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源
小馮姐喜歡挽起頭發,在頭頂做一個圓髻,與修長的天鵝頸相配。一襲長裙,小立領,暗花,紐襻別致,珍珠耳環,珠玉手串,或紅或綠,一身古典韻味。
起初,她說比我大兩歲,我就喊她小馮姐,叫了幾年才知道,戶口上的年齡是她媽媽改大的,實際上,她比我小一歲。可叫慣了,也很難改。那年,西藏剛修通天路,恰逢心情與事業低谷,就想去走一走。打電話給她,她只說了一句:“你去哪兒,我都陪著。”當即定好行程,叮囑她口服高原紅景天。
她的性格,小女孩一樣,熱鬧,貪玩,不定性,時而感時傷懷,時而歡歌笑語。在臥鋪上,一路比畫瑜伽腿功。到了拉薩,忘了高原紫外線強烈,隨手丟了傘,去追幾只小香豬。晚上到住處,兩頰印上紅彤彤的高原紅。紅景天忘記吃,到了米拉山口就走不動了,讓我自己下去。我去飯店后廚要了兩個饅頭,她吃下去,才重新有了些力氣。
有陣子沒有她消息,朋友圈不更新,微信運動也沒有步數,便隱隱有些擔心。電話打過去,好幾次通了,卻不接聽,更加讓人擔心。幾天后,她主動打電話給我,說剛剛回到我們這座小城,相約到常去的咖啡廳見面。
她還是老樣子,裊裊婷婷地走進來,妝容細致,發絲一縷縷固定得極好。坐下來,點的還是她常喝的胡蘿卜汁——她只在上午喝咖啡——呆呆地看著我,深吸一口氣。
“這段時間,我一直在大連,你還記得小羅嗎?他的手沒了。”
“怎么會這樣?”
我知道她在大連有工廠,生產玻璃幕墻。
“那批活兒接近尾聲,甲方又增加了一部分任務,工期要得急,只好加班加點干……怎么就讓小羅去送貨了呢?”她滿臉懊悔和傷感。
“接不上嗎?左手還是右手?”
“右手啊,他可咋寫字,他的字那么漂亮!手是砸斷的,沒有可能再接了。”
我當然記得小羅,她的技術員,三十出頭,濃眉細眼,有點韓國歐巴的模樣,農村孩子,沉穩,寡言。平時一身工裝,總是洗得干干凈凈,在她那兒干幾年了,深得她器重。工廠里那些生產細節、技術難題、交貨時間,都是小羅把握。和客戶打交道,簽合同送貨,由她負責。那天,她身體不適,讓小羅代她去送貨,偏偏就發生了意外,放在最上面的一箱玻璃倒下來,砸中了他的手。
“如果不是他,那極有可能是我。”
她看看自己的右手,好端端的,戴著戒指。
“三個月了,我只用這只左手做事,洗臉,洗澡,穿衣服,可左手拿不了筷子,端不了鍋,也開不了車。做一頓飯,現在得用平時一倍的時間。所以,我把車賣了,湊了八十多萬。”
“啊,這么多,是法律規定的嗎?”
“不是的,我眼下只有這么多,一個人的手,從生到死,陪伴他多少日夜。那只手,再不能撫摸他愛人的臉,再不能寫漂亮的字,再不能扶他的寶貝趴在他背上當馬騎了……太多的不能,他因為我改變了人生,就是用錢,也無法彌補。”
她把頭扭向窗外,抿著嘴,淚眼婆娑。
初秋的下午,咖啡廳里稀稀拉拉地坐著幾個人,散落在不甚明亮的角落里,燈光把一張張臉照得朦朦朧朧。侃侃的《滴答》柔聲淺唱,聽起來那么憂傷。
我們陷入沉默。
我把手放在她的左手上,按了一下,溫溫的,又有一絲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