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芳

我坐靠窗的外置,看著車廂外掠過的景色。
這是一年中最適合旅行的季節,北方秋季特有的天氣,瓦藍深遠,美得耀眼,大地變得廣袤,散發出成熟而嫵媚的氣息。秋收過后,土地會變得光禿禿,冬天的灰敗彌漫開來,短暫的秋天就飄走了。
母親打來電話,姑姑自殺了,讓我回家參加葬禮。
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姑姑了,自從外出讀高中,就和村里的人事變得越來越遠,只剩下逢年過節時的寒暄。隨著年齡增長,村里冒出一茬又一茬陌生的年輕人,同代人拖家帶口忙于生活,我漸漸成了村里的異類,回家也只是悶在家里讀書,看電視,懶得去走親戚聽一耳朵的嘮叨。
接到姑姑去世的消息,我以為自己很冷靜,她好像是從我二十年前的記憶中翻出的一個人。身處一個激烈變化的時代,二十年已經足夠長到去忘記一切。但是我錯了,身體它自帶記憶。同事問,你臉色不好,發生什么事兒了?我的眼淚不受控地往下掉;下課的時候,優盤與翻頁筆被落在了教室;晚上回家,忘記關門,直到風吹得吱吱響,我才反應過來……
姑姑是一個既沒有脾氣也沒有主見的人,說話聲柔柔弱弱,好像一輩子都不會干一件出格、讓大家有記憶點的事。忽然有一天,趁著家里沒有人,她這么決絕地喝下偷偷藏起的農藥,給外出理發的姑父打了一個電話,隨意聊了兩句日常。人人都說姑姑膽小,在獨自等待死亡來臨的那段時間里,她害怕嗎?想起了什么?有沒有一瞬間的后悔?
姑姑的腦海中一定出現過表弟的身影,十年前的冬天,二十五歲的表弟因為妻子網戀鬧離婚,選擇以同樣的方式結束了生命。寒假我去看望姑姑,誰都沒有提起表弟,小心翼翼地避開。姑姑同以往沒有任何不同,還是笑瞇瞇地看著我和哥哥,柔柔地問讀書怎么樣,生活怎么樣,不停地讓我們多吃飯。當時的自己多么傻,居然會認為表弟的離世并沒有給姑姑帶來多少傷痛,心里還會暗暗怪姑姑那么輕易就放下了,是不是太薄情,太過于渾渾噩噩。
小時候人人都說我和姑姑最像,我一直不喜歡這種說法。姑姑是多么懦弱的人,什么事情都聽姑父的,沒有一點主見,我怎么會像她?姑父在村邊的大路上開了一家小飯館,食客主要是開卡車運貨的司機們。那是一家很小的餐館,但姑父卻雇了三四個年輕漂亮的姑娘當服務員。她們大多沉迷于打扮,懶惰而輕浮,姑父常常和她們聚在一起打情罵俏,姑姑在后廚里吭哧吭哧洗著碗。姑父對誰都和顏悅色,但是對姑姑就有點隨心所欲,經常呵斥她干這干那,偶爾也會動手。父親剛開始看到姑姑臉上的青腫會跑去找姑父理論,但是姑父稍微對姑姑臉色好一點,她就心滿意足,小鳥依人地站在旁邊,滿含愛意地看著他,把父親晾在一邊。父親恨恨地罵一句,爛泥扶不上墻,走了,再不管她挨打的事情。
作為家里最小的,唯一的女孩,姑姑在娘家是捧在手心中長大的,雖然當時人人都窮,但姑姑沒有受過什么苦,活都是兩個哥哥干,鄰居們說,即使爺爺做飯,也要把姑姑背在背上。父親心里很不好受,全家當寶貝一樣養大的女孩子卻被人隨便打罵,但是姑姑甘之如飴,他們又能怎么辦。
人人都知道姑父對她不好,常說姑父根本就沒有把她當人看,但姑姑依舊自得其樂。我一直不能理解姑姑為什么對姑父那么死心塌地,只是因為長得好看嗎?其實,我是有點看不起姑姑的,怎么能那么沒有自我地依附一個算不上好的人呢?
姑姑連著生了兩個兒子,于是我有了一個表哥,一個表弟。我們要上初中了,姑父心血來潮想要個女兒,千里迢迢跑到外地抱回一個剛出生的女嬰,頭發稀疏、發黃,和我們家人濃密黝黑的發質截然不同。那時候計劃生育管得還很嚴,表妹在我們家養了很長一段時間,頭發卻始終稀少。村里有很多抱來的孩子,成長過程中的某個瞬間,他們忽然就知道自己不是親生的,只是抱來的。我一直不好意思去問他們心里掀起過怎樣的波瀾。表妹和姑姑談不上親密,初中沒畢業就跑出去打工,然后在工廠里找到了男朋友,很快嫁到了隔壁省一個小村子里。表妹有了自己的生活,回娘家探親變成了非常偶爾的事情。
表哥和表嫂帶著孩子們搬到了樓房居住。早已不開飯館的姑父投入了人生第二次事業,當上了村主任與鄉人大代表,沉迷于政治生活,每日忙忙碌碌,騎著摩托車東跑西跑。姑姑一個人在老房子里消磨著日子。農地承包給了村里人,姑姑不愛看電視,孫子孫女已經上了小學,她每天無所事事,在陽光中坐著,渾身都是病:高血壓、糖尿病……
表哥說,好不容易過上了好日子,也不用干活,誰知道她這么想不開。姑姑的抑郁癥已經很嚴重了,去年有一陣一直想死,家里人每天看著她,實在受不了,去省城的精神病醫院拿了安定之類的藥回來。吃完藥,姑姑每日昏昏沉沉,全身無力,大半時間都在睡覺。也許是受不了這樣的生活,姑姑對大家說她已經完全好了,不再吃藥,能夠做飯洗衣,看起來正常了很多。
幾個月后,她如常地給忙于事業的姑父做了一頓面條,和鄰居閑聊幾句,回到家中,趁著姑父外出的間隙,喝下了半瓶農藥。她抱定了必死的決心,才猛然灌下那么多,連搶救的機會都不留下。
下葬那天天氣很好,陽光燦爛,天空清澈。鄉村又一次搞起了移風易俗,到處都掛著橫幅,寫著用火葬代替土葬,大家聚在一起竊竊私語,從十一之后要嚴格執行,不僅要火葬,還要把骨灰扔到水里。他們說,姑姑趕上了好時候,要是晚幾天的話,就要被火燒了。我站在旁邊渾身發冷,從接到電話到現在,虛幻感漸漸消失了,我終于相信姑姑死去了,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我不住地打顫,想到有一天我會站在這里送別自己一個又一個親人,心里痙攣起來。棺材已經釘上了,我沒有權利打開看姑姑最后一眼,也沒有看到遺照,很多人穿著一樣的白色孝衣坐在前面嚎哭著,我分不清他們是誰,只感到一陣蒼涼,淚水不斷地流出來,止都止不住。我被人拉出了靈堂,站在明亮的大街上,人頭攢動,旁邊的人看過來,我拼命把淚水壓回去,連哭都不能哭盡興。
姑姑好像變成了一個符號,所有的事情都在圍繞她進行,好像又和她沒有任何關系。大家急匆匆地按照流程進行著一項又一項活動,人們聚在一起吃著飯開著玩笑,街邊上很多人聚在一起竊竊私語……姑姑以自殺的方式,為自己贏得了被人們談起的機會,但是至多一周,姑姑作為談資的價值就消失了,就好像被風吹過一樣,不會留下任何痕跡。
作為女孩子,我沒有去墳地看她下葬的機會,只能站在村邊看著送葬的隊伍越走越遠,等待著明年清明有機會的話,給她燒一張黃紙。返程的路上,我這天第一次看到姑父,他騎著心愛的摩托車從山上回來,一臉嚴肅,應該是去看姑姑的墳地了。他沒有看見我們,風把他的T恤吹得鼓鼓的。
這幾年偶爾見到姑姑,她會說,我已經做好被子了,等著你出嫁。她也會說,不要隨便湊合,要找個好人。她后悔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