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麗萍 郭敬丹
1935年2月的一晚,上海黃浦江畔夜色深沉,執行接頭任務的中共地下黨員韓慧英猝然被捕。與此同時,在石庫門樓房中等待她平安歸來的陳為人“度秒如年”,獨自面對年幼的孩子和十幾箱“極度危險”的中共“一號機密”。
“一號機密”,即中央文庫,那是中國共產黨第一座中央級秘密檔案庫,幾乎集中了中國共產黨在中央領導機關撤離上海前的所有重要文件。為了這座中央文庫,十幾位中共黨員隱姓埋名,前仆后繼,甚至勇于犧牲自己的生命,在國民黨、日本人的眼皮底下騰挪隱藏,讓關乎中共生死存亡的檔案文件“毫發無傷”,最終在革命勝利之時“完庫歸黨”。這是一場近20年的偉大“接力”!他們一諾千金守護“一號機密”,用生命寫下對黨的絕對忠誠。

曾保藏中央文庫的上海成都北路974號閣樓舊址。新華社
張唯一、陳為人、韓慧英、韓慧如、徐強、李云、吳成方、周天寶、劉釗、繆谷稔、鄭文道、陳來生……他們在接受保護中央文庫的任務時,都慨然承諾,誓以生命守衛。
上海江寧路673弄10號,這里是中共中央辦公廳和最早的中央檔案館所在地。1927年到1931年間,黨的歷史上一些主要領導人經常在這里閱辦文件、開會,一些重大事件的決策也是在這里進行的。
從創設伊始,中央文庫就是一個面向未來的檔案庫。1927年4月,蔣介石發動“四一二”反革命政變,中國共產黨被迫轉入地下。為保證安全,黨中央明確:文件和機關必須分離。地處中央領導機關所在的上海,中央文庫的極端重要性更加凸顯。
1931年,受周恩來委托,瞿秋白起草了《文件處置辦法》,對當時應當收集和保管的文件資料范圍、內容和如何分類編目的原則、方法都作了明確、周詳的規定。瞿秋白還加了一個總注:“如可能,當然最理想的是每種兩份,一份存閱(備調閱,即歸還),一份入庫,備交將來(我們天下)之黨史委員會。”
中央文庫建立后,受到周恩來的高度重視,周恩來直接指定張唯一為第一任保管人。張唯一的真實身份是中共中央秘書處文書科科長,對外身份是木器行老板,江湖人稱“張老太爺”。
其實張唯一生于1892年,當時還不到40歲。但他非常沉穩,總是從容不迫、臨危不懼,所以大家給他起的雅號就成了“張老太爺”。正是這種超越年齡的沉穩,使得張唯一成為守護中央文庫的第一人。
被周恩來“點將”后,張唯一開始了自己的“雙面人生”:白天喬裝打扮,是出手闊綽的商人,晚上則鉆到樓上伏案工作,一絲不茍。一旦有任何危險信號,張唯一就要帶著十幾大箱文件立即搬家。
保護中央文庫,這是一項極其“孤獨”的事業。按照中共中央的規定,庫址一定要達到獨立居住、獨立活動的要求;只派一名領導干部與文庫負責人進行單線聯系,其他領導成員不得過問文庫的工作;文庫工作人員也不能參加支部大會、集會游行和其他活動,盡量減少與外界的接觸;文庫地址不能固定,每遇險情或更換負責人,都必須立即搬遷。
中央文庫設立不久,就因時任中央特科主要負責人顧順章的叛變而陷入危險。當時,周恩來派人緊急通知張唯一,要求他立即攜帶全部文件轉移。張唯一雇了黃包車,連夜把文件分幾次運到了自己位于法租界愷自邇路(今金陵中路)一幢獨立小樓的家里。
“孤獨”在此時顯現出“孤獨”的價值。張唯一因保管中央文庫極少與外人聯系,當時并沒有暴露,在他的家中,中央文庫躲過一劫。
不久后,張唯一的工作日益繁重,以策萬全,中央文庫交到第二任保管人陳為人手中。
陳為人1921年入黨,革命經驗豐富,他還曾擔任過中共滿洲省委書記。陳為人曾經兩次被捕入獄,受盡嚴刑拷打但始終嚴守黨的秘密,久經考驗,為人十分可靠。陳為人在獄中受過重刑,染上了嚴重的肺病。之前,他長期在北方工作,被黨組織營救出獄后在上海休養,沒什么人認識他。
陳為人的妻子韓慧英也是中共成立初期就入黨的“老革命”。按照當時中央關于秘密工作的規定,中央文庫的保管者對外要以“家庭化”的形式出現,于是,夫妻二人把全部精力投入到這項事業中。他們的上級正是“張老太爺”。
陳為人是湖南人,他偽裝成湘繡店老板,一樓開店,樓上則密藏中央文庫。陳為人平時整編文件,對外隔絕,文件進出都由韓慧英同張唯一單線聯系。
陳為人把厚紙上的字抄到薄紙上,把大字抄成小字,把文件空白的紙邊都剪下燒成灰,放在夾弄的陰溝里用水沖掉——目的是盡量減少存放面積、縮小目標。時常,陳為人還要把文件上下搬動,防潮防霉。經過陳為人長達數年的精心整理,文件體積由他接手后的20多箱縮減為5箱。
意外再次降臨。1935年2月,位于上海雷米路(今永康路)文安坊的中共地下聯絡點遭國民黨特務破壞,張唯一被捕。兩天后,不明情況的韓慧英按原計劃前去接頭,被守候在那里的特務逮捕。
韓慧英被捕后反應很快,裝作是農村婦女,哭哭啼啼地說自己是來找工作的,什么也不知道。但韓慧英最終還是被國民黨特務識破,隨即被關進監獄。在獄中,張唯一、韓慧英受盡酷刑,但兩人始終守口如瓶。單線聯系再次保證了中央文庫的安全。
陳為人當機立斷,帶著孩子們和文件撤離。由于缺少社會關系,陳為人無法在上海找到保人,他不得不花高價在高檔住宅區租下了一棟二層小樓。湘繡店老板搖身變成了木材行老板。而實際上,為了給中央文庫提供掩護,陳為人已耗光所有經費,他與孩子們每日食不果腹。
一段時間后,山窮水盡的陳為人給韓慧英在河北老家的妹妹韓慧如寫信,稱慧英病重,請她來上海看望。趕到上海后,韓慧如在驚詫中明白了一切。韓慧如在回憶錄中記述:“我永遠也忘不了這一段艱苦的日子。最小的女孩已經1歲多,只會爬,不會走,身上穿的是抽掉了棉花的破背心。”
剛到上海時,韓慧如還不是中共黨員,但在姐姐的影響下,她早已心向革命。后來,韓慧如接替姐姐,成為地下交通員,想方設法與黨組織重建聯系。
1935年底,飽受敵人折磨的韓慧英出獄,輾轉回到了家里。后來,韓慧英外出教書,她通過學校的地下黨員與黨組織取得了聯系。接頭人是中共情報系統上海負責人徐強,他與陳為人在一家小飯店里見面。韓慧如記得,那天姐夫回家后很高興,跟孩子們說:“爸爸今天總算吃飽了,把菜盤子都舔光了。”

接管中央文庫的陳來生
與黨組織重新取得聯系,讓陳為人放下了心頭的重擔。但那時,陳為人的身體狀況已不容樂觀,黨組織要求他將中央文庫轉移到徐強家中,馬上住院看病。
陳為人拒絕接受進一步的治療,他說:“我現在不能工作,不能再花黨的經費了。”但陳為人的臉上依然洋溢著笑容,他對家人說:“和敵人斗了這么多年,難道我還斗不過病魔?”
陳為人還抱病寫下一份“開箱必讀”,作為誓死捍衛中央文庫的最后囑托。那份“開箱必讀”,對5箱文件的分類作了說明,詳列了查閱須知及全部目錄,按文件形成的時間、地區、作者等分類編號,一目了然。1937年3月,陳為人病逝,為守護中央文庫獻出生命,年僅38歲。
使命在共產黨人手中接力。李云、周天寶、劉釗……一段時間內,中央文庫的保管人因黨組織工作需要幾經更換,文庫也由此經歷了幾次相對密集的轉移、遷址。
1942年夏天,中共上海情報系統負責人吳成方為當時的文庫保管人繆谷稔帶來一個不幸的消息:和繆谷稔聯系的地下交通員鄭文道被日本憲兵抓去了。
中央文庫再度遇險!在被日本憲兵押送途中,鄭文道躍出車廂,頭腳俱傷,血流如注。一周后,鄭文道出病房受審,他趁敵人不備躍窗跳樓,壯烈犧牲,年僅28歲。敵人一無所獲,“一號機密”依然安全。
陳來生是任職時間最長的中央文庫保管人,從1942年7月一直到1949年5月上海解放,達7年之久。陳來生接到任務后面臨的第一個難題就是,如何把那么多箱文件從繆谷稔家安全運出。
陳來生想了一個辦法,“小魚鉆網眼”,發動自己所有的家人,每人每次只帶幾份文件,把文件藏在竹籃、面粉袋里。經過一個多月的“螞蟻搬家”,陳來生將中央文庫安全轉移到新址。
后來,陳來生又向岳父借錢租下了成都北路972弄3號的廂房,開了一家“向榮面坊”作掩護。閣樓里空間逼仄,墻壁卻格外厚實。原來,陳來生把中央文庫的檔案文件沿著墻壁從地板一直堆到頂棚,外面釘上一層木板夾墻,墻上又糊著報紙作掩飾。
為了守護中央文庫,陳來生用光了全家的錢。開面坊也不光是偽裝,他真的需要掙錢。在那之后,陳來生又曾幾次轉移文庫,守護文件安全。
1949年,中國革命迎來了偉大的勝利!9月,陳來生將其保管的約15000份文件交給中共上海市委。上海市委組織部出具證明:“未受到霉爛、蟲蛀、鼠咬等半點的損傷。”這是10多位共產黨人,用信仰和生命譜寫的接力賽。至此,“一號機密”完庫歸黨。如今,它們完好無損地被收藏在中央檔案館中。
(摘自七一網 七一客戶端/《時代郵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