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新國
杜局長住的是單元房,一梯兩戶那種,他的對門姓王,大家都叫他“老王”。
老王五十多歲,膚黑面善,膀大腰圓,說話聲調高,在街上開了家小飯店,收入不錯。
杜局長雖然有官職,身份和地位跟普通百姓不同,但他平易近人,說話和氣,沒有官架子。而老王呢,說話大大咧咧,重感情,講義氣,因而兩人一認識,便很快就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再加上兩家是對門,出入方便,于是兩人經常湊在一起談天說地,有時候還相約喝幾杯,老王提供下酒菜,杜局長提供好酒,二人開懷暢飲,不醉不休。
這天晚上,杜局長外出開會一夜未歸,他母親忘性大,把老年手機放在客廳里充電忘記拔掉,結果到了后半夜,充電器受熱過高引起自燃,沒多長時間,客廳就燃起大火。好在杜局長的妻子被濃重的煙味熏醒,趕緊敲開另兩個臥室叫醒了婆婆和女兒。
可是正當三人要逃到門外時,客廳的大火卻擋住了去路,屋內濃煙滾滾,隨時都可能將三人熏倒。怎么辦?杜局長的妻子只好大聲呼救:“著火了,著火了,快救命啊。”
熟睡中的老王被呼救聲驚醒,他一個箭步沖到門外,可喊了幾遍就是喊不開杜家的門,只好一腳將門踢開。
老王在烈火中來來回回幾趟,才將杜家三口及其貴重財物轉移到樓下安全的地方,而他身上多處燒傷,好在傷得并不嚴重。
大火被及時趕到的消防員撲滅了,老王也被救護車緊急送往醫院。住院期間,縣領導專程到醫院看望了這名救火英雄,縣電視臺也對他做了專題報道。
杜局長對老王舍己救人的行為更是十分感激,多次帶著禮品到醫院探望老王。有關部門也正準備材料,打算盡快給老王申請個見義勇為獎。
然而令人不解的是,正當大家為老王的事跡感動時,老王卻突然失蹤了。
這天上午,老王的老婆桂花找到杜局長,說老王趁她外出買飯之時,從醫院不辭而別,已有三天沒見蹤影,人找不到,手機也處于關機狀態,親戚朋友都說沒見到他。
這個老王,他到底去了哪里?
聽完桂花的敘述,杜局長先安撫了她幾句,等她情緒穩定下來后,才試探著問:“你們兩口子是不是吵嘴了?”桂花搖了搖頭。
杜局長又問:“是不是住院費太高,花銷太大,老王有點受不了?”桂花再次搖頭。
杜局長又設想了幾種可能,均被桂花一一否定。杜局長想,老王是救火英雄,是全縣人民學習的榜樣,眼下正處在鮮花和掌聲之中,他怎么能憑空消失呢?莫非這里面……杜局長不敢想下去了,果斷地對桂花說:“咱們還是報警吧,越快越好。”
接待杜局長和桂花的是派出所方所長。方所長聽了兩人的講述,認為此事非同小可,趕緊向上級做了匯報。
上級領導批示:盡快組織人員查找,若符合立案條件,應馬上立案。
杜局長工作很忙,可不管多忙,他每天都堅持給桂花打幾次電話,問一下找人的事是不是有結果了。下班后,杜局長也常常跟桂花一起走街串巷尋找老王。杜局長還請人寫了尋人啟事,四處張貼,以期盡快找到老王。
令人遺憾的是,連續尋找了五六天,連老王的影子也沒見到。
這天上午,杜局長正為老王失蹤的事苦惱和自責,畢竟老王是為了救自己的家人受傷住院的。這時,桌上的電話突然響了。一接電話,是方所長打來的。方所長說,老王已經找到了,是他自己來派出所的。
方所長告訴杜局長,這幾天,老王一直躲在距離縣城五六里的靈山上,吃住都在山頂的破廟里。后來,傷口發炎,疼痛難忍,再加上沒吃沒喝,饑餓難耐,這才下山來。
“那他為啥要躲到山上去?”杜局長急不可耐地問。
“這個他還沒有說,現在他正狼吞虎咽地吃著飯哩。”方所長邊說邊發出爽朗的笑聲。
老王終于找到了,杜局長這些天一直懸著的心總算落了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后,他提出到派出所見老王一面,可方所長說,此時老王的情緒還很不穩定,不方便見。
接下來的幾天,杜局長多次提出想見老王,都被方所長一次次回絕了。杜局長心里直納悶:老王是我家人的救命恩人,見他一面以表達感激之情,為啥就這么難?
轉眼間過去了半個月。這天,杜局長突然接到方所長電話,說老王今天出院了,杜局長可以到家里跟老王見面。
傍晚,杜局長夫婦提著禮品踏進王家的門。二十多天沒見到老王,今天一見,發現老王瘦了很多,跟以前判若兩人。不過老王身上的燒傷基本上痊愈了,人顯得很精神,臉上也一直掛著笑容。
兩人正說著話,桂花已將幾盤菜端上了桌,然后把兩家人都請到桌邊坐下。
桂花解下腰上的圍裙,舉起一杯酒說:“今天是老王出院的日子,咱們兩家鄰居聚在一起喝個小酒,共同慶賀一下,你們說咋樣?”
“好,好。”大家共同舉杯,一飲而盡。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杜局長頭腦有點發脹,此時他又想起以前的疑問,不由責備老王道:“王哥,你不地道啊,桂花嫂子對你那么好,我們兩口子也經常去醫院探望你,可你卻跟我們玩失蹤,說說看,這到……到底是啥原因?”
老王的臉“刷”地紅了,正想解釋,卻被桂花阻止:“哎呀杜局長,咱們吃菜吃菜,喝酒喝酒,別的事免提。”
杜局長隱隱感覺到,老王的失蹤肯定跟自己有關,或者跟杜家有關,可實在猜不出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對不起老王的事,心里說:老王啊老王,我老杜什么地方冒犯到了你?
一晃十幾年過去了,這期間,杜局長的妻子因病去世,杜局長到了歲數也辦理了退休手續;而老王呢,因車禍撒手人寰,其妻桂花也動了幾次大手術,身體極其虛弱。這兩家鄰居一家沒有女主人,一家缺少男主人,都成了不完整的家,這時就有好心人出面,想把這對孤男寡女往一起湊合。
沒想到這事還真辦成了,在媒人的說合下,沒多長時間,兩人便牽手成功,于是兩家合成了一家。
再婚之夜,老杜又想起以前的疑惑,忍不住問:“桂花,如今咱們已是一家人了,能不能跟我說說那年老王躲到山上的原因?”
桂花笑笑說:“原本不想說,可你非要問。好,今天我就跟你講講……”
事情還要從老王火中救人說起。那天夜晚,老王沖到臥室里救杜局長的妻子,杜局長的妻子打開柜門指著一個大箱子說:“別管我,先把這個箱子提到樓下!”老王說:“都啥時候了,你咋還想著錢財?”說著,抱起杜妻就往門外沖去。
在下樓的過程中,杜局長的妻子才說了實話:“箱子里全是錢,有一百多萬。”聽說是錢,老王咬了咬牙,在將妻子送到安全地帶后,又返回屋子將箱子提了出來。正是這次往返,導致老王身上被多處燒傷,差點葬身火海。
在醫院傷情漸好后,老王一直很糾結,要不要將杜家藏有百萬現金的事告訴有關部門?因為一般情況下,不管是窮家還是富家,都不會在家里放這么多現金,除非……老王想,如果這錢是杜局長受賄而得的,不告發他,就對不起黨,對不起人民,可是一旦告發,杜局長這一生算徹底毀了,弄不好還可能遭遇牢獄之災,這在他看來,有點于心不忍,兩家畢竟是對門鄰居,關系好著呢。
這個糾結,使老王寢食難安,卻又不能向外人傾訴。恰在此時,天天都有記者到醫院采訪老王,問這問那,問得老王心煩意亂。老王想,要是一不留神,將百萬巨款的事講出來,杜家可就要遭殃了,還不如找個地方躲一躲,躲過這群記者再說。
正是出于這樣的考慮,老王才選擇了逃避,一個人逃到靈山的破廟里。在廟里,老王想來想去,最終理智占了上風,這才主動下山去了派出所。到了派出所,接待老王的是方所長,他見老王餓得頭暈眼花,氣喘吁吁,便安排人員給老王端來了飯菜,在老王吃飯時,方所長將老王已找到的消息告訴了杜局長,此時方所長還不知道百萬現金的事。
飯后,老王擦了擦嘴,將杜家藏有百萬現金的事一五一十地給方所長講了。方所長聞聽后覺得此事重大,立馬向縣紀委做了匯報。紀委領導很重視,立即成立專案組,對百萬現金的來源進行暗查。調查的結果是,這些錢不是杜局長的,是他岳父暫放在他家的。
原來,杜局長的岳父是做家具生意的,每年年底都要對業績突出的銷售人員進行現金獎勵。眼看又快到年底了,岳父便按慣例到銀行取了一百多萬現金,可現金取回的第二天,岳父突然接到國外的一筆大生意,因有些細節需要當面洽談,岳父只好帶著岳母坐飛機去了國外。臨走時,他們將現金放在杜局長家,委托女兒女婿代為保管。
沒想到這只是一場虛驚,所以,在方所長將事實真相告訴老王后,老王咧嘴笑了:“我就知道杜局長不是那樣的人,他就是我的好鄰居。”但老王始終覺得這事自己做得“不近人情”,太對不起杜局長了,因而一直遮著掩著,不想讓杜局長知道。
聽完桂花的敘述,老杜一拍大腿:“怪不得老王下山后沒幾天,縣紀委的辦案人員就進駐我們單位了,先是查賬目,接著找財會人員談話,后來又約談了我,讓我講清家里百萬現金的來源。當時我實在是想不明白,家里有現金的事只有家人才知道呀,他們咋會這么一清二楚?現在終于想明白了,原來是老王這家伙背地里搞的鬼。”
“對不起,老杜。老王為這事心里一直愧疚著呢。”桂花紅著臉說。
“不不,剛才是跟你開玩笑,其實呀,老王做得很對。”老杜長嘆一聲說,“要不是老王那年告密,我現在興許就在牢里呢……”
原來,就在杜局長被紀委約談前,一家建筑公司的董事長,為了得到杜局長所在單位的工程項目,要送杜局長兩套單元房,價值兩百多萬。
這誘惑實在太大了,杜局長一時間有點難以取舍,既舍不得房,又怕被發現,于是寢食難安,吃飯飯不香,睡覺覺不甜,整日如坐針氈。
那天杜局長被紀委的辦案人員約談,他的第一感覺是,完了,房子的事肯定被他們發覺了。可讓他沒想到的是,辦案人員問的只是家有現金的事,于是他痛痛快快地講了現金的來源。
出了縣紀委的大門,杜局長趕緊給建筑公司的董事長打了電話,告訴他不接受那兩套房。后來,杜局長依照程序對單位的工程項目進行了招標,既保證了工程質量,又為國家節省了不少錢。從此以后,杜局長吸取教訓,嚴于律己,清正廉潔,再沒做過觸碰紅線的事,直到退休……
“說實話,真該感謝老王那次舉報,從某種程度上說,正是那次舉報救了我。”老杜有點激動地說,“要是老王還活著,今晚我非請他喝幾杯酒不可。”
“盡說沒用的話!”桂花捶了老杜一下,“要是老王還活著,我能嫁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