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偉平
在寒風凜冽、空氣稀薄的西北高原,只有依偎黃河的土地豐饒潮潤,草木蔥蘢。黃河寬展的兩岸和河湟谷地,高大厚實的土墻圍攏的院落隨處可見,這便是青海河湟地區最典型的民居樣式——莊廓。
那些遺留在老莊廓門楣、窗欞、照墻、家具上的木雕、磚雕、彩繪藝術,在經過漫長歲月濡染后所留存下來的殘影,依然令我們驚嘆叫絕。遺憾的是,這些黃土地上鮮活的村莊正在被鋼筋和水泥篡改。現代都市里高樓大廈的龐大身影蠻橫地侵占了人們的思維觀念,在鄉間詩意的田野上,豎立起了越來越多的水泥小樓,模樣呆板相似,毫無生氣。這些遠離城市的老莊廓似乎愈來愈沒有了立足之地。不敢想象,隨著時代的發展,莊廓院會不會慢慢被城市疏遠,被時間遺忘?
說起莊廓院,我自然想起了老家貴德的莊廓院,記得父親光榮離休之后,在貴德縣城北村買下了有四分地大的一院比較標準的四合院。
我清楚地記得搬進這付莊廓院是在1981年的夏天。就在這付莊廓院里,我在父母的養育之下,逐漸成長。這付莊廓院承載著我的整個童年和少年時期,承載著所有我對家的回憶,也在我心中留下一段濃濃的鄉愁。
這些年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經常會想起一些以前的事情。那年那月,那人那事,就像演電影一樣在眼前浮現,而承載這些美好回憶的,就是家鄉的那院老莊廓。
春天的老莊廓里充滿了生機。我家的老莊廓中央是一個很大的花園,花園里除了干柴牡丹、月季、芍藥等眾多的花木,還有三棵蘋果樹,一架新疆無籽葡萄樹和一株不太大的杏樹。春天,站在老屋門口向庭院一望,春暖花開,春意盎然,一家人盡享這田園般的生活!此時的葡萄樹、蘋果樹、杏樹開始發芽了,所有的花都盛開了,莊廓院呈現出一派勃勃生機。父親母親每天忙碌著,打理莊廓院里的花草和一些自己種的蔬菜。新鮮的空氣,和煦的陽光,芳香的泥土氣息,年少的我在這里真正感受到了春天的老莊廓帶來的無窮歡樂。
幾度春秋,往事不堪回首。老莊廓里有歡樂,更有著太多的淚水。
父親是在老莊廓里去世的。我們兄弟姊妹六人從這里送走了我們至親至愛的父親。那是在33年前,那年我剛18歲。父親的離去,在當時給我的感覺就像天塌下來了一樣。每每想起當年的場景,我都會黯然泣下。我清楚地記得,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我和妹妹還會趴在正屋父親的牌位前傷心痛哭。后來,帶著對已故父親的深深懷念,我和妹妹也都讀完書,相繼工作,成家生子,姊妹們都開始了各自的生活。
父親去世后,母親一直在老莊廓里獨自生活。母親自父親去世后經歷了一段非常悲傷的日子,想起父親,母親就會獨自啜泣。每當我們在母親身邊的時候,母親想起父親,就會在莊廓院里和我們聊起父親當年的抗戰往事,以及父親在勞改農場做管教工作時的故事和經歷。每每說起父親的經歷,母親的眼中都會閃耀出興奮的光芒,都會傳達出母親對父親的思念。隨著我們長大,腦海里對兒時的記憶漸漸模糊,而母親的訴說讓我們一次次加深了對兒時在老莊廓里生活的記憶,加深了對父親生前的記憶。
無數個夏夜或是每一個大年三十,我們兄弟姊妹都會聚在老莊廓里陪母親度過每一段難忘的時光。夏夜里當吃過母親親手炒的洋芋絲,吃過母親親手做的羊肉尕面片后,我們都會坐在老莊廓院的屋檐下乘涼,貴德的夏夜有時也是很燥熱的,然而和母親一起喝著茯茶,和母親一起聊著父親和她的過去,我們都會滿足地在后半夜才悄悄睡去。
每當大年三十,那是我家老莊廓最有人氣的日子,兄弟姊妹團聚在一起,大家各自分工,早上打掃完院落,給父親上完墳回來,在古舊的大門上貼好鮮紅的對聯,母親也就開始忙碌起來。年三十的晚飯要吃臊子面,母親不喜歡吃機器面,無論怎么勸,她都要親自用搟面杖搟,然后用刀切出細而均勻的面條,姊妹們則開始忙碌著準備晚上的飯菜和餃子餡。
廚房里隨著風箱的“啪嗒、啪嗒”聲,房頂的煙囪升起裊裊炊煙,豐盛的年夜飯好了,老莊廓里彌漫著飯菜的香味。每每飯前,母親都會先在父親的遺像前點好酥油燈,上好香,然后用小碗盛好飯菜,小心仔細地供好,我們大家才能舉杯暢飲,分享新年的喜悅和歡樂。后半夜,當我們沉浸在過年的歡樂之中的時候,母親依然閑不住,一個人獨自跑到院落中給每一間土炕添些鋸末,她總是說,過年了,一定要暖暖和和的……我記憶中的溫暖,是老莊廓院堂屋里溫暖的爐火,是散發著柴草煙味的土炕,更是母親一顆對待子女暖暖的慈愛之心。
走過滄桑,歷經繁華。在歲月的年輪里,昔日的老莊廓隨著時光的流逝和母親一天天的蒼老,也慢慢變得斑駁、滄桑了。隨著人們生活的富足和條件的改善,老莊廓周圍的鄰里,也都把莊廓里的老房拆除,蓋起了敞亮的樓房。后來,哥哥決定改造老莊廓,老莊廓四面的老屋全部拆除,北面蓋起了寬敞明亮的二層小洋樓,屋內客廳、餐廳、臥室、衛生間、儲藏室都是按城里的樣式設計的,其余三面也都蓋成了磚混結構的平房。花園也被重建,只可惜當時施工把蘋果樹、杏樹、葡萄樹都挖掉了。母親搬進了老莊廓的新房,一家人歡快熱鬧,歡聲笑語蕩漾在院子的上空……
值得沉思的是,院落房屋雖然換了新顏,但我總覺得似乎少了點什么,每次回家我總是想起在老屋居住時的情景,一幕幕漫溯心房……站在窗前仿佛看到父親的身影在老莊廓里浮現,回憶起父親的模樣,就像又和他一起在老屋里出出進進。老屋雖然在流經的歲月中消失,而腦海里老屋的烙印卻從未褪去,我至今無法擱淺對老莊廓的懷舊和追念。老莊廓就像一首歌曲總是氤氳在我的心里宛轉悠揚。現在想來,才發覺煥然一新的新院畢竟少了古老的莊廓院所蘊含的、內在的一種韻味和它獨有的意義。
后來母親因年紀老邁、身體多病不能獨立生活了,我把她接到省城西寧,和我們一起生活。父親過世27年后,母親走完了她平凡的一生,那年,母親82歲。
母親也是在老莊廓里去世的。我們兄弟姊妹六人從這里送走了我們至慈至愛的母親。母親遵循著生老病死的自然規律,永遠地離開了我們,離開了她曾經生活過的老莊廓院。
轉眼六年過去了,物是而人非。但我依然深切地想念著老莊廓。老莊廓里的每一塊磚瓦和泥土,都堆砌成古樸的歲月和純樸的愛,難以割舍。這份真摯的感覺時時敲打著我,沿著絲絲縷縷的脈絡尋回老屋。飛揚的塵土間,我仿佛看到父親母親站在熟悉的院落里面帶笑容迎接我們,頓時心里有種柔柔的刺痛——
今夜,我在城市的家中述說著老莊廓的春夏秋冬,老莊廓伴隨我度過幾十年,品味著老莊廓的冬暖夏涼,感受著老莊廓里的溫馨和親情。時間可以掩飾沉默,歲月卻埋沒不了記憶。從時間的縫隙里穿身而過,遠離城市的噪音,滿懷傷感地走近老屋。我溫柔的撫摸著它已經粗糙的身段,它的慈祥、疼愛像綠色的藤蔓絆住了我,時光的滄桑和流逝總讓人扯出心底的那份悠遠,這個曾經熟悉的院落每處都承載著太多的回憶,盡管生活中有無數風雨,我依然用時間來堆積對老莊廓的思念。原來想念是一種任性,我仍用力與之相擁。剎那間,突然明白,在時間的長河里,老莊廓以回歸自然的狀態向我們指引著歲月與生命的生生不息。不敢想象,隨著時代的發展,最終它和這個寂靜的小村莊一樣,會不會慢慢被城市疏遠,被時間遺忘。
故鄉,你是我在他鄉登高時不由自主的眺望;老莊廓,你就像穿越貴德的蜿蜒綿長的黃河之水,你是我永遠揮之不去的惆悵;父親母親,你是孩子永遠魂牽夢繞的掛想。
我終于明白了,老莊廓是一種精神的信仰,是歲月變遷的記載。故鄉的老莊廓早已刻進了我的腦海,嵌入了我的內心,沁入了我的骨髓。因為那是一片溢滿溫馨的家園,是一塊鑲滿愛的樂土,是一幢裝滿幸福的城堡。
我家的“莊廓院”,你是我永遠的鄉愁,我不知道,經年之后,我游弋漂泊的戀鄉之魂能否找到回家的路?
——選自西部散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