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乙歷
住處附近有一家“韓國歐巴的食堂”,就在十字路口的對角線上,透過房間的窗戶就能看到霓虹燈的招牌。我已經窺探了它好幾天。
晚餐,一個人吃,那就去韓國歐巴的食堂吧。
點了一份豆腐湯,配米飯。等了很久。幸好,有朝鮮小菜擺在我面前,像兩顆定心丸,讓我氣定神閑地等下去。
小時候,聽我媽說,正宗的朝鮮小菜可以擺滿桌子,一小碟兒、一小碟兒……每一份都不一樣。
我媽是典型的朝鮮族長相——這可不是夸她。她雖然擁有朝鮮族長相的優點,五官圓潤,但也繼承了朝鮮族長相的特點。我的蘿卜腿就是從她那兒繼承來的。
韓國歐巴的上菜速度真是慢,慢得讓我有時間在腦子里慢慢地翻找那些與我的另一個家鄉有關的記憶。
每次去朝鮮飯館都仔細地找一道菜——醇豆腐湯?我應該沒記錯這道菜的名字。
據說,這是檢驗一家朝鮮飯館是否正宗的試金石。這道菜,一般的朝鮮家庭很難在家里做成,需要一定的技術和條件才能熬出的牛油和牛肉湯配合豆腐、辣醬、以及各種配菜熬制很久。最終還有一顆完整的荷包蛋跟牛油、牛肉湯如膠似漆地融合才算達到可以上桌的程度。
很可惜,我好多年都沒有嘗過真正的醇豆腐湯了。
韓國歐巴的豆腐湯,依然讓我如期地失望了。但,“歐巴”是哥哥的意思。我從來沒有像韓劇里的女人,深情款款地對男朋友說話,以“歐巴”作為開場白,不過我的確有個“歐巴”。
趁著熱度,嘗一口湯的滋味——突然好想我哥。想念他的媽媽(我的二姨)端到炕上小桌的朝鮮菜。
眼前小小的石鍋里,擠滿了土豆、洋蔥、小瓜、豆腐、蛤蜊、大蔥……廚師用心地把各種食材本來的味道揉進一鍋,產生出另外一種整體有序的美味。
我的味蕾在每一口湯里平靜而瘋狂地搜索小時候在東北生活的記憶。
三個韓國大叔在我思緒萬千的時候走進了餐廳,找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
看穿著和神態就知道他們是韓國人,說著我聽不懂的韓語,但是卻讓我覺得那么親切。
還是想我哥——我二姨的兒子,不會說朝鮮話的朝鮮族歐巴。我在他家住了一年,度過了小學一年級,那年我5歲,他7歲。
其實,我當時并不知道為什么我媽帶著我坐上火車,先去北京。
這是我人生第二次去北京。
第一次去北京的記憶和通教寺、動物園、天壇、頤和園有關。
第二次去北京,似乎沒有留下清晰的記憶,很快又轉車去了一個我從來沒有去過的地,說這里是二姨家,有個哥哥會帶著我一起玩。
從北京去東北的火車上,車廂里鄰座的人幾乎都是北方人,總有人來逗我說四川話給他們解悶。我并不知道接下來的一年,在東北農村的生活,讓我知道了什么是幸福快樂的童年。
一年后,我媽把我從東北接回四川的時候,我的四川話已經轉變成純正的大碴子味兒東北話,于是火車上的人又開始逗我說東北話給他們解悶。
他們最喜歡問我:“東北和四川,哪兒更好啊?”
“內旮沓都好!”火車上的人似乎特別喜歡聽我說“旮沓”這兩個字,好像我的發音如教科書一般的純正,且美好。
他們都笑得前仰后合,而我不能理解這有什么好笑的?
我是不是做了一件好事??給他們帶來了快樂。
到了二姨家的第二天,院子里的葡萄架上,結滿了綠色的葡萄,每一串、每一顆都緊緊在一起,看起來擠得很辛苦。我抬頭望著它們——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沒有脫離母體的葡萄。
有一顆紫紅色的葡萄引起了我的注意,伸手摘下來。二姨端著喂牛的飼料盆從我身邊走過,我像是炫耀戰利品一樣得意,笑嘻嘻地沒說話,拿著唯一的一顆紅葡萄給她看,意思是:我要吃掉它。二姨笑笑,算是應允了。
從那天開始,葡萄紅一顆,我就吃一顆。
我哥也跟著我這么做。
后來我才知道,在我來之前,在我走之后,二姨家的葡萄都是整串紅了才能被摘下來吃。我在她家,破了例。我在二姨家的那一年,是他們家葡萄收成最差的一年,連葡萄酒都沒釀。長大了才知道,吉林通化葡萄酒曾經是那么風光無限的存在。
小學一年級開學的第一天,我和我哥背著書包,走進同一間教室。
不知道為什么,老師從來沒有安排過我們坐同一桌。
可能我們倆長得一點也不像吧。
他又白又清秀,而我是個十足的小黑妞。
所以,我哥錯過了第二個學期開學后,春暖花開的時候,那些從南方飛回來的小燕子,飛進教室,站在房梁上,用一泡驚天動地的鳥屎砸在我書桌上的難忘瞬間。
二姨養的是兒子,她從來不為梳頭這件事兒發愁。
我去了之后,二姨每天早上都要費盡心思地給我梳頭發,編辮子,換發型。
我哥總是在旁邊不耐煩地催:“媽!快點啊!”
我坐在二姨的腿窩里,不說話,心里很享受。
有時候,隔壁鄰居家的男孩子們會來二姨家集合,等著一起去上學。
現在回想一下,那些都是我哥的小伙伴,那時候他還沒有交到異性朋友的本事。
而我哥算是他們中間唯一有異性朋友的人,他的異性朋友就是我。
所以,我經常跟一群男孩子一起上學,他們一路上躥下跳,我一路小跑。
冬天,下大雪的季節,我們在雪地里艱難地抬腿——必須抬腿,雪的厚度淹沒了膝蓋。
陽光照在雪地上,亮晶晶的光,像極了我現在偶爾會用的帶閃粉的眼影。
后來回到四川,老師要我們用“亮晶晶”造句。
我舉手發言:“陽光照在雪地上,亮晶晶的,真好看!”
這個句子遭到了一個特別臭屁的男生的舉報:“老師,她說的不對。下雪之后,怎么可能出太陽!”
“本來就會出太陽啊!”我據理力爭。
老師沉默了一會兒,若有所思:“嗯,對的。下雪后,不可能出太陽。”
頓時,全班起哄。
這成了我從東北回到四川之后,最大的委屈,沒齒難忘。
后來,我看到網上的帖子:北方的孩子畫出了圓形的茄子。四川的老師說他畫的不對。因為四川就不產圓形的茄子。
我這才釋然——這就是地大物博的國家才會存在的地域差異。
踏雪上學的路上,有雪、有陽光。還有我二姨給我扎了兩個高高的辮子,戴上套頭的毛線帽,頭頂上出現兩個小角,雪地上的影子讓我看起來像頭上有犄角的小龍人。
我哥和他的小伙伴們對著我的影子笑。我也笑。
不記得那天上學有沒有遲到。
只記得,閃爍著陽光的雪地上,至今都還有我和我哥的笑聲,還有我的小龍人影子。
回到四川后,再也沒有踏雪上學的機會。
偶爾天上飄幾粒小米一樣的雪花,全城都為之歡呼雀躍。
而我一點也興奮不起來。
我想念我和我哥在二姨家的菜園子里堆的那個并不好看的雪人。
我們還沒來得及給雪人安上眼睛和胡蘿卜鼻子,就已經迫不及待地把雪人踹倒了。
堆雪人的前幾天,我們在電視里看了武打片,學著那些武林高手助跑、飛踢、“霍……哈……嘿……”從不同的方向朝雪人沖撞,輪番起跳,累得在雪地里打滾、尖叫。
為什么毀掉雪人的過程比堆砌一個雪人的過程更快樂呢?
我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就這樣瘋鬧,直到二姨喊我們:“吃——飯——啦——!”
入冬前,二姨在炕上裁剪布料,給我做棉衣、棉褲。
我每天放學回家,都要關心一下棉衣、棉褲的進度。
我哥就穿前一年的,而我只能穿新的,因為這是我第一次在東北過冬。
看著二姨把一堆棉花一點一點地絮出衣服和褲子的形狀,真是神奇的過程。
棉襖的扣子,也是純手工的盤扣。那種5歲小孩自己扣不上也解不開的盤扣。
每天早上,二姨會把我的棉衣和棉褲放在炕頭最暖和的地方烤著,她做早飯的時候,由二姨夫給我穿上。
二姨夫是那個村子有名的木匠,長滿老繭的手掌和粗壯的手指給我穿棉襖的時候,那么溫柔,那么暖和。
在下大雪之前,二姨家的菜園子里種滿了大白菜。它們都要被二姨做成水缸里的酸菜和泡菜,那是一整個冬天飯桌上的主角。
我見過二姨和二姨夫在菜園子里收割白菜的樣子。我也好想試一下。但是他們從來不讓我幫著干活,怕弄臟了身上的新棉襖。
趁他們不注意,我悄悄地拿了一把最小巧的菜刀,一個人走進菜園子。
手起刀落,連著砍倒了好幾排早已等在那里的白菜。
它們都排著整齊的隊伍,耷拉著已經蔫掉的最外層的葉子,每一棵都粗壯得像個水罐子。只是我每次砍倒一棵,就像砸碎了水罐子,所有的白菜梆都散開了。看起來,我的操作和二姨、二姨夫的操作有點不一樣啊。
他們砍倒的依然是個“罐子”,而我卻讓“罐子”碎了。
越想越不對,還是停手吧。也該吃飯了。
我拎著小菜刀回屋,悄悄地把它放回菜板上。
那年冬天,別人家的酸菜撈出來幾乎都是整齊的半棵,而二姨撈出來的酸菜,有很多零零散散的葉子。
東北的每一個村莊,都有一個大坑。其實就是我們所說的池塘。我哥說,那叫大坑。
到了冬天,大坑里的水結滿了冰。整個村的孩子都會去那里滑冰。
我也跟著我哥去了一次,但是我不會滑冰,總是摔跤,被小伙伴笑話。
二姨夫看我想去玩,又不好意思去,就從工具箱里拿出水泵,對著菜園子抽水,要給我做一個溜冰場。
水泵哇啦哇啦地叫著,從井里抽出的水,在月光下泛著銀色的光,我站在炕上,扒著窗臺,透過窗戶盯著泛光的水花,目不轉睛,心里期待著屬于我的溜冰場。
水灌滿了整個菜園子。我們等待著水能盡快結成冰。二姨夫帶著我們去他哥哥家串門,坐在別人家的炕上,聽大人聊天,我完全沒有融入我哥和他的表姐妹的游戲,心里只惦記著我的溜冰場。
冬天的月光那么清冷,可我在回去的路上卻那么激動。
“牽著你小妹兒的手!”二姨讓我哥牽著我。怕我摔了,也怕我冷。
我哥的手一直都很熱乎,而我天生就是冰手,直到現在都是這樣。
在東北的那個冬天,我哥就是我的暖手寶,一只手焐熱了,我們就換個方向,讓他給我焐熱另一只手。
當我們回到家,院門打開的那一刻,我聽到大鵝的聲音在院子里回蕩。
跑進去一看,二姨養的大鵝們在菜園子里引吭高歌,邊喝邊唱。
它們把二姨夫給我做溜冰場的水喝掉一半,只留下一地薄薄的冰碴子。
我們出門的時候太著急,二姨忘了把鵝關起來。
那天晚上,二姨把我摟在懷里,一邊給我講故事,一邊給我擦眼淚,還變著花樣地在故事情節里穿插我的各種優點。溜冰場沒有了,但是二姨用一個優秀得一塌糊涂的我彌補了我的傷心和遺憾。哭累了的孩子特別容易入睡,好像在半夢半醒的時候聽見我哥的聲音:“媽,你還是去摟著小妹兒睡吧。我怕她醒了,又該難受了。”
沒心沒肺的我,翻身又睡著了。許多年以后,我才意識到,我在二姨家的那一年,把我哥本可以一人獨享的母愛,分走了一大半。我覺得他可能會恨我,不然怎么從來不給我寫信呢?
冬去春來,夏已至。
我、我哥、二姨、二姨夫躺在炕上,開著窗戶,看著夏夜的星空,繁星點點,有流星劃過的時候,我哥特別興奮:“小妹兒,你看!……哎,又來一顆!”我趕緊許愿。
看了《霹靂貝貝》之后,我們一起對著滿天的繁星,伸著脖子大喊:“外星人……”
喊了好幾遍,也沒有外星人搭理我們。
“是不是外星人睡著了?”
“哥,我渴了。我要喝水。”
“那你去喝唄。給我帶一口。”
“你去!”
“你去!”
最后,我們決定一起去園子里摘兩個桃子吃。
兩個正在換牙的孩子,都沒有門牙,只能用大牙啃桃子。
過了一會兒,互相嘲笑:“你看,地圖掛嘴邊兒了。”
離開東北很多年以后,我一個人在重慶讀初中,每天騎著自行車從城市的最高地一路捏著剎車去上學,每天晚上騎一段路,推一段坡,艱難地回家。
有一天,收到我哥從遙遠的東北寫給我的信:
“親愛的小妹兒:
你好,哥想你了。
想起我們小時候,每天一起上學,一起回家。
我們倆一起在炕上做廣播體操給我爸媽看。
我們一起鋪炕被,收炕被,還把我們家的小貓卷進炕被里,找了好久才找到。
你走了過后,每次我爸媽看電視,看到機靈、可愛的小女孩,都會說她像你。
現在,沒人跟我吵架,沒人跟我搶我們家唯一一把小椅子,也沒人跟我打架了,我們家每天都很安靜。
東邊鄰居家有倆兄弟,西邊鄰居家有倆姐妹,每天不是西邊打架哭了,就是東邊吵架哭了。我就只能看電視。
院墻上還有我們倆鬧矛盾的時候寫的壞話。我寫你是個大王八。你也寫我是個大王八。
但是現在,我一點也不恨你,我特別想你。我們倆什么時候,還能再見面呢?我發誓,以后我一定經常給你寫信。……”
我推著自行車上坡,心里回憶著我哥給我寫的信,那封信就放在我的書包里,那么沉,那么重。那天,我到底怎么回到只有一個人的家?我不記得了。但是信的內容和我哥不是那么好看的字跡卻讓我至今都歷歷在目。
又過去很多年,我和我哥都在不同的城市有了各自的家庭和事業,雖然有微信和電話可以隨時聯系,卻沒有可以聯系的理由。我們各自的生活內容完全沒有了交集。
幸好,“韓國歐巴的食堂”讓我想起了他——那個曾經陪伴我度過一年幸福童年的“歐巴”。
每個女孩,都想有個哥哥。幸運的是——我有!
責任編輯??李小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