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江西上饒人,專注于鄉村和自然領域的散文寫作,出版散文集《元燈長歌》《深山已晚》等20余部,曾獲三毛散文獎、百花文學獎、儲吉旺文學獎、江西省文學藝術獎等,及多家刊物年度獎。
凡終舀了一勺酒,送進嘴里,咋了咋嘴皮,瞇起眼,緩緩嗍了進去,酒在舌尖上咕咕叫。凡終炸開笑臉,對釀酒的老三師傅說:酒香濃郁,酒勁通五臟,是好酒。老三師傅姓樂,兩撇胡子往兩邊翹,頭發天然炸毛,一對斗雞眼往中間擠著看人,臉闊而肥,被酒氣熏得紅撲撲。老三師傅說:你喝我吊的酒(鄉人稱釀酒為吊酒)有13年了,當然知道我酒好。
你吊的酒醇厚,不上頭,越藏越綿柔。凡終說。凡終往灶膛里添木柴,木柴是老松木,燒起來啪啪作響,松脂縈煙。每年霜降前后,凡終請老三釀酒,一次釀400來斤高粱燒。她喜歡高粱燒,辣口、灼喉、熱五臟六腑。高粱是她自己去廣豐買的,用電動三輪車拉來,突突突,來回跑大半天。廣豐人在丘陵黃土包種土高粱,初秋收割,色紅,粒小且飽滿,出酒率高,掐頭去尾,100斤高粱可釀25斤55°的家燒。
買來的高粱送到老三師傅家,凡終看著他蒸高粱、焐高粱。她防著他換別地的高粱。釀酒這一天,凡終給他燒鍋,看著酒從玻璃管(槽管)汩汩流出來,落進酒缸里。一個滿缸,50斤。
一斤高粱,老三師傅收一塊錢的辛苦費。凡終算了一下,一斤高粱燒成本價是12塊錢。凡終一餐喝1.2斤,一天喝一餐,一餐喝4個小時。一個人喝,已喝了8年了。凡終不是村里酒量最大的女人,但絕對是最嗜酒的女人。下午4點,她坐上小方桌,斟滿一杯(二兩杯),一個人慢慢喝。她三層的裸墻(外墻沒有粉刷)房坐西朝東,因房子深度不夠,廳堂顯得狹小陰暗。她的臉被墻影蓋住了。她的桌上始終是三個菜:油炸花生米,一素菜,一葷菜。她是一個生活很有規律的女人,早上7點起床,去屋后的菜地拔草、澆水、種菜、摘菜,8點吃一碗面食,9點去峽谷放風箏,11點開始做午飯,12點半去峽谷放風箏,下午3點開始做晚飯,4點開始喝酒,8點收桌,去巷子里找人聊天,9點睡覺。
去峽谷放風箏,凡終的兒子也跟著她去。凡終扎得一手好風箏,自己裁紙描畫,自己扎風箏架。她的風箏有的像鳳凰,有的像鯉魚,有的像松鼠。她放著長線,風箏飄了起來,像船鼓起了帆。她的兒子追著風箏跑。
她的兒子胖得像個草垛,肉堆在松木一樣粗壯的骨架上。村人叫她兒子松垛。松垛出生,白白胖胖,凡終給兒子取名文生,希望兒子長大后以文為生。文生長到兩歲,還不會走路說話,凡終抱著兒子去省人民醫院檢查,醫生說,這個孩子小腦沒發育好,很可能是個低智。去了北京、上海的醫院檢查,結論是一樣的。凡終死心了。她的老公是食品廠的拉貨司機,說:養一個低智的兒子,是個累贅,不如扔了。
自己生下的孩子,怎么可能扔了呢?就是家養的狗也舍不得扔,何況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呢?是我肉上掉下來的人。凡終說。
過了兩年,凡終的老公對她說:我們再生一個,有一個正常的孩子,有了很多希望。我多找些活干,生活還過得下去。
凡終說:帶一個孩子很累了,再生一個,我帶不了。
凡終不想再生孩子。文生到了6歲,才開始說話、走路。她在食品廠做糖果包裝的工作。她肩上背著孩子干活。食品廠領導看她天天累得腿腳酸痛,給她換到辦公室簽收文件、管理人事檔案。
文生長到20歲,凡終的老公等不住了,對凡終說:文生已經成年了,我盡了父親之責,我們離婚吧,我還得要個孩子。
凡終說:我回老家,凡事都有個終了你不虧欠我,我不虧欠你。你給我在老家建棟房子,讓我母子有個安身落腳的地方。建好了房子,我就回去。
凡終辦了內退,帶著兒子回到了自己村里。自己雖在村里長大,但她完全陌生了。初中畢業,她隨爸爸去了千里之外的贛州市食品廠工作。她爸爸是廠里的拉貨司機,帶著一幫徒弟送貨。徒弟跟師傅親,三天兩頭到她家喝酒吃飯。她也和他們一起喝酒、取樂。
村子在河邊,一條長長的巷子從渡口往北而伸。楓楊樹箍住了河灘,在初夏開出密集的花?;ㄒ淮瓜聛?,如絳懸掛。凡終的房子在渡口邊,三棵古老的香椿樹挺枝而上,樹冠遮蓋了渡口。渡口遂名香椿渡。
松垛聳著肩膀走路。他說話口齒清晰,錢卷在手心里。他每天早上去雜貨店買一包“廬山”煙。他往柜臺前一站,攤開手掌,說:煙。麻臉的老板娘拉開柜臺暗門,摸出一盒煙,說:飯沒吃就來買煙,煙比飯重要啊。
我挖了地,我媽獎給我的。松垛說。他嘿嘿地笑著,煙握在手心,聳著肩前傾著身子,一溜煙往巷子里跑。老板娘還對著他背影喊著:跑慢點哈,別摔著了。
真是可惜了,這么好的女人生了一個弱智的孩子。老板娘惋惜地自言自語。
村里的人都為凡終惋惜。可生孩子的事,誰又預料得到呢?凡終的媽媽生了四個女兒,個個相貌出眾,凡終是最漂亮的一個。對凡終四姊妹,村里的年輕人都高看一眼——她們都吃商品糧,謀個工作容易。村里有考上大學的男青年,家里物色對象,首選的姑娘便是凡終四姊妹。但她們沒看上一個,遠嫁他鄉或嫁入縣城。老大凡始嫁到九江市,老二凡文嫁到廈門,老三凡青嫁到上饒縣城,凡終是老小,跟著爸爸去了贛州。
凡終有一個叫德生的初中同班同學,非常喜歡凡終,給她傳過很多紙條。凡終說:等你考上大學了,再給我寫信。德生苦讀三年,拿著大學通知書去贛州找她,她說:我結婚的日期都定了,我們沒這個姻緣。
在贛州結了婚,她便很少回老家了。村里人也不知道她結了婚。還有人到她媽媽那兒提親的。豆蔻年華時,凡終確實讓小伙子動心,扎一根馬尾,穿一身白色的運動服,穿回力牌球鞋,眉眶方正,唇角分明。她是姑娘眼中幸福的象征。
姑娘不愿干重活,被父母這樣訓斥:你又沒有凡終那么好的命,出娘胎就吃商品糧,人長得漂亮,還有個會賺錢的爸爸。
苦讀的孩子被父母這樣激勵:考個好大學,娶凡終當老婆。
娶凡終當老婆,是一件非常榮耀的事。村人是這樣想的。我姨媽也是這樣想的。我表哥參加工作后,我姨媽三天兩頭去凡終家,和凡終媽媽走得很近。過時過節,我姨媽還送點菜蔬、雞鴨過去。我表哥看不了我姨媽做派,說:你兒子又不是討不了老婆,你何苦這樣低三下四,再說了,你也不問問我是不是看得上她。
還有比凡終優越的姑娘?你帶來給我看看。光嘴巴倔,有個屁用。我姨媽說。
凡終回到村里,帶著松垛挖地種菜,泥漿裹滿了腳,鬢邊斑白,被我姨媽看到了,對凡終說:你怎么能下地呢?挖地是累人的事啊。
我姨媽接受不了。她說:人有命,凡終不應該是這個命。
凡終吃的菜,都是自己種的。村里的女人有一種天生的能力,善于種菜和養雞養鴨。屋子后面的半畝大菜地,凡終圍起來,隔一半出來養雞鴨,另一半種順季時蔬。天發亮,凡終抱著一盆碎玉米,咯咯咯地叫喚雞吃食。雞從枇杷樹下圍攏過來,撇著腳跑,搶碎玉米吃。鴨子在唰泥漿,甩著扁嘴,嘎嘎叫著。
峽谷通往一個山中湖泊。湖叫楓陽湖。湖并不深,但水清澈。凡終每天到湖邊放風箏。她既是為了看湖,也是為了放風箏。或者說,放風箏是為了看湖。湖灘長滿了紫葉地錦和酢漿草。她站在湖邊的巨石上,可以看見自己和松垛的倒影。她每天都要辨認倒影。她怕忘記了自己的樣子。湖,是她小時候游泳的地方。她爸爸帶著她,在湖里暢游。她爸爸胖胖的,憑水而浮。村里稱這種仰身浮游,叫“推死尸”。人如一具死尸,被水推著游。凡終也會“推死尸”,叉開腳,仰面望藍天。
在她離婚的頭兩年,她爸爸病故,安葬在湖邊的矮山上,和她媽媽安葬在一起。兩株青色的蜀柏在墓前招搖。這是一個羅盤形的山坳,澗水下來,匯流在一個約有十余畝地的凹坑里,成了野湖。湖邊放風箏多好。風從湖面涌上來,風箏欲飛欲墜、越飛越升,鷹鷂一樣翻轉,飛向矮山之巔。
矮山有三座,像果盤里的三個花卷。針葉林茂密,間雜生長著香楓樹、大葉冬青。香楓樹高高大大,巨傘一樣撐開。山谷口有一棵老香楓樹,已有數百年。晨曦從樹梢射下粉黃光線,落入湖中。凡終站在老香楓樹下遠眺,村舍盡收眼底,河從遠處逶迤而來,彎彎曲曲,穿過茂密的楓楊林,河面水亮亮白亮亮,消失在盆地的深處。巴掌大的村子,似乎顯得無比遼闊。
松垛不喝酒,酒嗆喉。松垛見媽媽飯燒好了,從碗柜里摸出三個碗兩個酒杯擺上桌。松垛用大碗吃飯,一餐一大碗,吃完了飯,他也不離桌,陪媽媽坐。
你想你爸爸不?凡終一邊喝酒一邊問松垛。
你想,我就想。你不想,我就不想。松垛說。
你個小屁孩,鬼頭鬼腦。凡終用筷子輕輕地敲他頭,說。
你想不想回贛州呢?凡終又問松垛。
不想。松垛說。過了一會兒,又說:我想回贛州。
凡終啜一口酒,吃一口花生米?;ㄉ紫憧诖嗫凇7步K說:凡事有個終了,我們不回贛州。
松垛低著頭,不說話。喝了兩杯酒下去,菜有些冷,架起了火鍋,把剩下的菜倒進火鍋里。酒精噗呲噗呲地閃出火星?,摪椎恼ǔ鰜恚ǔ鏊畾?。松垛抱一件短披風出來,披在他媽媽身上。
凡終喝酒,會發酒寒,渾身打顫,牙齒磕碰得咯咯響。酒寒,是一種不可控制的寒,由內而外散發出來,從每一個毛孔鉆出來。她的手開始發抖,腿開始發抖,腰開始發抖,肩膀開始發抖。全身發抖。她的手箍住了自己。過一會兒,酒寒散了,身子慢慢熱起來,臉紅撲撲,額頭冒汗。
桌上擺了一副空碗筷,以前是給她老公的。離婚后,她給過路人。有鄰居來了,她招呼鄰居喝酒??蓮臎]鄰居來喝酒。她也不去鄰居家喝酒。她喝慢酒,一口一口喝。村里有喝酒的女人,但很少。男男女女在一桌喝酒,那是沒有的。女人會被人閑話,也會被家人訓斥。女人和女人在一起,喝不了酒。
有一次,鄰居森木來了客人,二男三女,吃殺豬飯。森木請凡終陪客。凡終去了。凡終把一桌客人放倒,自己也喝得頭重腳輕。森木送她回家。她浮著腳走路,走得東倒西歪。森木是個屠夫,塊頭大,能說會道。在路上,森木說了很多挑逗她的話,還動手動腳。凡終狠狠甩給森木一巴掌,說:男人死絕了,我也不會看上一個殺豬的,我要男人,也不會回村里。
凡終再也不去鄰居家喝酒了。她有一個儲藏酒的房間,高粱燒焐在缸里。一缸焐30斤酒。酒里焐著藥材。藥材是她自己采摘的,有金櫻子、雞爪梨、山毛楂、火棘果、蜂窩、薜荔、石斛。一種藥材焐一缸酒。她帶著松垛,背一個腰子籃,上山采。峽谷兩邊的山,并不高,但植被豐富。金櫻子、火棘果、山毛楂等矮灌木漿果特別多。山溝、水溝、裸巖等貧瘠處長灌木。漿果洗凈、瀝水,包進布袋,放進缸里。她是個封缸的老手,棕衣包缸口,塑料皮封死,裹厚厚的粘稠黃泥膠。封了缸,在缸面上用紅漆注明藥材名稱、年月。
酒封缸了一年,開缸喝。水洗去黃泥,解開塑料皮和棕衣,濃濃的酒香撲涌而出,滿屋子都是酒香。封了缸的酒,醇和,像微醺的女人?!皼]有比酒更好的東西了。”凡終自斟自飲,自飲自語。
飲一杯酒,太陽偏西而斜。太陽滾向山邊,被山梁推著滾。陽光斜進窗戶落在墻上,光圈變小,窗影放大。窗影不搖擺也不婆娑,像一棵枯樹。窗影與陽光一起消失,天翻出虛白虛灰的顏色。白灰加深,漾起淡墨色,黃昏來臨了。噪鹛在枇杷樹上叫,噓呀噓呀,似乎在說:夜來了,夜來了。
黃昏時長時短,夜時短時長。峽谷流出來的溪水,卻一直等長,在靜謐之時咚咚咕咕叫。如一只山鷓鴣。火鍋濺出油星,騰著蒸汽,咕嚕咕嚕冒泡。凡終啜一口酒,輕輕搖一下頭。似乎喝下去的不是酒,而是一種藥。她卷起嘴唇,發出“吱”的一聲。酒有些辣,灼舌苔。松垛看著他媽媽,揚起脖子,把小半杯酒一口喝干。松垛咋舌,說:媽媽,酒辣。他媽媽用筷子蘸了蘸酒,點在松垛的嘴巴上,說:啊啊啊,乖寶抿一下。
松垛抿一下,吐出來,嗆得咳嗽。凡終哈哈大笑。松垛也哈哈大笑。
溪水咕咚咚,水聲深沉。路上無人,巷子家家關門。夜陷入冗長。凡終收了酒菜,在巷子里走一大圈。燈光從窗戶漏出來。燈光是關不住的春花秋月。松垛跟著媽媽,跳著格子走路。松垛數著一盞盞高架路燈:一、二、三、四、五……他媽媽也跟他一起數:一、二、三、四、五……
一個有燈的夜世界,凡終的心里暖暖的。她嘴巴哈出的空氣,都是酒香。她低聲哼起了歌:
靜靜的村莊飄著白的雪
陰霾的天空下鴿子飛翔
白樺樹刻著那兩個名字
他們發誓相愛用盡這一生
……
有一陣子,凡終起意去浙江打工。僅靠社保工資維持生活,捉襟見肘。村子里大部分中青年婦人在浙江義烏、紹興、諸暨一帶做工,進襪廠、紡織廠。村里有一個姑娘,在諸暨開了襪廠,帶了十幾個村人去做襪工,月收入不低于6000塊錢,最高收入的過萬。凡終心動了。她收拾了行李,帶著松垛去了諸暨。
在襪廠,早上七點上工,中晚餐在廠食堂吃飯,加班到晚上11點才收工回宿舍。松垛在廠里,一個人玩。凡終在加班,松垛坐在門房打瞌睡。有一次,她下班了,沒見到松垛。她不知道松垛跑到哪里去了。她騎一輛電瓶車沿街找,天亮了,她也沒找到松垛。她去派出所報案,見松垛坐在派出所吃面。她一把抱住松垛,哭得很傷心,說:你出來玩,也不和媽媽說一聲,我找苦了。
她領著松垛回廠里。她一路流著眼淚。她收拾了行李,又回到了村里。
除了這個村子,她哪兒也去不了。
村里有一家木炭廠,燒硬炭。這是一個金華人來投資的炭廠,從方圓百公里的竹編廠木條廠,收來竹屑、木屑,機器壓縮后,放入機械窯里煤燒。硬炭銷往浙江、廣東作燒烤炭,炭碎賣給當地人過冬烤火。炭碎賣5毛錢一斤。雖是炭碎,但也有小饅頭大。炭碎焐在火桶或烘籠里,灼紅發亮。炭經得起燒,6個炭可以烤火一天。怕冷的人,尤其是老人,整個冬天都抱著火桶。
凡終便去木炭廠做壓縮工。竹屑、木屑鏟入傳送帶,送入鍋狀的機器口,一層層壓縮,成了硬餅,由傳送帶送達窯口。她做的事,便是鏟竹屑木屑。她戴著口罩,蒙著頭巾,掀動粉屑,鏟下去。這是一個不斷重復的動作,需要膂力。她沒做過這樣長期使用膂力的事,做了半天下來,臂膀酸疼。每鏟一下,臂膀似乎要斷下來。
做了半個來月,臂膀不酸了。
夏季來了,又矮又密閉(防風)的廠房,溽熱難忍,如置蒸籠。凡終是個易出汗的人,干不了半個小時,渾身汗濕。她又離開了廠。
夏末,她的前夫來了。每年,她的前夫會來一次村里,看望松垛。她的前夫是個魁梧的人,一臉胡碴,像個草原騎手。他是個溫和的人。他二婚后,生了一個女兒,已三歲了。他帶著松垛去湖里游泳,去縣城看電影。
如往常一樣,凡終給他倒滿一杯酒,對喝起來。他有他的心苦,她有她的心苦。他們彼此理解,但無法彼此安慰,只有彼此原諒。他是她爸爸的徒弟,是松垛的爸爸,這樣的情份一直在。怎么說呢?他們坐在一個桌上喝酒,是一對無言的人。
當年,他想棄養孩子,她執意留孩子。他最終贊同了她。她看著眼巴巴的孩子,坐在圓桶里,她怎么可能放棄呢?孩子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父母是孩子唯一的依靠。她爸爸當年給她取名凡終,意思是凡事有個終了,人活在世上糾結太多,需要豁達。她是個心性豁達的人。孩子查出病癥了,她知道,不是事事有終了,即使終了了,也要到生命終了才終了。她大姐叫凡始,意思是任何事都有一個開始。其實,人一出生,任何事就以年齡的序列開始了。開始,是任何人無法阻擋的,像一列高速奔馳的火車,在茫茫大地,無日無夜,向終點奔跑?;蛘哒f,像一葉小舟在大海懸帆,會遭遇臺風,觸碰暗礁,被海嘯狂卷,而大多時候是風平浪靜的。所有的事,在開始,在終了;又開始,又終了。自己的孩子是自己的另一個開始。她堅持留著孩子,她有一個執念:我的孩子,是我供奉的佛。我必須天天供奉。我供奉的佛是我肉中的肉、血中的血。
前夫逗留了一個星期,回了贛州。凡終帶著孩子,送他在村口等車。村口在河灣,右邊是寬闊的田疇。稻浪在起伏。家燕嘰嘰喳喳,停在電線上歡叫。春回秋去,家燕是人間的見證者,在梁下筑巢,在稻田覓食。松垛拽著爸爸衣角,看著他爸爸的臉。他爸爸攬著他的肩膀,站在小白楊下。松垛比他爸爸更高了,肩膀也比他爸爸寬。班車從河谷深處駛過來。他爸爸上了車,從窗戶探出頭,叫著松垛,說:爸爸會回來看你哈,聽媽媽的話。
松垛也叫著爸,爸,爸。凡終向車子里的人招手,目送車子遠去。她拉著松垛的手,說:我們回家吧。松垛還站在原地。凡終也站著。太陽初升,跳出了山梁,陽光普照了大地。稻浪千重。咭咭咭,灰背卷尾叫得有些駭人。河騰起了細浪微波,魚在追逐著魚,兩只松鴉在柳樹上打架。
前夫來村里,是和凡終商量,要不要給孩子娶個媳婦。前夫說:孩子應該娶個媳婦,留一脈人丁下來。
這個事,凡終也是這樣想的。她想有個孫子或孫女,哪怕生活再艱難,也想有一個。有了孫輩,她就有了許多盼頭。沒有盼頭的生活,不是生活。凡終想把贛州的那套房子賣了。前夫說,房子不要賣,娶兒媳婦的錢,他手頭還有。
誰會嫁一個低智的人呢?現在的人,生活條件都不差,不會為了多幾萬聘禮錢賣女兒的。凡終便托海森介紹兒媳婦。海森雙腳殘障,花了12萬塊錢,娶了一個高顴骨、平額頭、塌鼻梁、短臉門的女人。女人說外國話,無人聽得懂。女人來海森家,有五年了,生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兒子。女人做事勤快,拉犁、插秧、種菜,都是一把好手。女人麻臉,食量大,一餐吃一只雞。雞煮熟,撈起來,蘸醬油蘸辣椒醬,整雞吃。海森說,看她吃雞的樣子,心里發怵。
海森有介紹女人的門路。他幫村里的德樹、煙斗、門牙,介紹過媳婦。海森立字據為證:媳婦上門,付7萬,10個月之內,媳婦離家出走,退款6萬;滿10個月,付余款;媳婦生下孩子或滿10個月之后離家出走的,分文不退;28歲以下的,加3萬;23歲以下的,再加2萬;20歲以下的,再加2萬;無生育史的,再加2萬;辦理媳婦戶口,另付3萬。
德樹的媳婦給德樹生了個兒子,孩子沒滿月,媳婦就走了。德樹是個輕度精神疾病患者(花癡),家貧,留不住女人。煙斗和門牙原是有家門恩怨的,卻娶了一對姐妹,恩怨消了,也都生了兒子。他們成了無話不談的人。
海森問凡終:你的兒媳婦要什么條件呢?
凡終說:年齡在20~32歲,身高在156~165公分,不能胖,有生育能力。
海森說:這樣吧,你選個日子,包一輛車,我們去樂平看看,你自己看中了就帶回來,我負責帶路、談聘禮,其他事不做主,也不經手錢。
凡終選了日子,和海森一起去了樂平。那是一個偏遠的村子,村后有一個山坳,獨屋一棟,圍墻高聳??捶孔拥脑煨?,凡終知道,那是一所廢棄的小學。屋子里生活著20多個女人,年齡大的,有四十多歲,年齡小的,才十七八歲。凡終一個個看過去,也沒定下一個。海森見凡終猶豫不決,說:你還是選個三十多歲的吧,身體強壯,智力正常,聘禮低些,生孩子還是一樣的,年輕的姑娘不可靠,心浮著。
在樂平住了一夜,凡終帶了一個34歲的厚嘴唇女人回來。厚嘴唇女人坐在車后座,一句話也不說,看著凡終。凡終、海森、松垛、厚嘴唇女人,在村口餐館吃了一餐飯。吃著吃著,凡終哭了。海森說:該高興才是,怎么哭了呢?你是不是喝了酒就哭啊。酒少喝少喝,喝不下了,給我喝,別傷了身體。
凡終說:我生下孩子,哭了多少年啊,孩子是我哭大的。孩子會走路了,我才沒哭??薷闪藴I水的人,哪會哭啊??山裉?,我怎么又哭了呢?海森,你看看他們,怎么可能會是一對夫妻呢?你告訴我,我這樣做,是不是在造孽。
海森說:有什么辦法呢?你兒子也不可能去談戀愛,你總歸是要娶一個兒媳婦的。適應半個月一個月,就好了。
海森轉臉對松垛說:這是你媳婦,你喜歡你媳婦嗎?
松垛嘿嘿地笑。
洗洗刷刷后,凡終把厚嘴唇女人關進兒子房間睡覺。她也關門睡覺,睡了一會兒,躲在兒子房門外聽動靜。松垛鼾聲四起。她連續聽了三夜,也沒聽到兒子房間有什么響動。
厚嘴唇女人倒是勤快,給凡終掃地洗衣、燒飯燒菜??伤裏牟耍步K一口也吃不下。無論什么菜,她用水煮,沒有佐料也沒有調味品,咸得舌頭發硬。她吃得津津有味,手拿雞塊往嘴巴里塞。
有一天,半夜了,凡終推開兒子房門,看見兒子把頭埋在厚嘴唇女人胸口睡覺,睡得很香甜。女人也睡得很香甜。凡終在床沿坐了一會兒,默默地,而后離開了。兒子雖是個成年人,但還是個小孩子,不懂男女之事。兒子一輩子都停留在孩童階段。
過了半個月,凡終對海森說:我把這個女人送回樂平吧,錢能退就退,不退也就算了。
海森說:這個女人有什么不好嗎?
凡終說:我不想糟蹋了她的生活,她應該有更好的男人。
凡終和海森包了車,送厚嘴唇女人回了樂平。錢退回了一半。凡終拿出500塊錢,給那個女人,說:在我家生活了一個月,算是緣分吧。
凡終喝著酒,突然感到胸口有些痛。她摸了摸,胸口的脂肪瘤發硬。脂肪瘤長在胸口,有三十多年了,但一直不痛。脂肪瘤有葡萄大,軟軟的。怎么會痛了呢?她有些緊張。第二天,她坐早班車去了縣醫院檢查,醫生說:這是良性脂肪瘤,有炎癥了會痛,作個切除手術,很簡單,換7天紗布,傷口愈合。
凡終說:我做了切除手術,在鎮醫院換紗布可以吧,方便一些。
醫生說:當然可以。
凡終是個不生病的人。做切除手術的時候,她在想:若是得了惡病,我孩子怎么辦?回了家,她帶孩子去湖邊,給她爸爸上墳。她爸爸死去10年了。她對墓里的人說:爸爸,你保佑我,保佑我無病無災地活下去。
她成了怕死的人。她不是怕死本身,而是因為死,而屬于她的事終了得太早太快。只要她孩子還活著,她就不想終了。她的命不屬于自己。她積賺著錢。萬一哪一天,自己遇上天災人禍,錢可以給孩子防身。她是這樣想的。
田畈里有一個葡萄園,她去葡萄園做粗工,拔草、剪藤、施肥、噴藥水、摘葡萄。女工干一天80元,男工干一天120元,早上七點上班,下午四點下班。
葡萄園有數百畝,搭著塑料篷架。她是一個干活細致的人,草拔了,堆在葡萄根部,既保濕保溫,又可作肥料。干了兩個月的活,臺州來的業主請凡終到辦公室,問她:你做事怎么這樣認真呢?
以前,我在食品廠工作,對食品監督很嚴,認真是習慣。凡終說。
那你不要去做粗話了,葡萄園缺個記賬員,你來記臺賬。業主說。
我記過廠辦接待用餐臺賬。凡終說。
凡終記的臺賬分記工、出貨,按月份編好,一式兩份,裝訂起來,收在文件柜里。她的臺賬無差錯。
葡萄園離她家不遠,約三華里,是一個很適合散步的距離。她徒步去,徒步回來。松垛跟著她,走兩步跳三步。
巷子里,有幾個比凡終輩分大的女人,勸凡終:你還得找個男人,你一個人帶著孩子,確實有些辛苦。事實上,凡終回村里的第一年,就有人這樣勸她。她回村時,才四十出頭,雖說不上細皮嫩肉、粉滑脂油,但也是美目流盼、春花沐雨。她說:我想再婚,也就不會回村里了。
勸她的人,都憐惜她。一個從小沒吃過苦的人,快天命之年了,還去木炭廠鏟木屑,去葡萄園拔草,是命?還是熬自己?。咳羰撬謰屵€在,心里如何受得了?凡終卻不這樣想。她說:我周全我孩子,我不指望孩子爸爸,更不會指望其他人了,想指望也指望不了。我唯一的指望就是自己不要生病。
松垛雖是個低智孩子,但干凈、不頑皮、不死氣沉沉,還嘴甜,管男人叫哥哥,管女人叫姐姐。他是個沒有朋友的人,孩童不和他玩,大人也不和他玩。他的身材與智力不相等,尷尬。他媽媽走到哪兒,他跟到哪兒。他粘著他媽媽。
葡萄園有很多鳥,鉆進塑料篷吃葡萄。松垛在追著鳥玩。鳥在塑料篷里飛來飛去,飛不快,飛著飛著,撞在塑料布或葡萄藤上,落下來。鳥撞暈了。松垛撿鳥,往空中拋,鳥呼呼呼飛走。松垛開懷大笑。這是他一個人的游戲。他追鳥的游戲,追田鼠的游戲,追黃鼬的游戲。他樂此不彼。凡終看著他跑,拿出風箏去機耕道,放風箏。風箏飄啊飄。葡萄園有縱橫交錯的機耕道,無車輛來往。松垛追著風箏,喊:媽媽,風箏怎么飛那么高啊,像一只小鳥。
風箏就是鳥啊,越高越好看。你看風箏多像雄鷹啊。凡終說。
以前,凡終是不會放風箏的,也不會扎風箏。她孩子出生那一年,她抱著孩子去贛州濱江公園玩,看見孩子們仰著頭望著風箏,跌跌撞撞地跑,跑得滿頭大汗。放風箏的孩子多快樂啊。她開始學放風箏。她等著孩子走路,等著孩子撒腿跑,等到孩子八歲了,孩子才敢放開腳跑。好天氣了,她帶著孩子放風箏。
她破篾絲,扎篾圈,描彩紙畫,糊風箏。她隨時可以拿出十幾只風箏?;氐酱謇铮N菜、喝酒、放風箏,是她的生活樂趣了。她教巷子里的大孩子扎風箏糊風箏放風箏。在風高氣爽的日子,機耕道有許多小孩在放風箏。孩子們在啊啊啊地歡叫著。松垛也在歡叫著。有的風箏,飛著飛著,斷了線,飛得像彩云,最后不見了;有的風箏,飛著飛著,掛在樹梢上,扯一下線,風箏栽下來,破了;有的風箏,飛著飛著,落進了河里,被水沖走。
一個胸前扎了絲巾的女人在葡萄園里放風箏,仰著頭,看茫茫的天。不知道她是看藍天,還是看風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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