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每起案件注入溫暖亮光

王茹江蘇省沛縣檢察院第四檢察部主任

亞里士多德說過，“法律是沒有激情的理性”。法律在制定和實施的過程中，都在努力剝離主觀臆斷，以最大的理性制定良法并期待良好的實施。可每個案子都是獨特的，執法者在法律知識、信仰理性之上，還應有人文關懷和悲憫情懷。

從事檢察工作的這些年，我辦理過不少疑難復雜的刑事案件，每個案子存在的法理與人情的斗爭和撕扯，讓我對此感受更加明顯。這也反向要求我辦案不能僅僅停留在案件表面，而是應該走進當事人的內心世界，了解他們身上的故事。因此，在日常辦案中，我會花很多時間和精力跟當事人溝通，和他們建立起基本的信任。我希望自己不僅是就案辦案，而是能夠像一束光去點醒他們。

金晶（化名）是因為涉嫌銷售假的醫美產品被取保候審的。第一次訊問金晶，花了整整4個小時。公安機關在其同案犯處扣押了56種產品并移送至檢察院，我將這些產品擺在她面前，她則逐一跟我介紹每種產品的行內通稱、功能特點和適用人群。隨后，金晶舉手發誓，這56種產品全是真的，都是在韓國通過正規途徑購買，她不是沒有良心的人，絕對不會賣假貨坑害別人。而同樣信誓旦旦、聲淚俱下的還有她的6名同案犯。

這是一起被公安部掛牌督辦的銷售假藥案，消費者遍布全國各地近千人，發貨地均是山東威海。金晶的上家是兩個久居韓國的中國人，他們利用威海的地緣優勢，通過海運的水客帶貨逃避海關，以螞蟻搬家的形式將各種韓國的醫美產品帶至威海。他們在威海建立了一個倉庫，雇用了王亮（化名）做倉庫管理，同時負責記賬和物流發貨。金晶、董某、喬某、馬某、李某、蘇某等6人則從這個倉庫拿貨，對外銷售。他們“各顯神通”，有的用微店，有的利用朋友圈做微商，有的借助短視頻平臺直播帶貨，很快將這些醫療產品銷往全國。

公安機關扣押的56種進口產品，外包裝上全部沒有中文標示，根據《藥品管理法》規定，沒有明確標示的進口藥品，可以直接認定為假藥。但我的第一感覺是，在不能確定產品成分和治療功效的情況下，是不能直接認定為藥品的。于是我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引導公安機關對全部扣押的產品的成分進行鑒定，對韓文的包裝和說明書進行翻譯。公安機關最終將56種產品認定為兩類，其中38種產品被認定為藥品，剩余的18種產品則被認定為第二類醫療器械。這種分類直接導致這起案件增加了一種罪名，即非法經營罪。

除了被扣押的產品，公安機關還找到了7名犯罪嫌疑人的聊天和發貨記錄，以及倉庫的發貨記錄。王亮是個稱職的倉庫管理員，對每日入庫、出庫和物流發貨都做了詳細的記錄，并且每個犯罪嫌疑人的手機內也都記錄著銷售和收款情況。這些材料變成了5大本厚厚的證據卷送到我的手里，翻開一看，密密麻麻的數字讓人眼花繚亂。為了更好地固定證據，我建立了14張Excel表格，將每個人銷售的56種產品逐一計入藥品和醫療器械兩張表內，最終準確算出了每個人銷售每種產品的數量和價格。

另外，7名犯罪嫌疑人在微信群的聊天記錄引起了我的注意。原來案發前，金晶等人已經知道了某市抓了一群同樣是銷售這類醫美產品的人，他們心存僥幸，認為這種事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至此，全案證據清晰充分，7名犯罪嫌疑人均已構成銷售假藥罪和非法經營罪。

然而，比起對這起案件定性，量刑卻成了較為困難的一步。在提訊過程中我發現，這7名犯罪嫌疑人都是在生活線上掙扎的普通人，各有各的苦。

金晶是一位朝鮮族的姑娘，剛畢業不久就到威海打工，為了多賺點錢，還清大學期間的助學貸款，才開始兼職做起了微商。

董某是一位單親媽媽，在威海租房并獨自撫養一個5歲的兒子，平日靠做微商賺取收入供孩子生活。訊問她的時候，她的態度誠懇，表示認罪認罰，但一想到自己入獄，兒子生活起居沒人照料，她便陷入深深的自責，抽噎了很久。

馬某和蘇某是一對夫妻，共同撫養了兩個孩子，開了一間小型的美容美甲店，兼賣醫美產品。馬某看起來人高馬大，但提到妻兒還是忍不住落淚了。他告訴我，他對犯罪事實、罪名和數額都沒有異議，但懇請能對他愛人判處緩刑，兩個孩子不能同時失去雙親。

喬某和李某是一對戀人。喬某雖然家境貧困，但勤奮努力，在銷售醫美產品的同時還做跑腿業務，為的就是能夠早日給李某一個家。他是熱血豪爽的山東大漢，提訊剛開始就把所有的事情都攬到自己身上，直到我向他出示李某的銷售記錄后，他變得沉默，低著頭說都是自己讓李某干的，希望檢察機關能認定李某只是一名從犯……

從法律層面來說，7名犯罪嫌疑人是有罪的。可對于他們的訴苦，以及內心各自的掙扎和無助，我總感覺不是滋味。我無法突破法律，但剝去所有職業素養，僅憑普通人的樸素觀念，對該案的處理也應與真正售賣有毒有害的假藥相區別。司法，有時應冰冷如利劍，有時應溫暖如亮光，我愿意為這個案件注入一點溫暖亮光。

提訊結束，我再一次翻閱案卷材料，和公安機關多次討論。隨后，我們為董某啟動了羈押必要性審查，將逮捕變更為取保候審。我告訴她，這樣是讓她能妥善安排孩子的生活，孩子不應該承擔錯誤的后果。我們委托山東威海各地司法局對7名犯罪嫌疑人做了詳盡的社會調查，綜合全案情況，對董某等4人建議判處緩刑，其他人也因自首、從犯、坦白等情形，從輕量刑。我希望這樣的量刑建議能讓他們意識到自己的錯誤，有所悔改。

庭審當天，法院全部采納了檢察機關提出的量刑建議。當庭宣判的時候，我看到好幾個人忍不住蹲在地上直接哭了起來，金晶和董某還朝著我的方向鞠了一躬，這一鞠躬我至今都還記得。

后來這7個人再也沒有與我聯系過。如今，每當路過美容院或者是看到街上張貼的醫美廣告時，我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他們，不知道李某有沒有在等喬某出獄后與他結婚，不知道金晶有沒有回到家鄉生活，董某是否還是獨自艱辛地帶孩子。不管如何，我希望他們都能好好生活，不要因為眼前的利益，選擇放棄底線，再去做一些違規違法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