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

◎ 葉春雷

梅多少顯得孤清，恰如林逋的詩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但梅之所以為梅，在我們心中有著神一樣的存在，絕非僅僅因為她的孤清。

我想追述一位古人一生之中的幾個片段，大家讀了，就會知道，那么多人愛梅，是有原因的。

片段一：寶祐五年（1257年），那個人擔任建寧府考試官，主持考試，試題竟然是譴責權奸賈似道專權誤國。賈似道綽號“蟋蟀宰相”，荒淫，諂媚，無能，且專斷。這是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狠角色，得罪他，會有好果子吃？結果可想而知，賈似道捏造了一個罪名，說那個人處在鄉間不守法紀，且誹謗他人，將他的兩個官職剝奪，貶到興國軍。

片段二：那個人抗元失敗后，隱姓埋名，陸沉到建寧，住在旅舍，每天穿著麻衣麻鞋，向著東方大哭，那是在為大宋朝吊孝。后來他離開建寧，到建陽街市上為人占卜為生，有來占卜的人，他只拿米和鞋，如果有人給他錢，他大多謝絕。后來人們慢慢認出了他，邀請他到家里教授子弟，他的日子才好過些。

片段三：元朝為了統治南方，收買人心，下詔求賢，那個人屢次高臥，不應詔。福建行省參政魏天祐為向朝廷獻媚，推薦了那個人，那個人將魏天祐罵得狗血淋頭：“你在福建做官，沒聽說有丁點善政，相反卻大興煉銀坑害百姓，難道還要我輩來為你裝門面嗎？”見到魏天祐本人，倨傲不為禮，魏天祐大怒，將之綁架到北方。

片段四：那個人至元二十六年（1289年）四月到了京師，不久就病了。他住在憫忠寺里，看到墻上的《曹娥碑》后大哭說：“小女子尚且如此講孝義，我難道不如她嗎？”醫生拿來藥物拌進米粥讓他進食，他大怒說：“我想死，你卻要我活嗎？”他把藥飯扔在地上，絕食而死，年六十四。

一年寒假，我隨妻女回妻子娘家過年，途徑我就讀的大學，于是帶著妻女到學校參觀了一下。因為寒假，校園里很空曠，沒有什么人，還沒到梅園，就感覺梅香撲鼻。走近，那一大片爛漫的粉紅在我記憶中留下了刻骨銘心的印象。寒風蕭瑟，寂寥無人，但一園紅梅，開得那般熱烈芬芳，如火如荼。偌大的天地，只有這一樹樹紅梅，頂天立地，氣勢磅礴。勁風吹落片片梅瓣，紅雨繽紛，卻沒有絲毫的衰頹之氣。梅的凋零，也是那般舒徐有致，從容淡定。我寫此文時，梅園里那一大片“寂寞開無主”的寒梅浮上心頭。梅不僅是因為她的孤清，才得到世人的欣賞，如果沒有風骨，單是孤清，梅不會有那么動人的力量。正如那個人寫的一首詩《武夷山下》：

十年無夢得還家，

獨立青峰野水涯。

天地寂寞山雨歇，

幾生修得到梅花。

我的老師黃瑞云先生對這首詩有一段星評：“‘天地寂寞山雨歇’，所有抗元斗爭都失敗了，只有‘梅花’耐得住嚴寒。詩人，他何等寂寞，又何等堅貞！”

黃教授是一個有靈心慧舌的人，他悟得透，說得出，讀他的點評，往往讓人茅塞頓開，會心不已。那個人以梅花自勉，自勵，與之相應，在文化史上舉足輕重的趙孟，也會因為自己的變節，而在那個人面前，顯得輕如鴻毛吧。

梅之所以為梅，不在她的孤清，雖然她的孤清，也足夠動人。梅之所以為梅，也不在她的“疏影橫斜”的嫵媚身姿，梅之所以為梅，在于她的堅貞，風刀霜劍，而自巋然不動。

姜白石有一聯寫梅，我很喜歡：“梅花竹里無人見，一夜吹香過石橋。”白石可謂梅的知音。梅隱藏在竹林里，你可以看不見她，但是從她的骨頭里溢出的芳香，一定足以打動你的靈魂。我感覺白石的這一聯，就是為那個人寫的。那個人早已消失在歷史的塵煙里，但是翻開泛黃的書卷，一縷梅香，卻撲鼻而來。

暗夜燈昏，拋卷舉首，你會看到一枝疏影，偃臥在東窗之下。那是梅，是你靈魂的伴侶，是一個叫謝枋得的元朝遺民的精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