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弗的詩

鄒弗

一朵云

大霧迷蒙中，我走進一座山頭，為尋找

一種藥草：草本類，青灰色，形狀如傘

又像云，村里的老人叫她一朵云

從清晨出發，拿鋤頭、背竹簍，擠進大山

我像一把生銹的鈍刀，刺入一條魚的腹部

滑溜的，難以把控，雪白的皮肉翻出來

一塊同樣雪白的脂油。這條魚

在夢中呼吸，并在萬年之前或者千年之后

與我相遇，拋出微笑，也有可能先淌下淚水

魚身人臉。淚珠。她牽著我的手

如同古老埃及的公主在河邊拉起摩西

只有一次，某一次，就是全部的每一次

她觸摸到我長滿倒刺的皮膚并感到疼痛

身體蘇醒。死亡。一個連綴的過程

金黃色的尸體在南海的額頭上浮動、燃燒

在十月的一個黃昏——被我看到

另一種可能就出現了：死亡。蘇醒。

我在第一千零一個清晨走下山頭

告訴村里的年輕人;那種藥草青灰色

形如傘狀，又像云，我們叫她一朵云

不明飛行物

一晃而過。那種東西從我的窗外飛走

不是蝴蝶，不是樹葉，秋天到了

曠野與密室仍然在喋喋不休，它們爭論

且毫無意義。那種東西來了，又消失

先是聲音，在撥弄，在跳動

悲哀又歡樂，響動又寂靜，大珠小珠

隨后是形狀，一如窗外的天光

明晃晃，始終夾雜些灰色，或者黑色

那影子骨碌碌，生動明艷

一顆飛竄起來，一顆深入土地

一下。又一下。像一顆復活的心臟

我是誰的一節

打開窗子，天光也是一節一節的，明滅之間

看到眾生在季節里來回

一個人被折疊、展開，就成為許多人

許多人被收攏再展開，就成為一段歷史

而許多歷史被聚合再鋪開，就是一節生命

猶如在風中飛撲的火焰，天生具有兩面性

恍惚之物。不可明辨。卻保持小心翼翼

類似于夢游，在沉睡與蘇醒之間

類似于那只經常在樹上閃現的猿猴

有時也坐在云端——樹是云朵的一節

我站在這個城市的高樓上，想著：

誰是我過去的一節

而我又會成為誰將來的一節

火螢樹

在雪地中，在沙漠里

火螢樹長在酒燃燒的地方

仿佛是誰的眼睛跳動，靈魂

也跟著跳動，似雨后一節節拔高的春筍

火螢樹整夜都在哀叫

當它快樂時，當它悲痛時

它哀叫，它的歌聲刺痛著緊繃的天空

并一次次撕裂自己

火螢樹啊，它生長在高高的山

在大雨中晶瑩透亮

它害怕孤獨，卻又一生流浪

大風割破我的光明

遙遠的火螢樹明亮起來

噬聲蟲

一個寂靜到草窒息的夜晚

村莊就這樣死去

那里的世界是一個輕盈的水漂

在蟲的胃里反復褶皺

黑暗是黑暗的前生

人的靈魂長于影子

我們聽見紫羅蘭的歌聲

以及披著火山一樣的軀體

忘憂草

在傍晚說起草的隱秘

仿佛黃昏是一件絢麗的羽衣

仿佛你的眼里時常能看到我的遙遠

童年。在山坡上

云的客人將穿越草葉的歷史

光影搖曳，故事酸澀

將重大的事件刻進月光

夜晚的大地布滿虔誠的靈魂

曾經山峰銳利

刀的祖先不像現在那么狹隘于皮肉

一株草倒在前進的路上

他的腳后跟是巨大的山洞

那么多有雨的日子

草葉都在腐蝕中傾訴自己

那些紛飛的

搖動、撲騰，這樣的夜色秘不可聞

或是，懸掛的河流正在歡唱

那些紛飛的孤獨使他保持沉默

他看到自己是一條魚被海水逼退

荒丘開始潰散，屬于一片霜花的陳述

同樣在流竄、同樣遙不可及

他的身體里潛藏著某種輕盈

那些紛飛的，像螢火，像雪花

森林連接著河岸，那一抹白色光影

是一尾忽而閃過的鱗片

鮫人淚

夜幕如水，星光劃槳

蟲的叫聲像撫過身體細長的手指

我們出現過，后來又消失

丁香花濃烈的香味里有淚水的悲哀

靜謐圍繞著我，想起彎曲的縣城

某個月，雨水刷白了地面

聽說你去了一所鄉村教書

那也曾是我熱衷的事

南海有鮫珠，而北方只是多雪

那樣濃烈的香味里，日復一日

總有一些空缺被填滿

然后擠出新的空缺

通天樹

多年前的那個傍晚

我坐在離家不遠處的田坎上

我看到那棵通向天空的樹

它粗壯的軀干和青黑的葉子

使我久久地心神俱顫

螞蟻在碰撞，樹葉在墜落

父親的酒瓶摔倒在地上

灶臺的飯碗被收走時

吱吱喳喳的摩擦聲

使我意識到母親手里

若明若暗的煤油燈

四周一片漆黑。在那棵樹

龐大且模糊的身影里

我聽到有人

在急切地呼喊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