聯互通,例如要求的商業數據的儲存和流動已經影響了商業決策和創新。當然,這些提法并沒有數據作為基礎。
歐洲商會特別關注以強制性的技術轉讓換取市場準入、缺乏對等投資政策及《中國制造2025》等問題,認為外資企業在中國沒有公平的營商環境,主要的問題涉及市場準入、補貼申領、外企牌照發放、區別待遇和壟斷性國企對行業影響、執法不可預測、政府部門缺乏協調、標準非國際化等方面。中國龐大的經濟體量使不平等的貿易和投資政策產生全球性影響。③European Chamber:《歐盟企業在中國建議書2018/2019》,www.europeanchamber.com.cn.
美國下一步如何調整經貿規則以應對中國問題,是當前兩國乃至全世界普遍關注的問題。總體來說,美國正努力面對世界新局面、維持霸權地位,抗拒逐漸出現的多極世界新秩序。④邵善波:《烏克蘭戰事會給中美掀起一場新的風波》,https://mp.weixin.qq.com/s/mc6bZ-Smkl5G7F6taZEL7Q,訪問時間:2022年5月25日。美國政策的整體趨勢仍是與中國“脫鉤”,但在2021年10月,美國貿易代表戴琪首次提出了“再掛鉤”(recoupling)表述。⑤余振、王凈宇:《美國對華經貿的“脫鉤”與“再掛鉤”:思想淵源與現實邏輯》,載《國際展望》2022年第3 期,第97~114 頁。2022年4月,有美國智庫分析了美國應對中美競爭及未來發展的“平衡性脫鉤”戰略,認為美國將繼續計劃新興技術、國際規則制定以及國際影響力等方面的競爭,并導致未來戰略競爭的常態化。⑥Jon Bateman,“U.S.-China Technological ‘Decoupling’: A Strategy and Policy Framework”,2022.4.25, https://carnegieendowmen t.org/2022/04/25/u.s.-china-technological-decoupling-strategy-and-policy-framework-pub-86897.訪問時間:2022年9月20日。
WTO 反補貼規則被認為可以用來抵御中國的國家資本主義。中國的國有企業在21世紀發生很大變化,已經成為各企業排行榜上的領軍者。中國國有企業改革被認為事實上造就了更強的國企和更弱的民企,因此WTO 的反補貼規則可以用來審查中國的國企和非市場經濟實踐。但現有WTO 規則適應新興國家主導的經濟模式的能力有限,因為WTO 規則只約束命令型或市場型的經濟并默認政府是以監管者的身份影響經濟,用于規制政府作為競爭者和計劃者的扭曲自由貿易行為比較困難。
在談判新規則較為困難的情況下,美國目前在反補貼稅案件中對已有規則進行解釋,采用“替代國成分”方式,選取相似國家生產同類產品相關成分的價格決定市場價格。美國在WTO 雙反案件中還提議,中國的國企如銀行、能源公司甚至是有中共官員的企業都應被視為“公共機構”,他們都能給予下游企業補貼。美國對以WTO 規則和爭端解決機制解決中國補貼問題不抱希望。WTO 限制美國解決中國補貼政策,美歐日無從通過適用兩反規則得到救濟或者在非歧視基礎上征收反補貼稅。所以,美國開始利用國家安全規則合理化其他救濟手段,如通過修改國內法以國家安全名義加強對外國投資的限制,防范他國收購美國高科技企業。美國還以國家安全為名,限制來自一些伊斯蘭國家的旅行者,并減少接納國際難民。對于WTO,美國認為其一國一票原則構成了對美國主權的外在限制,一方面強化對外制裁、強調捍衛對外貿易政策主權,另一方面阻擾WTO 上訴機構運作。特朗普政府以“美國優先”為核心“主權”話語,打破了“全球主義”敘事背景,重申區分主權內外的重要性;提出的“負責任的主權”(responsible sovereignty)理論在為自己減少國際義務同時,將全球化帶來的經濟依存關系作為武器,修正國際規則,推動全球價值鏈的重組。①章永樂:《“帝國式主權”降臨了嗎?特朗普主義的挑戰與主權理論的未來》,載《開放時代》2022年第2 期,第50~69 頁。
有中國學者認為國有企業應進一步深化改革以達到國際標準,但對其中和國內體制沖突的議題也應據理力爭。②賀小勇、陳瑤:《“求同存異”WTO 改革方案評析與中國對策建議》,載《上海對外經貿大學學報》2019年第2 期,第24~38 頁。如果商業銀行被劃為公共機構,對企業的貸款都會被視為補貼,這會極大限制企業的發展。中國在國有企業改革等方面總體與美方并不矛盾;但面對美方提出的規則要求,中國既要抓住改革時機,也要根據自身特點審慎推進。③王中美:《中美第一階段經貿協議在中國國內的效力與適用研究》,載《亞太經濟》2020年第3 期,第36~44 頁。國有企業方面的多邊規則將對成員國經濟體制以及國際經濟秩序產生重大影響。④徐清軍著:《世界貿易組織改革與經濟全球化研究》,對外經濟貿易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03 頁。此外,在美國批評外國國有企業、產業政策并僵化WTO 體制的當下,我國堅持維護多邊體制,與有共同意愿的部分成員達成多方臨時上訴仲裁安排。⑤石靜霞:《WTO<多方臨時上訴仲裁安排>:機遇仲裁的上訴替代》,載《法學研究》2020年第6 期,第167~185 頁。
俄烏沖突爆發后,WTO 受到極大干擾,各項議程幾乎停滯。美國代表宣稱:“如果為了捍衛我們的價值觀不得不犧牲多邊貿易工作,我們已經做好準備。”當前美國一方面試圖將俄羅斯排擠到WTO 外,另一方面以“價值觀貿易體系”規鎖中國,通過數字貿易談判等方式推進產業鏈同盟,增強同盟國家承接“中國產能”的能力和基礎,以圖聯合對抗中國。對此,中國堅定支持推進WTO 談判,努力爭取在多邊主義上不同意美國做法的西方國家和地區,他們并不愿意為了所謂“民主價值觀”而癱瘓WTO,⑥易小準、李曉、盛斌、楊宏偉、曹寶明、徐坡嶺:《俄烏沖突對國際經貿格局的影響》,載《國際經濟評論》2022年第3 期,第9~37 頁。中國應爭取創造有利的多面環境。
1.美國的“雙邊關系集合方式”
美國在重構國際經貿規則上側重“雙邊、區域一體化”,“美國優先”貿易政策具有濃厚單邊主義色彩。美國正通過雙邊協定集合新建符合美國利益、排除中國的貿易體系,⑦竺彩華、劉讓群:《中美博弈對國際經貿規則體系重構的影響》,載《太平洋學報》2021年第4 期,第1~14 頁。對中國進行“規則圍剿”,構建去中國化的新全球化。從美國簽署的FTA 文本看,其對諸多問題提出了符合美國利益的高標準規則:美國認為WTO 規則只有GATT 第17 條體現了國有企業明顯不夠,故試圖借TPP、USMCA 等內嵌競爭中立原則,以阻止國有企業進入第三方市場;知識產權等屬于對促進貿易更有效的“深度條款”,有利于增加貿易促進的正面效應,但“高標準”規則有可能暗含“排他性”。美國積極推動這些條款進入經貿協定,以排除發展中國家的參與。①竺彩華、劉讓群:《中美博弈對國際經貿規則體系重構的影響》,載《太平洋學報》2021年第4 期,第1~14 頁。
以TPP 和USMCA 為例,雖然美國已經退出了TPP,②白潔、蘇慶義:《CPTPP 的規則、影響及中國對策:基于和TPP 對比的分析》,載《國際經濟評論》2019年第1 期,第58~76頁;劉景卿、夏萬杰:《加入CPTPP:中美貿易摩擦的戰略突圍》,載《商業研究》2019年第10 期,第55~68 頁。但其仍為巨型FTA 的重要代表和引領者,強調國際貿易高度公平、政府信息高度透明,如“從紗開始”的原產地標準、③竺彩華、劉讓群:《中美博弈對國際經貿規則體系重構的影響》,載《太平洋學報》2021年第4 期,第1~14 頁。政府采購方面市場準入的擴大、電子商務方面對數據本地化嚴格限制。④董靜然:《數字貿易的國際法規制探究》,載《對外經貿實務》2020年第5 期,第5~10 頁。這些高標準規則對新一代經貿協定具有引領和指導的作用。再如,USMCA 內容涵蓋廣泛,很多條款超出甚至違反了WTO 規定,如其中的“非市場經濟國家”條款違反了GATT(1994)第24 條。⑤翁國民、宋麗:《<美墨加協定>對國際經貿規則的影響及中國之因應》,載《浙江社會科學》2020年第8 期,第20~44 頁。該條款選擇單方面界定“非市場經濟國家”,對中國與其他國家的貿易談判造成巨大阻礙;“毒丸條款”還加重了第三方義務,限制締約自由,背離WTO 多邊體系;美國設置該條款,是為了建立沒有中國的新WTO。USMCA 還有一些條款具有相當大的限制性,如規定美墨之間的投資爭端則通過ISDS 解決,卻限縮了可仲裁范圍和前置程序。此外,USMCA 出現了國別變化,加拿大完全放棄了國際仲裁,與歐盟簽訂的CETA 表明支持設立多邊投資法院的立場,這反映了ISDS 的弱化,不利于我國“一帶一路”的發展。總之,美國FTA 在文本框架、基本條款等方面具有貿易政策化傾向,比歐日標準更高,特別是在邊境后規則方面;⑥王中美、徐乾宇:《戰略排他與規則重構:試析美國FTA 的貿易政策涵義》,載《國際商務研究》2021年第4 期,第3~15 頁。在近年來更加與單邊主義相呼應,體現出排他性、規則重構和控制強化,“通過強制、吸引和社會化相結合的方式納入精英階層,走向大眾層面的真正變革。”⑦Inderjeet Parmar, “ The US-led liberal order:imperialism by another name?”,International Affairs(London),(2018)94(1),151-172.
自特朗普2017年宣布退出TPP,加上RCEP 生效,美國的亞太經貿活動處于兩難,因此美國也在亞太正式宣布啟動“印太經濟框架”(IPEF),13 個初始成員國包括美、日、韓、印、澳等,共占全球GDP 四成。一方面,美國將結合“建回一個更好世界”(B3W)與中國進行地緣政治競爭,籠絡東盟國家以應對中國帶來的挑戰;另一方面,美國試圖在印太地區保持強大的經貿存在,把一眾國家拉上對抗中國的戰車,在印太地區建立排他的經貿主導權,從而抵消中國在RCEP 與亞太地區現有貿易體系中的影響力。IPEF 也著重提出了“高規則標準”,或將導致地區經貿呈現“非正常高標準”,破壞原有的經貿秩序,不利于經貿發展,⑧盧光盛、趙皓童:《“印太經濟框架”呼之欲出,將對中國產生多重影響》,https://mp.weixin.qq.com/s/faMz7i-9T6f4JDTkUiuqcg,訪問時間:2022年5月26日。且框架的重點在芯片、數字貿易等中美“安全競賽”不斷加碼的領域。在芯片供應鏈領域,中美把數字問題視為安全問題:中國意識到自主研發突破“卡脖子”的必要性,美國意識到供應鏈本地化的必要性,⑨趙可金、朗昆:《中美競爭下的供應鏈安全研究》,載《東北亞論壇》2022年第2 期,第19~39 頁。加之美國已與馬來西亞達成了半導體供應方面的協議,未來會持續向中國施壓。
2.中國的“一帶一路”倡議與FTA 網絡
可以預見,美國會擴大其多邊平臺,比如把“四方安全對話(QUAD)”擴張成“四方安全對話+(QUAD+)”,拉攏更多國家圍堵中國,遏制中國崛起。在此背景下,我國選擇發展“一帶一路”倡議并積極同沿線國家構建FTA 網絡。截至2019年我國簽署的FTA 或類似協定已達17 個,⑩竺彩華、劉讓群:《中美博弈對國際經貿規則體系重構的影響》,載《太平洋學報》2021年第4 期,第1~14 頁。但與“一帶一路”沿線國家或地區建立的RTA 貿易自由化程度普遍較低,我國對“一帶一路”相關的法律機制和標準還缺乏足夠的重視,①王靈桂:《法治“一帶一路”的內涵與構建路徑》,載《國際法研究》2022年第2 期,第3~20 頁。且很多項目會受到時間、地緣政治、國際輿論的限制。比如,美國對“一帶一路”一直持負面評價,上述B3W就是為了應對“一帶一路”提出。因此我國需要探索將“一帶一路”和FTA 結合,拓展FTA 的發展,比如中國和柬埔寨于2020年10月簽署《中國和柬埔寨自由貿易協定》,首次將“‘一帶一路’倡議合作”獨立設章,為兩國合作提供了更先進完整的規則保障。俄羅斯面對制裁在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兩個陣營中都位置尷尬:前者,尤其是美國,拒絕與俄羅斯代表同座,而后者又難以與俄羅斯達成實質性合作。該窘境的啟示是,要找準位置,重視實質結盟和就近結盟,因此“一帶一路”及沿線國家可以成為對抗美國霸權、防止經濟冷戰的基本盤,因應全球經濟新冷戰威脅,進行實質性、有選擇性和有策略性的推進。②易小準、李曉、盛斌、楊宏偉、曹寶明、徐坡嶺:《俄烏沖突對國際經貿格局的影響》,載《國際經濟評論》2022年第3 期,第9~37 頁。
從經貿合作發展來看,在經濟周期和新冠疫情沖擊下,全球價值鏈長度縮短、運輸成本激增、競爭加劇,③馮巧根:《國際貿易規則重塑下的CPTPP 走向及其會計對策》,載《財會通訊》2021年第23 期,第1~12 頁。區域合作已然成為更優選擇。在WTO 無法有效達成多邊協議、“穩定協定體系可有效緩解貿易政策不確定的負面影響”的背景下,④Kyle Handley and Nuno Lim?o, “Policy Uncertainty, Trade, and Welfare,” (2017) 107(9) The American Economic Review 2731-2783.區域性協定自然成了優先項。因此,中國也需要積極簽商其他可能的FTA,如中日韓FTA:三國已經歷了16 輪協商,該FTA 在貿易戰下既有機遇、也有挑戰。首先,主導權問題因地緣政治和經濟原因十分突出:中韓欲以東亞國家為亞洲合作體系中心,日本則主張包括印太國家的體系,且日本已經是CPTPP 的主要經濟體,更多考慮擴展自身勢力范圍;⑤鄭永年:《國際秩序的“再封建化”與中國的對策》,https://mp.weixin.qq.com/s/arsBRV3aGhiKri5xOqrFrw,訪問時間:2022年5月26日。而且,日韓不滿足于跟隨者角色,這在大國塑造地區穩定與秩序方面作用的現有描述中未被重視。⑥Cho, I.H., & Park, S.H, Domestic legitimacy politics and varieties of regionalism in East Asia.(2014)40(3)Review of Internatio nal Studies, 583-606.其次是三國的歷史問題等會影響經濟合作。最后,三國在電子商務和國企等高標準條款上仍有較大分歧;最后,三國能否構建起FTA 仍較大程度受美國態度影響。⑦劉均勝:《特朗普貿易保護主義背景下的中日韓自貿區》,載《太平洋學報》2018年第12 期,第1~11 頁。
但是,擁有較多高標準條款的RCEP 生效后,中日韓FTA“在RCEP 大框架下眾多障礙都有可能得到突破。”作為中日韓之間生效的第一個FTA,RCEP 將促進東亞貿易一體化,代表了我國貿易開放的較高水平,可以緩解貿易戰和被CPTPP 邊緣化的負面影響。RCEP 較WTO 開放范圍更大、程度更高,比如擴大外國服務準入、減少國民待遇限制;但相對于CPTPP,“尤其在透明度和爭端解決機制上”,RCEP 仍有待提高。
根據政治經濟學,中美經貿摩擦有必然性。⑧鐘飛騰:《超越霸權之爭:中美貿易戰的政治經濟學邏輯》,載《外交評論》2018年第6 期,第1~30 頁。“中國不斷擴大的地緣政治視野……與美國的‘亞太再平衡’相沖突。”⑨Andrew Scobell: “Constructing a U.S.-China Rivalry in the Indo-Pacific and Beyond”, (2020)Journal of Contemporary China, ,DOI: 10.1080/10670564.2020.1766910.有學者梳理了國際貿易體系中的非市場經濟挑戰,為相關爭論提供了辯論思路:中國所謂的“非市場經濟”體系被美歐日定性為對世界貿易體系的挑戰,和WTO 規則格格不入;中國需回應貿易伙伴在該議題上的關切,減少與貿易伙伴的摩擦,建立起更穩定的合作關系。①James Nedumpara and Zhou Weihuan.Non-market Economies in the Global Trading System (Singapore: Springer 2018).有效的規則治理能緩解貿易戰的經濟沖擊,越來越多觀點認識到國際規則對秩序和經濟的作用。②車丕照著:《法學視野中的國際經濟秩序》,清華大學出版社2021年版,第25 頁。“降低貿易戰所帶來的負面影響,需要加強國際經濟法律協調,提升全球經濟治理水平,同時也需要將全球治理規則融入國內相關經濟立法中”③張守文:《貿易戰、全球經濟治理與經濟法的完善》,載《武漢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5 期,第5~15 頁。,中國應積極應對國際經貿規則重構、參與國際秩序構建。
總體來說,多邊機構日漸衰落。WTO 規則雖有不完善之處,“就中美貿易問題而言,根本不存在所謂‘規則供給不足’的問題,WTO 現有規則也并非不能涵蓋中美貿易中產生的問題。”④劉敬東:《WTO 改革的必要性及其議題設計》,載《國際經濟評論》2019年第1 期,第34~57 頁。WTO 規則仍有重要作用。⑤彭岳:《中美貿易戰的美國法根源與中國的應對》,載《武漢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2 期,第147~159 頁。楊國華:《中美貿易戰中的國際法》,載《武大國際法評論》2018年第3 期,第120~141 頁。首先,中美雙方一直在援引WTO 規則,比如,為應對“232 調查”征收的關稅,中國根據WTO《保障措施協定》對來自美國的水果和肉類加征關稅,后根據GATT 第1-2 條訴諸WTO 爭端解決機制;而美國也向WTO 提交文件,根據GATT 第21 條聲稱其符合國家安全例外,并對DSB 的管轄進行了論證;可見,WTO 規則仍是中美貿易戰的平衡器。⑥楊國華:《中美貿易戰中的國際法》,載《武大國際法評論》2018年第3 期,第120~141 頁。其次,盡管WTO 協定下“利益”界定模糊,⑦陳鼎莊:《從中美貿易摩擦看國際貿易法發展及中國的對策》,載《中國流通經濟》2019年第10 期,第107~116 頁。WTO 規則仍可以有效限制根據“301 調查”采取的制裁措施的適用:《馬拉喀什協定》第16.4 條規定成員不得通過國內法違反WTO 義務,制裁因而受到DSB 管轄。⑧劉瑛、劉正洋:《301 條款在WTO 體制外適用的限制》,載《武大國際法評論》2019年第3 期,第139~157 頁。再者,WTO 規則或可成為擊敗貿易戰的工具,⑨傅東輝:《試論從WTO 法上挫敗特朗普的貿易戰》,載《國際貿易》2019年第1 期,第59~67 頁。即爭取2/3 成員通過上訴機構大法官遴選的新條款,迫使美國回歸WTO 或建立“雙速WTO”挫敗美國對WTO 體制的破壞;即使新條款無法立刻通過,也會動搖美國在WTO 的主導地位。綜上,WTO 規則在緩和貿易戰、限制美國方面起到重要作用。
因此,WTO 改革是艱難且必須的,多邊體制無可代替,傳統貿易體系也仍有解釋空間,“WTO 作為國際經貿領域最重要的具有普遍約束力的多邊規則體系必須得到維護。”⑩沈偉:《“修昔底德”邏輯和規則遏制與反遏制——中美貿易摩擦背后的深層次動因》,載《人民論壇》2019年第1 期,第40~59 頁。中國應當繼續積極參與WTO 改革,始終堅持WTO 的宗旨,推動貿易自由化、分階段對WTO 進行改革——優先解決危及生存的關鍵問題,再解決現有規則問題,最后探討新問題。?張琦:《美歐日對WTO 改革的核心訴求與中國的對策》,載《國際貿易》2019年第2 期,第18~23 頁。劉敬東:《WTO 改革的必要性及其議題設計》,載《國際經濟評論》2019年第1 期,第34~57 頁。然而,中國目前在WTO 的話語權較弱,提出的方案以原則性問題為主,在技術性議題上進展不多,因此中國應研究如何落實改革措施,結合優勢產業對前沿議題提出有說服力的議題,如投資便利化、WTO 臨時爭端解決機制、諸邊《仲裁協定》談判、應與哪些國家或地區簽署雙邊仲裁協議等。此外,WTO 改革談判是一個集體協商過程,而在國際談判需要國內機關“批準”的條件下,談判的關鍵在于國內的表決,即國內的“獲勝集合”(Win-sets)是否足夠大;?楊立卓、羅姍姍、吳凡、劉欣:《雙層博弈視角下中美經貿摩擦走勢及應對策略分析》,載《重慶工商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6 期,第136~148 頁。所以應當對各國對外貿易策略和國內政治進行分析,尤其是電子商務、知識產權等成員間分歧較大的議題。
在構建FTA 網絡方面,多數研究聚焦CPTPP、RCEP 和“一帶一路”。不少研究支持中國加入CPTPP,認為CPTPP 正成為國際經貿規則重構的重要藍本、推動全球新一輪自由貿易進程,甚至可能發揮類似WTO的作用,①馮巧根:《國際貿易規則重塑下的CPTPP 走向及其會計對策》,載《財會通訊》2021年第23 期,第1~12 頁。中國加入對自身大有裨益。經濟方面,中國加入CPTPP 會產生巨大收益,其他成員也會從中獲益;②李春頂等:《CPTPP 經濟效應的量化模擬及政策啟示》,載《亞太經濟》2020年第3 期,第12~20 頁。中國加入后福利將增加,而非成員會受到一定沖擊,故支持中國加入CPTPP。③張珺、展金永:《CPTPP 和RCEP 對亞太主要經濟體的經濟效應差異研究——基于GTAP 模型的比較分析》,載《亞太經濟》2018年第3 期,第12~20 頁;楊立強、余穩策:《從TPP 到CPTPP:參與各方談判動機與貿易利得變化分析》,載《亞太經濟》2018年第5 期,第57~64。構建經貿規則體系方面,中國通過區域協定可以構建范圍更廣的自由貿易體系,協定共同發揮作用也會帶來積極影響。對抗、緩解貿易戰方面,如果美國加入CPTPP,很有可能對中國形成“規則封鎖”,中國在規則上更有可能被排擠,④白潔、蘇慶義:《CPTPP 的規則、影響及中國對策:基于和TPP 對比的分析》,載《國際經濟評論》2019年第1 期,第59~76 頁。因此中國要化被動為主動。現實方面,我國可通過規則改革達到或超過CPTPP 的標準高度:在一些領域我國的規定已經高于CPTPP,比如“侵權貨物的種類范圍”;⑤朱秋沅:《中國視角下對TPP/CPTPP 知識產權邊境保護條款的考量及相應建議》,載《電子知識產權》2018年第3 期,第13~26 頁。高度不夠的則可“以加入CPTPP 為契機,準備一次新的立法革命”,⑥周漢民:《從WTO 到CPTPP:中國改革開放的進程》,載《國際商務研究》2021年第6 期,第1~12 頁。例如細化《外商投資法》來對標CPTPP 第10.1-10.2 條的定義和范圍,⑦張娟、李俊、李計廣:《從RCEP、自貿試驗區到CPTPP:我國服務貿易開放升級路徑與建議》,載《國際貿易》2021年第8 期,第62~69 頁。此外還可重點對標CPTPP 的其他深度條款。但也不是所有CPTPP 的條款中國都能夠接受,相關條款按照接受難易程度可分為難度較大、難度較小、基本能接受三種類型。⑧白潔、蘇慶義:《CPTPP 的規則、影響及中國對策:基于和TPP 對比的分析》,載《國際經濟評論》,2019年第1 期,第59~76 頁。中國應該繼續推進國內經濟改革以推動中美關系,⑨達巍:《選擇國內戰略定位中美關系》,載《美國研究》2019年第2 期,第20~31 頁。利用CPTPP 提升對外開放的水平和地區經濟融合的深度;而亞洲國家應該利用美國的退出真正推動地區經濟一體化。⑩Jiangyu Wang, “Between Power Politics and International Economic Law: Asian Regionalism, the Trans-Pacific Partnership and U.S.-Chna Trade Relations”, (2018) Pace International Law Review 383-439.而中國需要推進有利于自己的多邊主義。?張乃根:《國際法上的多邊主義及其當代涵義》,載《國際法研究》2021年第3 期,第3~19 頁。
RCEP、CPTPP 固然重要,但這些協定合作開放的對象以發展中國家為主,中國要想推進高水平對外開放、對抗美國霸權和單邊主義,與主要發達國家的合作或許才是重點和難點。?王躍生、邊恩民、張羽飛:《中國經濟對外開放的三次浪潮及其演進邏輯——兼論RCEP、CECAI、CPTPP 的特征和影響》,載《改革》2021年第5 期,第76~87 頁。歐盟方面,“打破美國對中國在多變層面的圍剿,歐盟是整個戰略的關鍵。”?易小準、李曉、盛斌、楊宏偉、曹寶明、徐坡嶺:《俄烏沖突對國際經貿格局的影響》,載《國際經濟評論》2022年第3 期,第9~37 頁。《中歐全面投資協定》(CECAI)的標準高于RCEP,且中國在國有企業等議題上已作出了很多讓步,CECAI 的機遇和挑戰都更大:一方面,CECAI 達成并實施后“中國經濟的開放度總體上將達到或接近發達國家的水平”;?易小準、李曉、盛斌、楊宏偉、曹寶明、徐坡嶺:《俄烏沖突對國際經貿格局的影響》,載《國際經濟評論》2022年第3 期,第9~37 頁。另一方面,在內部CECAI 對中國社會、企業有不小的壓力,在外部CECAI 審議會被歐盟取消,一些歐盟國家甚至揚言“凍結CECAI”。所以,CECAI談判的過程可能會更加艱辛和曲折,應有更多研究關注CECAI 的進程和發展,探討中國應如何與歐盟合作。美國方面,中美已達成第一階段協議,但雙方利益很難聚焦在同一點上,投資和技術沖突并未緩和,①陶濤:《全球產業鏈重塑的新動向》,https://mp.weixin.qq.com/s/H1dZPeYtbVeNRbVXsAhuLg,訪問時間:2022年5月24日。《2021美國創新與競爭法案》仍包括制裁中國高科技企業、限制人才培養等內容,美國在貿易談判中也把將中興和華為列入實體清單作為籌碼,②陳定定、王磊:《中美技術競爭將走向何方?》,https://mp.weixin.qq.com/s/o8bjalX4ZfEzLUL_y-naew,訪問時間:2022年5月24日。并提出了在核心競爭領域采取的“平衡性脫鉤”策略,包括建立安全預案、促進技術控制等。③Jon Bateman, “’U.S.-China Technological “Decoupling’: A Strategy and Policy Framework”, 2022.4.25, https://carnegieendo wment.org/2022/04/25/u.s.-china-technological-decoupling-strategy-and-policy-framework-pub-86897.美國貿易辦公室還可能重新啟動“貿易濫用”調查,④邵善波:《烏克蘭戰事會給中美掀起一場新的風波》,https://mp.weixin.qq.com/s/mc6bZ-Smkl5G7F6taZEL7Q,訪問時間:2022年5月25日。并逼迫其伙伴對中國采取一致行動。
需要注意的是,高標準的協定有侵犯主權之嫌,⑤王燕著:《國際經貿規則重塑的二元制度構建》,法律出版社2020年版,第99 頁。其“逼迫”發展中國家修改國內法甚至經濟制度。歐洲中心主義(Eurocentrism)視角下形成的“從帝國到民族國家”認識范式是解讀中國國家成長的常用框架。⑥李懷印:《“民族國家”的迷思與現代中國的形成》,載《人民論壇.學術前沿》2022年第2 期,第21~31 頁。民族主權國家和帝國式主權的二元分析框架難以解釋不同國家圍繞“發展權”進行的霸權與反霸權、依附與反依附的斗爭以及主權政治符號功能和實踐效果之間的落差。斯蒂芬·克拉斯那(Stephen Krasner)進一步區分主權,劃分出“國際性法律主權”(international legal sovereignty)“威斯特伐利亞主權”(Westphalian sovereignty)“針對相互依存關系的主權”(interdependence sovereignty)和“對內主權”(domestic sovereignty),并進一步指出主權概念的“組織化”偽善(organized hypocrisy)。霸權國家在于己有利時就運用“國際性法律主權”,通過條約和國際組織強化霸權和領導地位;在于己不利時,就希望減負、強化主權。反恐期間,美國就借反恐和全球化大大增強主權能力,形成“超級主權”(hype-sovereignty)并削減他國主權為“有條件的主權”(conditional sovereignty)。無論如何界定,主權的政治屬性是全球化進程中國家需不斷利用和掌握的話語工具和政治議程。
中國在談判FTA 時應注重條款解釋,確保序言所列軟性目標在條約解釋與適用中的基礎地位;⑦劉彬著:《新時代中國自由貿易協定法律范式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406 頁。應合理化“階段性”和“趨勢性”為“靈活性”。把握“階段性”和“趨勢性”需要利用自貿區做好試點,正如浦東新區和外高橋保稅區“為整個國家進入WTO 以后的開放托底”。⑧黃奇帆著:《分析與思考:黃奇帆的復旦經濟課》,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208 頁。如今,“中國需要積極主動地對接、適應這些高標準規則,以避免將來可能出現更大的被動。”⑨黃益平主編:《破局:中國經濟如何于變局中開新局》,法律出版社2021年版,第147 頁。中國在國際經貿秩序中面臨“二次入世”挑戰,“負面清單”“準入前國民待遇”“三零”規則及國有企業等問題都需試點自貿區先做先行,按國際經濟法要求合理規劃法治建設和規則壓力測試。
無論是多邊貿易規則的改革抑或區域貿易規則或其他國際事務的推進,大多都以發達國家的本國法為原型,“具有鮮明的工具和實用主義特征”,⑩王燕著:《國際經貿規則重塑的二元制度構建》,法律出版社2020年版,第102 頁。實質上剝奪了大多數國家的話語權,遏制了他國參與構建規則的主動性。市場開放是永久性的過程,擁有規則制定權的前提是市場足夠開放,讓貿易伙伴對市場形成依賴,無法忽略一國的發聲,因此中國應進一步開放市場,提供更多出口機會并提高外商滿意度,讓其對中國市場產生信賴,以獲得制定規則的更多籌碼、在WTO 談判中取得話語主導權。
具體來講,可以先制定規則,把規則作為動力推動改革。“負面清單”和“準入前國民待遇”已經成為新一代貿易協定中服務業開放的主要特征,①張茉楠著:《博弈:全球價值鏈變革下的中國機遇與挑戰》,法律出版社2020年版,第219 頁。服務貿易采用“負面清單”能“促進自由貿易和減少管理復雜性”。類似地,投資準入后最惠國待遇和國民待遇存在極大限制,外資進入的前提沒有得到解決“無法適應全球價值鏈的運作要求”,②劉彬:《全球價值鏈理論:規則重構與法學評價》,載《國際法研究》2019年第6 期,第41~59 頁。投資準入也應以“負面清單+準入前國民待遇”條款為核心“將非歧視治理落實至準入前”。③王燕著:《國際經貿規則重塑的二元制度構建》,法律出版社2020年版,第88 頁。
有觀點認為,全球貿易區域化發展將削弱各國的直接對外投資,對外開放程度也將受到嚴重威脅。④中國人民大學重陽金融研究院:《大裂化:俄烏沖突后全球經濟新冷戰評估與防范》,http://www.rdcy.org/index/index/news_cont/id/693909.html,訪問時間:2022年5月26日。新冠疫情、俄烏沖突爆發后,新貿易模式要求國際經貿規則實行重大調整,1980年代由信息與通信技術革命和WTO 促成的產業鏈出現了變化,調整動向對中國產業形成雙重壓力。一是中美貿易沖突和新冠疫情的直接影響:貿易戰會導致全球價值鏈“收縮”、阻礙各國貿易合作,對中國“一帶一路”帶來挑戰;疫情期間的城市封鎖、生產停頓和供應鏈中斷使價值鏈脆弱性進一步凸顯。⑤陶濤:《全球產業鏈重塑的新動向》,https://mp.weixin.qq.com/s/H1dZPeYtbVeNRbVXsAhuLg,訪問時間:2022年5月24日。二是全球產業鏈調整對國內產業鏈的沖擊使中國產業參與產業鏈的障礙和風險不斷提高,先進制造業發展愈加困難,供應鏈也會遭到不穩定外部環境的沖擊。在此背景下,不少學者仍主張堅持開放、加倍維系全球化,繼續借助外資帶來技術。在國際貿易領域,中美互為對方最大貿易伙伴,同時又是全球前二大經濟體,如果雙方進一步脫鉤,世界經濟格局將更為嚴峻。總之,美國反華派希望看到的是中國“自我退縮型的防御”、進而自我封閉全面“脫鉤”,而“只有高屋建瓴,闊視遠想,才能擊敗反華派迫使中國與世界脫鉤的圖謀。”⑥蕭功秦:《如何應對中美博弈的新格局——中美關系的新思考》,https://mp.weixin.qq.com/s/C7FGIryE2Yl6itoyuJri5Q,訪問時間:2022年5月24日。
早在2007年就有觀點認為中國經濟的好消息是全球經濟的夢魘,提出“中國的牛仔資本主義(cowboy capitalism)和外交政策給全球帶來了經濟、金融、環境、政治和軍事威脅”,主張對中國經濟進行嚴厲的改革和救濟。⑦Navarro P.The Coming China Wars:Where They Will be Fought and How They Will be Won(Ft Press 2006).中國經濟威脅雖是荒唐之言,但需要我們認真分析,尋找解決之道。更多的美國政經界人士開始認同這類觀點,也說明中美經貿關系的走向趨于緊張,美國或將倚重更多的單邊措施以打壓中國經濟政策、壓制中國經濟影響力。
亦有觀點認為中國改變了對外政策,正實施更具擴張性的外交政策以擴大國際影響力。中國正以金融資源投資的廣度、深度、密度影響美國的政策。與美國公司有業務往來的中國公司在經營、融資和政治方面都有政府影響的痕跡,他們受到中共黨規的作用,和中國的當局與戰略有深度交集和糾纏。美國需要對中國的主張、政策和實踐進行回應,強調透明、對等,并在技術方面警惕中國對美國高科技領域的滲透以確保美國優勢地位。①Diamond,L.,&Schell,O.Chinese Influence,American Interests:Promoting Constructive Vigilance,Hoover Institution Oct 2018.這些正是美國政府正在推進的措施和政策。
還有學者認為中國意欲取代美國,并已經多年付諸行動,以松動美國的地緣政治優勢,并且通過構建非自由主義世界秩序的方式保護中國的利益;因此美國必須采取行動應對中國,構建美國權力和秩序的基礎。②這種觀點以Rush Doshi 的The Long Game:China’s Grand Strategy to Displace American Order 為代表。也有觀點認為,美國的政治制度,特別是政黨體系,可能侵蝕美國霸權秩序的基礎和自由主義的基石。Paul Musgrave, “International Hegemony Meets Domestic Politics:Why Liberals can be Pessimists,”(2019)28(3)Security Studies 451-478.這種論調和美國過去四十年與中國互動的政策大相徑庭,但美國政策界也認為中國有意圖改寫國際規則和國際秩序。③“Joe Biden is Determined that China Should Not Displace America”,The Economist,Jul 17,2021.美國政府的策略是,通過強化自身進而基于實力應對中國挑戰,例如《美國創新和競爭法案》通過撥付巨款加大在半導體制造和應用科技方面的投入;拜登政府的疫情恢復計劃也有數億美元用于基礎設施投資;美國還充分利用G7 和QUAD 制衡中國;拜登政府完成的產業鏈評估認為中國在稀土、鋰、鈷和一些醫藥與原材料方面有控制地位,要求美國企業與其他國家合作以確保供應鏈安全,這種安全第一的政策考量也會加速中美脫鉤。
有國外學者指出,中國正通過備忘錄、合同和貿易或投資協定,使用中國標準、復制中國基礎設施導向的發展模式,構建中國中心的地區秩序并發揮主導作用。這種模式中開發融資和國際條約居于次要地位,核心則是政府計劃和產業政策。中國漸進式地發展了一套內生性的經濟治理模式,將融資、基建和國內創新政策整合,這種模式是實驗性的、務實的、漸進式的,不同于美歐在二戰后建立并于冷戰后強化、以市場為基礎、政府干預最小化、以自由主義和多邊主義為框架、以規則為基礎的模式,而兩者顯然會形成競爭關系。中美地緣經濟競爭改變了全球經濟治理和規則體系。④Gregory Shaffer and Henry Gao, “A New Chinese Economic Order,”(2020)23(3)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Economic Law 607-635.
根據權力和相互依賴理論(power and interdependence),國家之間相互依賴是理性反應。“當今國際機制下的主要資本主義國家的共同利益,足以促成國家間合作。”在《霸權之后》一書中,羅伯特·基歐漢還闡釋了國際制度對國際合作的激勵意義,通過對制度的經濟學分析發現國際機制可以降低成本、促進溝通和塑造偏好與預期,促進國家之間開展“霸權后合作”。但全球化、金融危機、新冠疫情和以國家主義面目出現的民粹主義正挑戰這些理論。⑤Robert O.Keohane,“Understanding Multilateral Institutions in Easy and Hard Times”,(2020)Annual Review of Political Science 1-18,https://d oi.org/10.1146/annurev-polisci-050918-042625.訪問時間:2022年9月20日。
福山的“歷史終結論”認為自由民主的普世性價值與制度將迎來真正意義上的“全球化”,但自由民主模式的擴張在解決轉型社會問題的同時帶來了民主化后遺癥,“民主失敗”“民主潰敗”接踵而來。福山后又對“歷史終結論”進行了修正,完善了其中的邏輯不足。福山敘事變遷中的不變因素是對自由民主的堅持,認為該模板代表了人類社會的終極方向。⑥林毅:《“不變之變”的啟示:福山敘事變遷嘆息探析中的反思與中國問題》,載《北京聯合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4 期,第59~71 頁。這種理論傳承自歐洲中心主義從種族決定論到制度決定論和現代化理論(modernization theory)的演進,強調不同政治經濟制度和價值觀的對壘,試圖在學術表達和意識形態方面占據道德高地;在全球化時代,文明決定論新瓶裝舊酒,將世界劃分為“文明”和“非文明”。⑦李懷印:《“民族國家”的迷思與現代中國的形成》,載《人民論壇·學術前沿》2022年第2 期,第21~31 頁。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中,中國應超越福山敘事,推動開放的國家制度建設,汲取人類制度文明的有益成分。
國家既受內部生產集團影響,也受世界秩序制約。全球治理體系是美國維護全球資本利益和資本主義優勢的工具,①Stephen Gill, “Globalizing Capital and Political Agency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 in Georgi M.Derluguian and Scott L.Greer (eds),Questioning Geopolitics: Political Projects in a Changing World-System (Connecticut: Praeger 2000) 15-32; Stephen Gill and David Law, “Global Hegemony and the Structural Power of Capital,” in Stephen Gill (ed), Gramsci, Historical Materia lism and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3) 93-124.其制度安排反映了利益競爭和力量博弈和均衡。現實主義理論假設國際社會是無政府狀態,國家作為追求國家利益的行為體,其利益由國家實力決定。現實主義否認全球治理的可能性,因為主權就是最高權威,全球治理只是霸權治理和國家間戰略競爭的產物,是強權者的利益和意志,這與馬克思主義強調列強間地緣政治和經濟競爭的觀點一致。該理論的假設是全球治理是全球資產階級的共同事務委員會,是全球范圍的資本原始積累和全球資本主義獲取剩余利潤。②Alex Callinicos, “Marxism and Global Governance”, in David Held, Anthony G.McGrew (eds), Governing Globalisation: Power,Authority and Global Governance (Cambridge: Polity 2002) 249-266.資本主義世界體系和一體化強化了最有權勢發達國家對不發達國家的優勢。③Albert O.Hirschman, The Passions and the Interests: Political Arguments for Capitalism before Its Triumph (Princeton, NJ: Prince ton University Press 1977) 125; Michael Hardt and Antonio Negri, Empire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Bastiaan van Apeldoorn, “Transnational Historical Materialism: the Amsterdam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Economy Project,” (2004)7 Journal o 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and Development 110-112.全球治理變革必須放在全球資本主義發展的進程中才能理解的觀點,④Robert W.Cox, “Political Economy and the Future World,” in Roger Morgan, Jochen Lorentzen, Anna Leander, Stefano Guzzi ni (eds), New Diplomacy in the Post-Cold War World (London: Palgrave Macmillan 1993); Robert W.Cox, “Democracy in Ha rd Times: Economic Globalization and the Limits to Liberal Democracy,” 1 The Transformation of Democracy 1997, 49-71.也反映了資本主義的邏輯。
《大轉型》指出,現代國家與現代資本主義是一體化的社會結構,⑤Karl Polanyi, The Great Transformation: The Political and Economic Origins of Our Times (Boston: Beacon Press 1944).即全球治理安排的實乃宏觀經濟社會變化的孿生物,治理變革是社會大轉型的一部分。“全球轉型”正在全面展開,并造成高度不平等、中心和邊緣分化的國家秩序。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中正出現由“有中心的全球化”轉向“去中心或多中心全球化”過程,⑥James N.Rosenau, Turbulence in World Politics: A Theory of Change and Continuity (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0).而有理論認為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是轉型發生的轉折點。全球轉型必然伴隨世界秩序重構。⑦馮紹雷:《歐洲對抗與亞洲突圍——全球轉型中的歐亞新博弈》,載《俄羅斯研究》2022年第2 期,第84~91 頁。功能主義學派一方面指出國際共同體的治理邏輯,另一方面也認為G7、G8、IMF 和世界銀行等“豪華汽車”競爭已經陷入困境,聯合國是見站即停、車廂擁擠的“國際公共汽車”。⑧David Mitrany, A Working Peace System (Chicago: Quadrangle Books 1966) 115-116.全球治理的制度創新需要政治創新家(political entrepreneur),對制度和規則創新有所投入,解決供需問題。
中美貿易摩擦是雙方走入戰略競爭的序幕,今后中美將長期處于矛盾多發的競爭相持階段。這一競爭關系將在全文所述的諸多領域全面展開,并決定百年變局的走向。⑨倪峰:《加速的百年變局與中美關系》,載《國際論壇》2022年第2 期,第13~17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