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心
寶興禪寺的晨鐘敲響之前,我站在佛日峰的頂上。
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霧,使原本清晰的視野變成了乳白色幻影,漿液般的濃霧向我襲來,感覺在駕霧,又感覺霧在駕我。曾經,這個張口就能念出詩意的地方,讓我不止一次站在這里,瞭望古城的風貌和奔騰的江水,如今只剩下一片蒼茫的白。
霧遮住了萬物的形象和所有細節,即便我像雕像一樣杵在山的最高處,也沒人發覺。
手機鈴聲驟響,我猜清晨的禮佛儀式已經結束,遠遠就能聽見有人在嚷嚷著尋我,特別是那個38床家屬。
近日來,恐懼日益放大,像無邊的銀河系。昨天夜里醫院傳出撕心裂肺的哭喊,讓我一宿都在做深呼吸。秋天來臨之后,這種情況越來越多,特別是醫院2號樓的幾個安寧病區,患癌的人像秋天的果子一樣,還未來得及知曉明天的情況,就掉進了土里。
霧散去的時候,38床家屬除了電話、信息以外,還在群里@了我好幾次。我們結伴而來,約好結束后一起去村里買紅薯。我知道接下來,如果我再不出現,38床家屬又會當眾討伐我的小氣。在這方面,她非常看不慣我,好幾次她就在眾人面前數落我的不敬。
其實,醫院到佛寺,只一箭之地,我每次走來,卻像隔著從天堂到地獄的距離。我在門外來來回回走了十余次,可都沒有進去過,我知道,我的虔誠還無法打動神靈。
回到病房,先生還在熟睡。如今,沒有嗎啡,他很難擺脫疼痛。我剛想在椅子上靠一回,38床家屬像風一樣飄進來,我尷尬地沖她笑笑,算是對自己不接電話的解釋,她反倒一副很不在意的樣子,非常滿足地塞給我兩個紅薯,想來,她今天抽的簽一定不錯。
我和38床家屬之間,用她引用的一句很時髦的話說,同是天涯淪落人。她們住進這個病房之前,我們在一個群里。先生生病這一年多,除了和癌癥相關的群,其它什么群都很少關注。算下來,至少十個群是關于這方面的,且都置了頂,每天必看。比如肝內膽管癌1群、肝內膽管癌2群、肝癌1群、肝癌2群、腫瘤疼痛1群、腫瘤疼痛2群、PD1免疫群、化療群,分1群和2群的都是全國性的,這些群很難進。如果不是因為先生得了這種病,很難想象,世上還有這么大的一個群體在遭受同一種病魔的侵襲,更有無數個像我一樣的人。
38床雖沒去過上海,但她們在廣東醫治過,有交集的病友就把她拉了進來。群里病友一般都是按群主設定的規矩,離去的,家屬要主動離群,若群主也沒了,排在第二的人自動接任群主,五百人的群從來都是滿滿的,但凡有退群的,馬上就有人被拉進來。當初進群目的只是為了了解一些藥物情況,在群里呆了一段時間,我發現,群對病人及家屬而言,真是個好東西,可以傾訴,可以和同一種病情的家屬溝通,包括哪家醫院,哪位醫生,哪種藥物,有沒有排異,該如何照顧病人的飲食及病人的情緒,乃至病人家屬自己心中的苦悶。群中也有生病者本人,他們有的是家屬不會用微信,有的是生病孩子的父母,有的是老年人的子女,還有的是生病后被拋棄的,更有一部分,就是想有個地方說說心里話,訴訴苦,或尋求一些有效的經驗和買藥的方式。
那時疼痛1群里有個年輕的女人病得很重,生完二胎一年后得了乳腺癌,被丈夫拋棄,自己的兄嫂不愿多管,母親年歲太大,又不會用微信,自己就加進群里。疼痛導致的精神崩潰,或是絕望。她在群里除了向大家問好,就是罵人,罵上天,罵自己,罵老公,罵老公的父母,罵自己眼瞎。大家也能理解,群主也可憐她,會帶頭勸慰,其中勸得最歷害的就是38床家屬,她每天在群里不但勸,還跟著一起罵,罵男人狼心狗肺不是個好東西,活該天打雷劈,死后入地獄。罵久了,我們以為她也是生病后被拋棄的,直到這次我們在醫院遇上,事實上,她根本不存在這些情況,她和她老公關系很好,醫生說,很少有農村婦女在醫院這么樂觀。
又到打針時間,護士拍打著先生枯萎的手臂,一次又一次埋怨針眼太難找,她哪里知道,那些針眼,都藏在我心里,她拍打一次,我的心,就痛一次。
這兩天先生左腿腫得離奇,護士讓我揉腿,說是防止血栓,我沒有聽她的話,還是決定先揉肚子,先生的肚子鼓得太大了,像用氣筒打起來的,除了擔心他痛,我還擔心他的肚皮會像氣球一樣,稍不留神就會戳破,好幾次想讓醫生做引流,醫生總說風險太大,可如此下去,便是更大的風險。
38床家屬的婆婆和小姑子又來了,看得出來,她婆婆應該是與莊稼更親的那種,眼神專注、表情簡單,每次來都是沮喪,青灰的臉上像吊著重物,向下墜著,除了握著她兒子的手,仿佛這世上再找不著她想說的話語。
不過,這回卻破例,腳還沒跨進門,就舉著紅紙包對38床病人說:“毛牯子,有救了,有救了!我和你妹幫你求了副好藥,聽村頭你李叔說,那一年他的病就是喝了這個喝好的,大仙還看了你的八字,吉相呢,估計再用個七八副藥,就沒事了,這下可算安穩了。”
38床對她母親的話好像并不在意,他端藥的時候,臉沉著,眉也鎖著,嘴湊到了碗邊,只是做做樣子,壓根沒有喝下去的意思。他母親還真是個急性子,嫌他只抿不喝,一把搶過碗,右手按著他的頭,左手把碗塞進他嘴里,也只灌了兩口,房間里就彌漫起一股刺鼻的味道。
看到碗里剩下的草木灰和樹根渣子,我的心里也泛著苦味,想起幾個月前先生家人也做過同樣的事,那時我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邪,非逼著他喝下去,喝不完還要他用來洗澡,我猜他當時一定比38床更痛苦。
38床家屬的婆婆和小姑子剛出門,我就看到38床滑進被里,像在抽泣。先生好像特別同情38床似的,強忍著疼痛,伸過頭去,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沒說一句話。
我知道他一定在想之前的那個38床,一個和他一樣年紀的人,臨走的前一天晚上,還被家人灌了一大碗這樣的藥,只是喝完再沒能醒來。
38床家屬送走婆婆和小姑子回來后,一臉的喜悅,陽光從窗臺上照進來,照在她枯黃的發梢上,也照在她那起了球的大紅毛衣上,這件衣服應該是她最滿意的,不然也不會天天穿著,我就是從她的微信頭像上一眼認出她來的。
我不得不承認,38床家屬來之后,整個樓道沒那么悶了,醫生說她是一個非常樂觀的病人家屬,每每有新的病人進來,她總會上前安慰別人,仿佛跟沒事人一樣。不像我,所有的生活,都烙上了癌癥的印跡。
很想把前38床的情況告訴她,可我知道,今天對于38床家屬來說,是一個充滿希望的好日子,沒等她整理完東西,我就迅速逃離,很怕下一秒,她會拽著我,聊今天早晨的經歷。
原來,絕望與希望,就隔著一炷香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