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雪梅
感覺自己老去,是一瞬間的事。
2013年下半年的一天,理發店的鏡子里,一撮白發雄赳赳氣昂昂地對著我齜牙咧嘴。那一瞬間,我像被什么東西擊中似的,內心一陣慌亂。在此之前,四十多年的光陰在黑發里無聲無息地穿過,我沒有強烈地感覺到它的流逝。就在這一剎那,幾十年的時光洶涌澎湃著,不由分說,奔到你的眼前。接下來的好長時間,我不敢照鏡子。
那一年的冬天,我讓家人將一根根混跡于青絲里的白頭發,一根不漏地齊根剪掉。過了一個多月再到理發店,發現一寸多高的白頭發茬兒以更加兇猛、凌厲的態勢,從黑發中聳立起來。“啊?”除了無奈的驚呼,我似乎什么也做不了。
八年了,從一小撮到完全覆蓋鬢角和頭頂,白頭發從未停止過開疆拓土的步伐。課間和幾個學生聊天,他們忽然驚呼:“老師,你有白頭發了,挺多的!”莫怪童言無忌,孩子們還無法體會白頭發對他們的老師意味著什么。回到家,我站在鏡子前,發際線上幾根白發鶴立雞群,特別刺眼,接近額頭的地方還有很多灰白的細發,東倒西歪地支棱著,一副想要逃匿卻慌不擇路的窘迫神情。撩開額前的頭發,呵,大片灰白頭發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無處可逃。“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青春就這樣毫無征兆地棄我而去,那么猝不及防,那么毅然決絕,那么冷酷無情。
我買來黑芝麻丸吃,期盼能以內養外。我不愿在學生面前灰頭土臉,又買來植物染發劑,局部染黑以后,人確實精神多了。但是,被白發支配的恐懼時常襲來,像烏云籠罩在歲月的天空——直到那個春暖花開的日子。
那天看一檔電視節目,著名歌唱家于淑珍出場。滿頭銀發的特寫鏡頭中,優美動人的歌聲響起:“幸福的花兒心中開放,愛情的歌兒隨風飄蕩……”是她在歌唱嗎?人生的白雪落滿額角和頭頂,歌聲卻依舊純真無瑕,充滿浪漫的詩情。這穿過白雪飄出來的歌聲,宛如雪山之巔的雪蓮花在聽者的心中粲然綻放,清麗婉轉,明媚歡暢,讓人傾倒。
十幾年、幾十年后,我不懷疑我也會有這么一頭如霜的銀發,但是我能把那么一頭白雪修煉得如此優雅、高貴、美麗嗎?
我開始思考白發的意義。是的,很多人把自然衰老看作洪水猛獸,于是化妝品行業風生水起。可是,皺紋起了,如何去得掉?頭發染黑以后,還會長出新一茬白發來。既然如此,何不坦然、愉悅地接受這一切呢?人生每個階段都有它專屬的美,孩童有孩童的純真美,青春有青春的活力美,白發有白發的詩意美。
宋代詩人蘇軾曾用20年時間抵達白發的詩意境界。“雪頷霜髯不自驚,更將剪裁發春容,羞顏未醉已先赪。”54歲的他覺得美麗的木芙蓉和他那一頭白發簡直是絕配!“白發蒼顏,正是維摩境界!”60歲的蘇軾歷經坎坷,精神世界幾度涅槃而獲重生,那一頭白發也在歲月的光芒里皎皎生輝。
我也在閱讀、行走中發現生活之美,抵達自己神往的白發境界。我讀渡邊淳一的《優雅老去》,作家用一句話點破了人生百年的終極機訣:“一過五十,不要奢想如何活得精彩,而要設想如何死得漂亮。”活得精彩,死得漂亮!這不正是我白發修煉的初衷和愿景嗎?
我喜歡看日落。一輪奪目的落日,像沸騰的鋼水,像燃燒的紅玫瑰,眨眼之間,它滑落下去,消失在一團灰百合色的霧靄之中。輝煌也好,熾烈也好,峻厲也好,苦痛也好,都有自己的黃昏,所以何必長嘆和嘮叨,何必心焦和氣惱。
我喜歡在月光下散步,喜歡看晚歸的鳥群,喜歡看水中的月影。“當空月色自如如”,沐浴著皎潔的月光,我不再懼怕蒼老,因為我愿意青絲變成白發的時候,月光會與我的發絲相融為一體——月光分不清它是月光呢,還是白發;我分不清長在頭上的是白發呢,還是月光。
明眸皓齒、秀發瑩潤無疑是動人的,但歲月帶給人的一頭白發,何嘗不是韻味十足?那是生命成長中鍛造的堅韌和沉靜,那是生活淬煉后散發的優雅和高貴,是歲月磨礪中沉淀的睿智和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