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歲這一年,關棟對地面上的事情失去了興趣。水面成了他最向往的地方。一條河,一片湖,一口塘,一個回灣,甚至一小片水洼,都會讓他在那兒坐上半天。坐上一天就更好了。坐上一天,不停地拋竿、提竿、換餌、凝視,即使釣不上來一條魚也是美好的一天。就仿佛這一天是平白多出來的,只屬于他關棟一個人,不再屬于公司老板,也不再屬于他的妻子閻麗和七歲半的女兒貝貝。
不過,對關棟來說,要想得到“平白多出來的”這一天并不容易,除非周末——還得是不加班的周末。話又說回來了,不加班的周末什么時候輪到他呢?這么說吧,在阿爾法網絡,老板有周末——這是自然的,財務有周末,產品經理有周末,營銷專員有周末,程序員有周末,設計師有周末,就連前臺和客服也有周末,唯獨他們數據分析師沒有——有也得時刻準備著。老板說了,現在是大數據時代,誰掌握了數據誰就掌握了未來。當時關棟還笑出了聲,以為老板放空炮,后來他才知道炮彈是實心的,老板每天都催著要“數據”,要“未來”。這么一來關棟就再也笑不出來了。
作為一家想在視頻社交業務上有所突破的網站,這幾年阿爾法網絡可謂動作頻頻,增資擴股,招兵買馬,收攏業務,一心想通過病毒式社交運營,讓用戶吸引用戶,進而在短期內積累起來海量用戶,以擠垮另外幾家競爭者,樹立自己作為行業領頭羊的地位,然后上市。老板的這個戰略立意深遠,英明睿智,或者說陰險狡詐。不過,這個戰略卻讓每個人都忙得腳不連地——尤其是關棟他們搞數據分析的,一天到晚都要遨游在密密麻麻的數據、數據、數據、一眼望不到頭的數據里面。擱在以前,忙就忙了,沒周末就沒周末了。問題是現在關棟迷上了釣魚,越忙他越想出去甩幾竿。屏幕上跳動的那些哪是什么數據啊,是魚,是成群結隊朝他游過來的魚。
白天上班,周末加班,于是關棟就只好下班之后去夜釣,就在小區附近的月湖邊玩會兒。也不遠,走過去十五分鐘。從小區后門出來,沿著龍燈路一直走,拐上知音大道,再一直走,就到了。
月湖雖然是人工湖,但因為經常有人放魚,又加上連著漢水和長江,魚類資源一直很豐富,來這里釣魚的人一年四季絡繹不絕。不過現在太熱,小魚鬧窩,所以白天來釣的人少一些,一般都來夜釣——當然了,里面也不乏關棟這樣的,白天沒時間,只能晚上溜出來玩會兒——用釣魚人的一句行話說,這叫“解毒”。來月湖邊夜釣的人多啊,釣位十分緊張,尤其是好釣位,跟黃金地段的房子一樣搶手,去晚了,就只能挨到不怎么出魚的差位置。好在關棟無所謂,他只是來玩會兒,并不在乎能釣上來多少,他們一家也都不怎么愛吃魚,釣上來多少就放回去多少,釣獲放流嘛!
下了班,吃完晚飯,差不多就八點了,關棟一般這個時候出門。路上十五分鐘,開餌料、架釣臺、掛線組、調浮漂、打窩又是十五分鐘,關棟就從八點半釣到十點半或者十一點收竿,夠了!在這兩個或者兩個半小時里,關棟從不跟旁邊的釣友閑聊,也從不理會身后那些看客,他戴著耳機,面朝湖面,大部分時間都在一動不動地凝視著水面上的夜光漂,漂不動他就不動,漂動他才動——提竿、刺魚、遛魚、摘鉤……這一連串動作關棟已經無比熟練了,一氣呵成。如果是坐在關棟旁邊的那個釣友,或者站在他身后的那個看客,你根本就看不出來他會是一個釣齡還不足一年的新手。
是的,就像很多人在迷上釣魚之前根本不知道釣魚有什么迷人的地方一樣,僅僅在一年之前關棟還對釣魚充滿了成見,覺得那是浪費時間,是閑的沒事兒干了的老頭兒才會干的事兒。但是,在陪一個朋友去郊區野釣過一次之后,沒想到他自己也迷上了釣魚。那是去年秋天的一個上午,關棟一個做交互設計的朋友約他釣魚。關棟本不想去的,最后禁不住朋友一而再再而三地約,再加上關棟當時正給他做一些數據外包的活兒,就去了。朋友釣,他就在旁邊看。那天魚情也出奇的好,下竿就有口,朋友基本上都是連竿中魚,后來他就拿了一根短竿給關棟玩。閑著也是閑著,關棟也就學著甩了幾竿。甩著甩著沒想到一條小鯽魚就上鉤了,換餌再拋下去又是一條,又拋下去又是一條。
一根竿,一條線,一支浮漂,兩只鉤子,一團餌料,就能把魚從水底下釣上來,這有意思了!釣上來的有鯽魚,有白條,有草魚,有翹嘴,有鯉魚,甚至還有鳊魚和黃顙魚,這就更有意思了!從小在內陸平原長大的關棟,見過魚,吃過魚,卻從來沒釣過魚,他的親戚、鄰居、同學、朋友們中間也沒什么人釣魚,因為他們老家那一帶全是沙土地,壓根兒就沒什么水,沒水還釣什么魚呢?
釣過一次之后,關棟就被那種感覺迷住了——那哪里是在拉水里的魚啊,分明就是水里的魚在拉他嘛!接下來,根本不用朋友再約他,關棟就主動約起朋友來了。他網購了竿子、魚線、浮漂、鉤子、餌料、馬扎,開始把釣魚當個事兒了。一開始,關棟還只是周末不加班時約朋友到郊區玩一下。后來時間對不上,不是他忙就是朋友忙,不是朋友忙就是他忙,一起釣魚就成了奢侈。越沒時間釣,關棟就越想釣。他坐不住了,每天都想出去甩幾竿,不甩幾竿就手癢,就覺得缺這少那的。
有一次加班回來路過月湖邊,關棟看見很多人在夜釣,湖面上五顏六色的夜光漂——事實上關棟也早就看見過,不過現在再看到這一幕就不一樣了。后來,關棟也開始到月湖邊來夜釣。對釣魚入迷的人來說,碰見了水那可是久旱逢甘霖,月湖就成了關棟的甘霖。上班就上班吧,加班就加班吧,沒周末就沒周末吧,可總有下班的時候吧,下了班總得吃飯吧,吃完飯不就可以釣魚了么?時間就像海綿里的水,就像女人的乳溝,擠擠總是有的。關棟擠了,也擠出來了,他就在晚飯后的這段時間出來夜釣,天天釣。關棟迷上了釣魚,有了癮——用釣魚人的行話說,這就叫“入坑”了。
“入坑”的標志是這樣的,不是在釣魚就是在準備釣魚。這句話用在關棟身上再合適不過了。很多時間他都在研究釣魚,看各種釣魚視頻,跟各地的釣友交流釣技,還學會了做線組、綁鉤子、開餌料、找釣位,甚至還組裝出了一把手海兩用竿。釣具也越買越多,釣箱、竿架、抄網、頭燈、夜光漂、打窩勺、摘鉤器以及各種型號的浮漂、主線、子線,陽臺上就像一個小型漁具店了。
一個人迷上什么,當事人往往不清楚,清楚的反而是他身邊的人。對于關棟釣魚,感受最深的當然就是閻麗了。關棟“入坑”之后閻麗感受最深的有兩點,一是他話越來越少了,也越來越簡單了,跟他說個什么事情吧,他不是嗯就是啊的,不是啊就是哦的;二是他在家的時間越來越少了,他在家的時間本來就少,迷上釣魚后就更少了,現在他在家的時間約等于他躺在床上睡覺的時間。
釣個魚,休閑一下,這也是可以理解的,但至于上癮成這樣么?閻麗就不明白了。她也跟關棟聊過,聊過,但沒聊出來什么。她問,釣魚真有那么好玩嗎?關棟答,有啊!她再問,怎么好玩了?關棟再答,說不上來,就是好玩!閻麗笑了,笑得意味深長了,笑得不正經了,她把手搭在關棟胸前捏弄著,頭一偏說,比我還好玩么?關棟也笑了,笑得很勉強,邊笑邊往后撤身子說,你也好玩,魚也好玩!聽聽,這叫什么話?!閻麗臉一沉,把手抽回來,側起身子背對著關棟,睡了。
本來閻麗還挺支持關棟釣魚的,人嘛,畢竟都有那么點兒自己的愛好。畢竟這也不算什么不良嗜好,并不是泡吧喝酒,不是賭博,不是玩女人,更不是吸毒,僅僅是釣個魚而已,休閑一下,也花不了什么錢!但是隨著關棟入坑越來越深,閻麗就不這么想了。她是一所大學附中初中部的數學老師,還兼著一個畢業班的班主任,事情本來就多,她的責任心又重,那就有得忙了。學校里忙完還不算,回來還要接著忙家里。以前吧,家里的事關棟雖然也操持得不多,不過總還能搭把手跟他商量一下;但是現在好了,這個家,里里外外都成了她閻麗一個人的事兒,孩子孩子他不管,老婆老婆他不管,就連冰箱壞了這種事他也不管,一天到晚就想著釣魚、釣魚、釣魚,釣你媽的魚!
因為釣魚,閻麗沒少和關棟生氣,冷戰過,也熱戰過,熱戰起來,她甚至還摔折過關棟的一根魚竿。但這又有什么用呢?一轉眼,關棟又網購了一根,晚飯后一抹嘴又扛著出去了。閻麗氣不打一處來,想著非再給他摔折不可,讓他釣,讓他去釣個鬼。可晚上等關棟回來了,她又舍不得了,不是舍不得關棟,而是舍不得竿子,也不是舍不得竿子,而是舍不得錢。再摔折一根有什么用呢?他還不是會去再買一根?再摔折一根,再買一根,再摔折一根,再買一根,說來說去,花的還不都是自己家的錢?想到這一層,閻麗就沒有再拿魚竿出氣了。她管錢,她比誰都清楚這個家每個月的進項有多少,出項又有多少,進項減去出項之后又能剩下來多少——有時候甚至還不夠減的。
錢還不是最主要的,兩個人都有工作,工資也都不算低,過日子嘛,拆東墻補西墻,拆西墻補南墻,拆南墻補北墻,拆拆補補,總還是能過得去的,閻麗主要是氣。憑什么呢?憑什么他關棟什么事都不管?憑什么他關棟一抹嘴就跑出去了?憑什么我閻麗就得忙里忙外?一是氣,二是怨,她和關棟結婚八年了,這八年,再加上前頭談戀愛的那兩年,兩人感情還算不錯,不說有多甜蜜吧,起碼和和氣氣、有商有量的。關棟不是個浪漫的人,但就是這么個不浪漫的人之前還都會記得閻麗的生日,還都會給她買件衣服或化妝品什么的,一句話,他有那個心思。但現在就不一樣了,他關棟的熱乎勁兒全跑到釣魚那上頭去了,別說閻麗的生日了,他自己的生日還記不記得都不一定。
閻麗知道,夫妻過日子哪能跟談戀愛一樣呢,時間一長就成了一種習慣甚至一種妥協,難免不那么熱乎。但她和關棟現在哪里是不熱乎呢?分明就是N極對著N極S極對著S極的兩塊磁鐵嘛,中間明明什么東西都沒有,卻老是感覺在頂。是什么在頂呢?因為關棟釣魚嗎?是,好像也不完全是。因為七年之癢嗎,還是日子太平淡了?就這么想過來想過去,閻麗想到了學心理學的閨蜜。
閻麗給她打了個電話,說了說她和關棟的情況。閨蜜聽完在電話那頭笑了,說,說了半天,我還以為什么事兒呢,你們家關棟應該就是“男人四十綜合征”了。閻麗嚇了一跳,問,什么癥?閨蜜說,也不是什么癥,你也別擔心,說白了就是中年危機,男人到了這個階段,工作忙,擔子重,壓力大,家里,外面,大事小事都得一肩挑,所以呢就會尋找各種各樣的出口,釣魚嘛,當然也是出口之一。閨蜜還給閻麗轉來一篇寫中年男人夜釣的帖子,讓她對照著“參考參考”。
帖子名為《那些夜釣中的男人,為何深夜不回家》,講的是那些形形色色的夜釣者,有的是外賣小哥,有的是快遞員,有的是裝修工人,有的是文玩店老板,有的是網約車司機,有的是關棟這樣的企業員工,有的是公務員……他們有的年紀大,有的年紀小,每個人家庭背景不一樣,身份地位不一樣,性格脾氣也不一樣,不過一樣的是,每到夜幕降臨時分,他們都會背著釣箱、扛著魚竿來到水邊,在那里安安靜靜地坐上幾個小時,甚至一坐就坐到天亮……
帖子里還說了,夜釣的人并不在乎能釣到多少魚,或者說他們根本就不是在釣魚,而是到水邊去讓自己平靜下來,享受幾個小時的孤獨和放空。里面有個搞裝修的大哥是這么說的:看會兒電視吧,媳婦說你,想打會兒游戲吧,你又搶不過孩子,就只能出來待會兒了。一個在外企寫代碼的小伙子也是同樣的看法:上班時待在屋里邊,下了班回到家還是待在屋里邊,不釣魚還能干點啥?不釣魚就只能玩手機了!最有境界的要數那個開文玩店的大叔,他說得更玄乎:釣魚跟參禪什么的是一個道理,可以讓你得道成佛!閻麗沒想到,僅僅是釣個魚,竟然還能扯出來這么多理由和道道。
那我呢,現在該怎么辦?閻麗又問閨蜜。閨蜜說,這種事情嘛,也只能慢慢來,問題雖然出在關棟身上,但你也不是沒有責任,你要引導他一步步走出來。引導?怎么引導?閻麗問。給他空間,給他自由嘛,他想一個人待著那就讓他一個人待著嘛,千萬別硬來,硬來了只會起到反效果,關棟工作忙、壓力大,那你就多體諒體諒他嘛,多給他寬寬心什么的。我還不體諒他?家里,外面,孩子,老人,什么事讓他操過心了?從周一到周五,再加上周末,他有幾天不去釣魚的?又有幾天是老老實實待在家里的?閻麗說著說著就來氣了。那你就再想想別的辦法嘛,不行了,就拿出來看家本領給他放松放松,閨蜜意味深長地說。放松放松?閻麗不理解了,怎么放松放松?嗨,你是女的嘛,他是男的嘛,女的給男的還能怎么放松放松?閨蜜在那頭笑起來,閻麗在這頭也笑了。
說起來“放松放松”,閻麗才意識到她和關棟有多久沒“放松放松”了。兩個月,三個月,還是大半年?她不記得了!戀愛時關棟一天到晚纏著她要“放松放松”,在她的合租房里,在他的合租房里,在酒店里,他一次次地要,她一次一次地給。結婚后他們隔三差五也“放松放松”。但有了貝貝就少了,這幾年就更少了,一年下來還不到兩把手。確實,閨蜜提醒得對,兩口子嘛,床下不能解決的可以床上解決,自己怎么就把這個忘了呢?
吃完晚飯,等關棟又去夜釣了,貝貝也去寫作業了,閻麗把鍋碗刷了,地拖了,該收拾的都收拾了,然后洗了個澡,換上幾年前買的一套“用料很少”的內衣,又噴了些香水。十一點,等貝貝睡著了,估摸著關棟也快回來了,閻麗就把自己剝成三點式送到了床上,又把床頭燈擰暗。
十一點四十五,關棟準時回來了。閻麗聽見了開門聲和關門聲,接著是腳步聲,放下釣箱的砰的一聲,再接著又是腳步聲,衛生間的開門聲和關門聲,一陣陣花灑的噴水聲,又是衛生間的開門聲和關門聲,又是腳步聲,最后是臥室的開門聲和關門聲。這時候,閻麗連忙閉上了眼睛……
等關棟躺下,閻麗把身子側過來,湊了上去,從關棟的脖子一路親下去。哦,還以為你睡著了呢!閻麗聽見關棟說,但她沒有接他的話,也沒有讓他繼續說下去,而是用接下來的動作表明了一切——雖然那些熟悉的動作她現在已經有些陌生了。閻麗的動作,慢慢地帶動了關棟,他隨之也動作起來。幾分鐘之后,隨著一陣久違但是卻無比迫切的痙攣,閻麗率先抵達了。閻麗怎么也沒想到自己來得那么快,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快,也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閻麗極力壓制著,壓制著,壓制著從身體最深處持續傳來的一陣陣快感,但這時候關棟卻停了下來,不動了。他從閻麗身上翻下來,歪倒著喘了一陣粗氣,然后起身去了衛生間。
躺在床上,閻麗沒有心思回味剛才的那陣痙攣,她一手支著頭,一手夠了夠快要掉下去的被單,想把自己的身體蓋住一些——被單太遠了,她沒夠到,不過她也沒心思起身去夠了。從旁邊的那面大鏡子里,閻麗看到了全裸的自己。那個鏡子,還是他們準備結婚的時候裝的,關棟說是想在“放松放松”時增加一些情趣——但現在看上去像個笑話了。是的,自己確實抵達了,不過這份抵達卻不是關棟帶來的,是自己給自己帶來的,是埋藏太久的、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欲望主動跳出來給自己帶來的,關棟只不過是個支點。
閻麗去衛生間時,看見關棟又去了陽臺,陽臺上的燈開著,他蹲在那張擺弄漁具的小方桌前又是扯線又是剪線的。閻麗本想喊他,又想起了那個關于“靜靜”的網絡段子。算了,關棟既然也想“靜靜”,那就讓他去想吧,自己得睡了,明天還一天課呢,閻麗想。
沖完澡躺回床上,閻麗卻睡不著了。是啊,她怎么睡得著呢?關棟還在“坑”里呢!他怎么能還在“坑”里呢?他不是工作忙、壓力大、擔子重嘛,不是需要空間、需要自由、需要一個人待著嘛,好,那就給他空間、給他自由,但自己能做的都做了一遍了,他怎么能還在“坑”里呢?怎么連一丁點兒“上岸”的跡象都沒有呢?閻麗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睡著的,也不知道關棟什么時候睡的,第二天她一醒關棟就不在床上了——已經上班去了。
起來化妝時,望著鏡子里的自己,額頭,眉毛,眼睛,鼻子,臉頰,嘴唇,下巴,胸,閻麗看不明白了,越看越看不明白了。閻麗一直有這個自信,雖然縱向比——跟年輕時候的自己比,現在她已經老了一些,但是橫向比——跟身邊任何一個年齡相仿的女同事、女同學或女朋友比,無論氣質還是身材,無論穿衣還是妝容,閻麗從來都覺得自己并不比她們差,捯飭捯飭甚至還算出類拔萃。但在關棟那兒,自己怎么就成了魚的手下敗將呢?是啊,如果哪個女的把關棟勾走倒也算了,自己也認了,問題是不是。魚不是人,只是魚,還不是美人魚,怎么會比自己的魅力還要大呢?
吵歸吵,氣歸氣,按說閻麗是不會懷疑關棟什么的,他又不是有多帥,又不是多有錢,又不是油腔滑調到處拈花惹草的那種主兒,有什么好懷疑的呢?何況他上班也忙,加班也多,這些她都知道。不過,事情總禁不住琢磨。閻麗琢磨開了,是的,明面上,關棟一吃完晚飯就背著釣箱、扛著竿子出去了,但背地里呢?誰知道他是不是真去了?誰又能保證他不是打著釣魚的幌子去干別的勾當去了?再說了,就算他去釣魚了,那釣上來的魚呢?從他迷上釣魚開始到現在怎么連個魚影都沒見著?雖然他有時候說放了,有時候說沒釣上來,是嗎?真是他說的那樣嗎?
順著這個方向,閻麗越想越不敢往下想了——不過,越不敢往下想就越想往下想了。閻麗想到了她不愿意去想的那種情況,她幾乎可以斷定關棟的“坑”里并不是只有魚——至于還有什么,那就不好說了。不過可以肯定,他的“坑”里藏著的即使不是一個女的,也十有八九是什么不可告人的東西。這個“女的”或者“不可告人的東西”在閻麗心里一點點大起來。
那幾天,閻麗上課時也一直心神不寧的。一天模擬測驗后講題時,她少見地罵了那幾個答錯題的學生,罵他們是“豬腦子”。那道題是這樣的,說有個漁具包,包內裝有A、B兩支魚竿,長度分別為3.6m、4.5m,包內還有綁好魚鉤的a1、a2、b三根魚線,長度分別為3.6m、3.6m、4.5m,若從包內隨機取出一支魚竿,再隨機取出一根釣魚線,問魚竿和魚線長度相同的概率是多少?類似的題目閻麗已經講過很多次了,但是那幾個學生還是答錯了,有的答1/3,有的答1/6,還有的答1/9。
平靜下來之后,閻麗意識到自己過分了,明明只是一道題而已,有必要那么罵他們嗎?沒有,完全沒有,是她自己被“魚竿”“魚線”和“漁具包”那些跟釣魚有關的字眼刺激到了,或者說,她是被關棟刺激到了。后來她又找到那幾個學生跟他們道了歉。雖然平靜下來了,但事情總還在那里,懷疑也總還在那里,閻麗還是覺得不行,這么下去也不是辦法,不把這份懷疑弄清楚,它就永遠是個疙瘩,還是個死疙瘩。閻麗想了個辦法,當天晚上,像之前的所有晚上一樣,她在等,等關棟下班,等關棟吃完晚飯,等關棟出門。
關棟出門之后,閻麗叮囑貝貝好好在家寫作業,不要自己出門。接下來——是的,她要跟蹤關棟,看看他到底是釣什么去了。關棟前面走,閻麗后面跟,他快她快,他慢她慢。就這么一前一后來到了月湖邊。
閻麗沒想到來夜釣的人竟然有那么多,簡直可以用“壯觀”來形容了,湖邊凡是能下腳的地方差不多都坐滿了人,每隔兩三米遠就是一個——有的釣位上甚至還不止一個。現在他們都一動不動地坐在釣箱或小馬扎上,一動不動地盯著自己的夜光漂。關棟在一處有水草的岸邊停下來,閻麗在他后面十幾米遠的長凳上坐了下來。現在,她要做的就是盯死關棟,他是自己的“夜光漂”。
一坐下來,閻麗就看見關棟忙活開了,先是打了一桶水,然后開餌、搭釣臺、綁線組、調漂,最后拋竿,接下來關棟就坐在那里一動不動了。再接下來,就是不停地拋竿、提竿、換餌,直到十幾分鐘之后,隨著關棟猛的一下提竿,一條小魚被釣了上來。再接著是摘魚、換餌,又拋下去,又一動不動了。一個小時后,閻麗覺得這太無聊了,這么無聊的拋竿、提竿究竟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閻麗坐不住了,她站起來活動了一下。關棟需要一動不動地盯著夜光漂,她可不需要,只要關棟——她的“夜光漂”——老老實實坐在那里,不跑出她的視線范圍就行了。四處看了看,閻麗看到一個女的,一個穿裙子的女的,在一排夜釣的男人堆里竟然還有個女的。她捏著一柄抄網,就站在與關棟相隔十幾米遠的那個釣位旁邊,她老公——應該是她老公吧——剛剛釣到了一條魚,現在正在來回遛魚。閻麗朝那個女的走了過去,裝作散步的樣子,悠哉悠哉地挪到了她的旁邊。這時候,她老公把魚遛到湖邊上,那個女的就舉著抄網伸了過去,最后把一條半尺長的魚撈了上來。
把鉤子從魚嘴里摘出來之后,那個女的的老公順手一扔,又把那條魚扔回了湖里。呵,那么大一條,怎么又丟回去了?閻麗沖那個女的笑了笑問。扭過頭來看見閻麗,那個女的也回笑了一下,說,毛子,毛子就不要了!不好吃!什么毛子?閻麗不懂她說的毛子是什么。就是鯉魚,那個女的說。毛子,閻麗這才反應過來,原來鯉魚還有這么個名字。你這是——出來遛彎呢?那個女的問閻麗。遛彎呢,閻麗點點頭說,你們——閻麗本想說“你們夫妻”的,但轉念一想,如果他們不是夫妻那就尷尬了——是一起釣魚呢?剛說出口,閻麗就意識到自己這話說得太傻了,這不是明知故問么。還不是他!那個女的指了指那個男的說,沒有一天不出來釣魚的,我是沒事過來看看。
看他們這樣子,聽他們這口氣,應該就是夫妻了,閻麗想。哦,釣釣魚也挺好的嘛,湖邊風景好,空氣也好,閻麗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就冒出了這么一句,而且是這么言不由衷的一句。就是!就是!這時候那個男的扭過頭來看了閻麗一眼,又看了那個女的一眼說,你聽聽,聽聽別人是怎么說的?釣個魚怎么了?那個女的瞪了他一眼,把抄網往旁邊一扔說,那你就釣吧,也別回家了,在這里搭個房子自個兒過得了!那個男的說,你看你,又來了。閻麗覺得有點尷尬,原路折了回來。
重新坐下來,閻麗看見關棟還是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還是一動不動地盯著漂。閻麗又朝那對夫妻看了一眼,那個女的還在劃拉著手勢沖老公說著些什么。閻麗很清楚她正在說著些什么。
看來遇到同病相憐的了,閻麗想。那個女的沒病,自己也沒病,但她和自己卻出其不意地在月湖邊碰到了,出其不意地同病相憐了。她們的氣是相同的,怨是相同的,不理解是相同的,口吻也是相同的——歸根結底,都是因為她們的男人是相同的。看著那個女的,有那么一瞬間,閻麗突然感覺到一種輕松,一種有人替自己分擔了的輕松。如果那個女的知道了自己是來跟蹤關棟的,她會不會也感到一種輕松呢?說不定!閻麗不禁為這個想法笑了笑,她起身,沿著臺階一步步走了上來。走到最上面那條小路時,她又回頭看了一眼,湖面上的那些夜光漂正在此起彼伏地閃爍著,關棟的夜光漂也正在閃爍著,他還是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但閻麗意識到自己已經在岸上了。
(林東林,作家、詩人,武漢文聯簽約專業作家,兼任《漢詩》主編助理。著有《迎面而來》《三餐四季》《人山人海》《跟著詩人回家》《線城》《身體的鄉愁》《謀國者》等各類作品。)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