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之落
1
操場上新鋪了人工草坪,看上去綠油油一層。一群常來的麻雀遲疑著飛落下來,小心翼翼地在草叢里跳來跳去,不時地停下來向四處張望。出操的高音喇叭突然響了起來,把它們嚇著了,“呼”地一下,全飛走了。
呂校長站在主席臺上神采飛揚地宣布了一個重要喜訊:實驗小學榮幸地成為縣唯一的足球特色學校。呂校長的話在這里有個停頓,于是,操場上七零八落地響起了掌聲,很快,掌聲匯成一片,響亮而熱烈。呂校長右手一擺,全場掌聲戛然而止。她接著說:在今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足球將成為學校最重要的體育運動。
話音一落,401班的男生隊伍中就爆發出一陣更為響亮的歡呼聲,場面有點混亂。前排的孫曉陽甚至轉過身來和周軍抱在了一起,兩個人蹦起來,都仰著頭,嘴巴里發出嗷嗷的怪叫聲。后排的幾個同學開始在開小差,等回過神來之后也緊跟著歡呼起來。于是操場上的聲音便有了一種此起彼伏的感覺。
班主任王老師正站在隊伍的最后,她陰沉著臉跑進隊伍。因為擔心高跟鞋扎壞了新鋪的草地,就盡量往上提著身子,踮起腳后跟跑,步子細碎而小心。她對著那些男生的肩膀一個個用力拍過去,騷動的人群頓時安靜了。就像池塘平靜的水面,掉進了一顆小石子,激起一圈圈的漣漪,很快平復如初。
校長的講話終于結束了,學生們潮水般退去。401班十來個男生落在擋風玻璃后面,扯開嗓子高喊起來,他們手搭著肩,圍成一圈,興奮地叫著跳著,像慶祝著一場勝利。散去的學生遠遠地回過頭來看著他們,小聲地議論著,弄不清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
401班原來有個足球隊,叫小小旋風隊,總共有八個隊員。孫曉陽的個子最小,卻是隊長。孫曉陽的爸爸叫孫陽,是骨灰級球迷,擔任著球隊教練。他們有完整的足球訓練設備,每星期三放學后集訓。開始的時候雙休日也練,后來因為好多人有興趣班,人員集中不了,就不練了。球隊的成立要歸功于孫曉陽。暑假期間,隨著爸爸看了世界杯,就瘋狂地愛上了足球。每天足球不離身,睡覺都抱著。孫曉陽的成績并不很好,奇怪的是,自從迷上了足球,他的學習成績反而一下子提高了。孫陽提出了成立足球隊的想法,班級里紛紛有小朋友加入。別看他們年紀小,身體瘦,訓練了半個學期,踢起球來有模有樣了。可是總有家長出來反對,說是影響了學習成績,帶壞了其他學生。這回,學校成了足球特色學校,孫曉陽他們覺得總算逮著了名正言順的機會,終于可以揚眉吐氣地成為“正規軍”了。
孫曉陽跑回教室的時候,王老師正堵在門口,風吹動她的長發,有一種怒發沖冠的氣勢,像電視劇《射雕英雄傳》里的梅超風。孫曉陽感到情況不妙,想從后門溜進去,被王老師喊住了。一起被叫到辦公室的還有班長楊東波。兩個人跟在王老師的身后,聽她急促的高跟鞋的回聲在走廊里有節奏地回蕩,像一把小錘子,一下一下敲在他們心里。
“你說,今天怎么回事,老毛病又犯了?”王老師把筆掉過頭來,用力地戳在辦公桌上,氣呼呼地說。
孫曉陽低著頭,一聲不吭。
王老師說:“啞了啊,剛才不是很能喊嗎?”說完轉過頭來,對著楊東波說:“那你說,怎么搞的?你是班長呀!”王老師用力把筆摜在桌上,“校長在臺上講話,全校師生都認真看著,就你們吵,你們這個樣子不是要我好看嗎?”
楊東波憋紅了臉,不敢說話。他也覺得委屈,比起其他幾個男生來,他的動靜實在是很小。
王老師說:“都不說話,是吧?”
楊東波說:“對不起,王老師,我們錯了。”
王老師又看著孫曉陽說:“那你呢?怎么個態度?”
“我也錯了。”孫曉陽緊跟著說。
王老師說:“我知道你們喜歡足球,學校這個決定對你們來說是一個好消息,我也替你們高興。可是,你們怎么就不能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緒呢?你們已經四年級了,不是一二年級的小朋友。校長在上面講話,你們在下面吵鬧,這像什么話?紀律性呢?你們連自己的情緒都管理不好,怎么去管理自己的學習,怎么去管好腳下的足球?學校、班級、足球隊其實都一樣,是一個需要紀律的團體。知道嗎!”
孫曉陽和楊東波同時點著頭,很默契,在抬起頭的一剎那又互相瞄上一眼,隨即又低了下去。王老師還想再說下去,上課的鈴聲響了。
“好吧,你們先回去吧,每個人寫份檢查給我。”王老師說,“還有——”
兩個人剛剛還耷拉著腦袋像倆霜打的茄子,一聽到回去,頓時變成了兩只兔子,“蹭”地一下就跑了。王老師還想再交待幾句,一轉眼,人影都沒了。
2
孫曉陽不停打探足球特色學校建設的進展情況,一天天下來,學校里毫無動靜,這讓他格外焦急。他每晚都會做同樣一個夢,他帶領足球隊的同學,穿著印有“實驗小學”的比賽服,在足球場上和別的學校踢比賽,結果總是大獲全勝。
終于有一天,周軍氣喘吁吁地跑進來宣布:有消息啦。隊員全都跑了過來,把他團團圍住。
周軍喝了一口水,喘著氣說:“我剛從王老師那來,不是個好消息,會讓你們失望的。”
孫曉陽猛地推了他一下,說:“哪那么多廢話,快說正事。”
“是這樣的,學校決定建立三支足球隊,兩個校隊,一男一女,隊員在五六年級里產生;再建立一支‘雛鷹’足球隊,隊員是一二年級的小朋友。”周軍幾乎是一口氣說完的,說完又大口地喝水。
孫曉陽說:“那就是跟我們四年級一點關系也沒有嘍?”
“半毛錢關系也沒有。”周軍說。
人群一下子亂起來,議論紛紛。
“搞什么?”
“學校腦子有病啊?”
孫曉陽沒有響,他用牙齒咬著自己的指甲,皺著眉頭思考。突然撥開人群,跑出了教室。
王老師給他的答復跟周軍的一樣,至于為什么沒有四年級,王老師說她也不知道,這是校長親自決定的。校長那里孫曉陽是不敢去問的,他只好垂頭喪氣地回到了教室。
接下來的幾節課,孫曉陽不斷地走神,每節課都被老師點名批評。傍晚的時候,理所當然地被“請”到了辦公室。
王老師的態度挺好,說:“孫曉陽啊,情緒那么大啊?”
孫曉陽有氣無力地說:“為什么我們四年級就不能參加呢?”
王老師說:“問過了。我們學校是省專業足球學院的實踐訓練基地,到時省里會派專業的教練組來訓練一二年級的小朋友。他們說,年紀越小越容易學。三四年級的尤其是那些已經在踢足球的,很多踢的是野球,動作不標準,改過來反而困難。成立校足球隊的目的就是參加市級的學校聯賽,要立竿見影出成績,需要對抗能力強的高年級同學。聽懂了沒?”
“那我們這個足球隊怎么辦?”孫曉陽說。
“該咋樣就咋樣,老樣子唄。”王老師懶洋洋地說。
孫曉陽死心了。慢慢地他也想通了,憑他們旋風隊幾個人,怎么可能讓校長改變主意。再說,文件都已經發下來了。按周軍的話說:這口氣,老子就先咽下了。
3
星期三是無作業日。放學后,孩子們照例換好訓練服,拎了足球,四個人一組,各抬一個小型球門,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向操場,沿路同學無不投來羨慕的眼光。每當此時,他們都覺得自己像一支驍勇善戰的威武之師,抬著兩門神武大炮,奔赴戰場。
一到操場,他們就傻眼了。操場上第一次有那么多人在踢球。大致分為兩半,左半場大概有40來個小學生,整整齊齊地排成四列,站得筆挺。他們的個子都很小,穿著統一的藍色球服,胸前印著白色的“雛鷹”大字,后背是“實驗小學”四個小字。兩個帥氣的年輕教練吹著哨子在指導小球員們運球折返,用作障礙的塑料樁子一直排到球場的中心白線。右半場是一伙高年級的學生,穿著校服,人高馬大,正在雜亂地踢球,嘻嘻哈哈地搶成一團。從兩個球門擺放的位置來看,校隊已經占據了另一半的球場。也就是說,球場上已經沒有孫曉陽他們踢球的地方了。八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該怎么辦了。從場上的形勢來看,也只有校隊那邊還有可能分一點地方出來。于是,楊東波和孫曉陽去找校隊教練商量。很快他們就被趕回來了,沒得商量,說有事跟校長去說。孫曉陽說:這家伙太囂張了。
孫陽趕到的時候,孩子們開始撤退了,像一群打了敗仗的士兵,東倒西歪地扛著兩門炸不響的大炮,完全沒有了剛來時的神氣活現。回到教室,誰也沒說話。還是孫陽教練打破了這片沉默,他問大家接下來該怎么辦?這句話就像一根火柴點著了導火索,教室里一下子炸開了。大家紛紛控訴著校隊教練的野蠻和專橫,以及學校的不近人情,還有校長的鼠目寸光。他們決定選代表去跟校長談判,要求只有一個,就是在星期三放學后,能夠勻出一小片場地,給他們踢足球。僅此而已。楊東波、孫曉陽和丁俊杰,三個人成了談判代表。因為丁俊杰的父親是縣教育局的領導,他的參與可能會有利于談判。
4
周軍已經跑了好幾趟校長室,終于看到校長室的門開了,所以就飛速來報。孫曉陽、楊東波和丁俊杰三個人,手拉著手出發了,一副躊躇滿志的樣子。一路上他們還在商量著,誰先說誰掩護誰補充,就像討論一場足球戰術。上了樓梯,轉彎就是校長室了,三個人幾乎同時停住了腳步。孫曉陽讓楊東波先走,楊東波讓丁俊杰在前面,丁俊杰也不愿意,又把孫曉陽推到了前面。就這樣推推搡搡著,眼看就要到校長室了,楊東波和丁俊杰使勁把孫曉陽往前一推,孫曉陽一個踉蹌,身體撞在了校長室的門框上。
呂校長是一個微胖的中年婦女,此刻正低著頭看電腦。孫曉陽出現的動靜有點大,以至于校長皺起了眉頭,略帶責備地問:
“你做什么?”
孫曉陽心里有點慌,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我們想和您說些事情,關于足球的。”說完,朝著躲在一旁的兩個人用力地招手。
丁俊杰和楊東波拖拖拉拉地走了出來。校長看到丁俊杰他們出現時,臉上的表情明顯變了,緊皺的眉頭也瞬間舒展,她熱情地說:“喲,這么多人啊,快進來快進來,進來說。”
三個人只是微微往門里面挪了幾步,就站住了,都站得筆挺。楊東波垂著的手輕輕扯了扯丁俊杰的袖子,孫曉陽也歪過頭去壓低了聲音催丁俊杰。
丁俊杰的聲音很輕,像蚊子叫:“我們想踢足球,沒有場地——”然后就沒有了聲音。
孫曉陽急了,連忙接上去說:“本來我們每周三都能踢足球的,可是學校成為了足球特色學校之后,我們就沒地方踢了。”
呂校長靜靜地聽著,每個人說完,她都會點一下頭,最后她把眼光投向楊東波。楊東波立馬開口了:
“校長好,我們是401班的。”
校長說:“我知道。”
“我們有個足球隊,一直在一起踢足球。現在沒有地方能讓我們踢球了,我們想跟校長說,為什么學校成為了足球特色學校,我們這些原本喜歡踢足球的人就踢不成了呢?”楊東波突然放大了聲音,“我們請求校長,給我們一小片踢球的場地!”楊東波的眼神始終沒有對著校長,他盯著校長身前的那臺電腦,仿佛是在跟電腦說話,又像在背誦一段課文。說到“一小片場地”的時候,他把兩個手提起來擺在胸前,手心對著手心比劃了一個距離,自己感覺比劃得太大了,于是稍稍往里縮了點。
呂校長并沒有看過來,她拿著杯蓋在杯沿上抹了幾下,低下嘴去吹氣,緩緩地搖著頭,像是要吹掉浮在上面的茶葉,或許是因為覺得水還太燙,她吹了一會,又把蓋子蓋上,說:
“都說完了?”
三個人一起點頭。
“是這樣的,”校長調整了一下坐著的姿勢,轉過身來對著他們說,“你們的事情呢,王老師也跟我講過。你們喜歡足球,這很好,可是你們要知道,我們學校能夠成為足球特色學校,那可是過五關斬六將,從十幾個學校的激烈競爭中殺出重圍的,為什么呢?”校長的眼光一一掃過三個人,“因為我們的教學理念,我們的硬件設施,我們的師資力量,等等。這是我們學校的榮譽,也是每個實驗小學學生的榮譽,對不對?”
三個人又一起點著頭。
“所以呢,我們要做出成績來。既要看到學校的長遠利益,比如把一二年級的小學生培訓好。又要著眼于眼前利益,比如把校隊訓練搞好,在這次市級校際聯賽中取得好名次,這同樣是我們全校師生的榮譽,你們說對不對?”
三個小孩子,依然點著頭。
“我們一直在教育我們的學生,要有集體主義精神,要犧牲小我服務大局。這次足球場地的問題,也實在沒有辦法,我看只能犧牲下你們的小我,服從學校的大我嘍。”校長像是說完了,掀起杯蓋子,沒有抹,也沒有吹,直接抿了一口。
三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像在催促對方說話。很長時間,大家都沒有說話。
校長說:“還有事嗎?”
孫曉陽弱弱地說:“可是,可是我們只需要星期三下午,一小片場地就夠啦——”
“我說得還不夠明白嗎?”校長重重地反問了一句,皺了一下眉頭,迅速又散開了,笑著說,“校隊有比賽任務,這可是關系到我們整個學校的榮譽呀!”
楊東波還想再說,被校長一擺手喝止了:“好了,等你們升了五年級,有本事就選到校隊去踢。”
“我們踢球比他們好!” 孫曉陽不服氣地說。
校長斜著眼看了他一下,慢條斯理地說:“好不好,不是你說了算的。”
丁俊杰輕輕地說:“我媽媽說,五年級以后就要上很多培訓班了,就沒有時間踢足球了。”
電話鈴聲突然響了起來,校長看了看電話號碼,滿臉堆笑地接了起來,然后朝他們擺擺手。三個人就灰溜溜地出了校長室。
5
午飯的鈴聲響過之后,同學們涌向了餐廳。孫曉陽和隊友沒有去,他們抱了足球,朝球場跑去。王老師看到餐桌上缺了八個人,便把副班長叫了過來。這個女生告訴王老師:他們在踢球,不來吃飯。聽說是要絕食,而且下一步好像還要罷課。王老師把手里的碗往桌上一撴,尖著嗓子朝女生喊:“去!去把他們給我叫來!”女生怯怯懦懦地跑出去,跑得飛快,紅領巾甩到了后背,跟著馬尾辮的節奏,一左一右地跳動。女生很快就回來了,氣喘吁吁地攤著雙手,一臉不滿地對著王老師無可奈何地搖頭。王老師氣得把筷子摔在了菜盤上,轉身就走。食堂里回蕩起她急促的響亮的高跟鞋聲,漸遠漸弱。
已經快到下午第一節的寫字課了,八個人還齊齊地站在教室辦公室里,像足球比賽出場時一起站著唱國歌的樣子。王老師正坐在轉椅上,幾根長發黏在嘴角的唾沫上,神情有些疲憊,說:“這次的事情我可以不追究,你們自己說,誰出的主意,誰帶的頭?”王老師一個一個名字點過去,每個人都垂著頭,不響。她氣得把自己的語文課本在桌上摔得啪啪響。這個時候上課的鈴聲又響了,大家整齊地舒了一口氣。王老師說這件事不會就這么算了。
最后一節自修課,王老師先把孫曉陽叫了去。然后依次是周軍,楊東波,最后是丁俊杰。孫曉陽依然一副水火不侵的老樣子。周軍進去的時候,王老師顧自批作業,沒理他。十來分鐘后,王老師塞給他一塊巧克力,說:“去吧。”周軍本來還擔心自己能不能抵擋住王老師的威逼利誘,也做好了視死如歸的準備,最后都沒用上,慶幸之余倒是略略有點失望。就像用心復習了大半夜的功課,第二天上課老師說考試取消了一樣。對楊東波,王老師第一句話就是:你可是班長啊?楊東波顯然也是有備而來,大義凜然地說,我不會出賣他。
王老師不動聲色地看著他,說:“他?他是誰?”
楊東波緊閉著嘴,一聲不吭。
“你們膽也太大了,鬧絕食是吧,下一步還要罷課,哼哼,別以為我不知道!”
楊東波大聲地說:“誰說絕食了?我們只是用吃飯時間來踢球。課間沒時間玩,中午要訂正作業,下午放了學,又沒有場地踢球,我們只是想踢球。”王老師沉默了一會。
“是你出的主意?”王老師問。
“不是。”楊東波堅定地回答。
“那就是孫曉陽嘍!”王老師像是在自言自語。
“我不能說!”楊東波的語氣依然堅定,“反正不是我。”
丁俊杰是最后一個被叫到辦公室的,王老師一動不動地盯著他,像聚了焦的相機。兩個眼珠子透過厚厚的近視眼鏡片,變得極小,又極亮,像一束太陽光穿過放大鏡射過來。丁俊杰不敢對視,心里一陣陣地發毛,感覺隨時會被這個眼神化掉。王老師嘆了一口氣,然后語重心長地說:“你爸媽可是對你寄予了厚望啊!”
聽到“厚望”兩字,丁俊杰自然而然產生出一股抵觸情緒,面對王老師反而沒有剛才那么緊張了。
王老師輕描淡寫地說:“這樣吧,你們的情況呢,其實我都知道了。因為對你負責,還是要找你談談,你只需要點頭或者搖頭就行了。”她并沒有等丁俊杰回答,繼續說:“是孫曉陽帶的頭?”
丁俊杰搖了搖頭。
“你們還想罷課?”
丁俊杰猶豫了一會,微微點了點頭。
“這些是孫曉陽的主意?”這次丁俊杰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王老師說:“去吧。”
丁俊杰如釋重負。
這件事之后,周軍被一致認為是告密者。他待了那么長時間,一句話也沒有問,顯然是不合情理的。而且,唯獨他才有一塊巧克力,不是告密之后的獎勵又是什么呢?周軍覺得自己太冤枉了,看著最親密的朋友咄咄逼人的質問,周軍忍不住大哭起來。最后他賭咒發誓,甚至押上了他的祖宗十八代。大家也都相信了,畢竟是多年的戰友,大家還是知根知底的。他們覺得,這個王老師太有套路了,實在有點那個——太聰明了。還好,大家都沒有受到什么損失。
只是,球場的事情再沒有指望了。
6
孫曉陽每次放學看到球員們在操場上踢球的樣子,心里就會有一種深深的落寞。尤其是在星期三那天,那種落寞,會變得異常強烈。
一天,孫曉陽放學走過的時候,一個足球正好落到了他的身邊。他想一個大腳踢回球場,由于久疏戰陣,一腳沒有踢正部位,球朝著另一個方向飛去了。校隊一個高大隊員跑過來撿球,以為孫曉陽在搗亂,就用力地推了他一把,說:“不會踢球,踢個屁啊。”言語粗魯。本來就很憋屈,聽到這話,孫曉陽立即憤怒了,他伸出食指挑釁地指著對方,說:“你以為自己很能踢啊?”
那個人不屑地俯視著孫曉陽,咕嚕了一句:“小屁孩。”孫曉陽反過來罵他是大笨豬。兩個人就這樣懟上了,于是約定踢一場比賽,球場上見高下。時間定在下周三放學后,小小旋風隊挑戰校足球隊。
消息傳了開來。旋風隊的每個隊員都異常興奮,像餓了很久的一群獅子,突然看到了一群野牛,群情激昂。雙休日他們還推掉了所有的培訓,進行了一天半的集訓。教練孫陽還抽空去看了校隊的訓練,有針對性地安排了戰術。
比賽引來了很多的學生圍觀。楊東波特別組織了全班同學前來加油助威,他說首先要有氣勢,要在心理上壓倒對方。校隊教練當裁判。隨著他的一聲哨響,比賽開始了。果真如孫陽所料,校隊隊員身材高,力量足,速度快,身體對抗上明顯占優,一度在場上占據上風。旋風隊呢,傳接好配合多,整體推進快,隨著對方體力的下降,慢慢扭轉了場上形勢。比賽很激烈,你來我往,雙方打成三比三。孫曉陽梅開二度,對方烏龍送了一個。比賽到了最后幾分鐘的時候,丁俊杰右路突破后,一個下底傳中。孫曉陽門前包抄到位,正好倚著“大笨豬”的高大后衛一腳勁射。結果球還沒踢到,人就被狠狠撞倒了,孫曉陽感覺是被一個龐然大物給撞飛了,在地上翻了幾個滾,腦袋有點暈。這是一個明顯的犯規,全場整齊地喊起了“點球”聲。裁判黑著臉跑過來,猶豫著吹響了犯規的哨子。孫曉陽從地上爬起來,慢慢地放好足球,后退,助跑,射門,一蹴而就。比賽結束,旋風隊4比3獲勝。全場響起了地動山搖的歡呼聲,八個小朋友又一次手搭肩膀圍成一圈,聲嘶力竭地跳啊叫啊,酣暢淋漓地發泄著這段時間的壓抑和郁悶。楊東波脫掉了手上的守門員手套,遠遠地拋向圍觀的人群。丁俊杰和周軍甚至像小孩子一樣嗚嗚地哭了起來。在楊東波的提議下,八個孩子整齊地站到孫陽前面,畢恭畢敬地鞠了一個躬。這讓孫陽很意外,也很感動,他竟然也像小孩子一樣,抹起了眼睛。
他們一起在孫曉陽家吃慶功宴。從比賽結束一直到吃完晚飯,他們一直在講那場比賽,始終沉浸在那一片快樂中。每一個動作,每一個配合,就像電視里的慢鏡頭回放,被他們反復回放了無數遍。即便是平時沉默寡言的丁俊杰,也會搶著去說,手足并用地夸張地比劃著。吃飯的時候,每個人還倒了一口啤酒,然后站起來干杯,捧著酒碗一飲而盡。
小朋友一個個被接走了,只剩下丁俊杰和楊東波兩個媽媽還在客廳聊天,三個孩子在房間里說悄悄話,不時地探出頭來查看外面的動靜。
丁俊杰慢吞吞地從房間里挪出來,站到媽媽身邊,眼睛看著她,什么話也不說。
媽媽問:“怎么了,想說啥?”
丁俊杰輕聲說:“老媽,今晚我能不能住在這里?”
媽媽說:“這怎么可以!”
丁俊杰搖了搖媽媽的肩膀,她微笑著堅定地搖頭。丁俊杰轉過身對著房里說:“你看,我就知道這套沒用,她不會同意的。”
楊東波也從屋里走出來,對他媽媽提了同樣的要求。孫曉陽跟在后面幫腔。就像在球場上一樣,三個人互相配合著說服大人,很默契。楊東波最后帶著哭腔說:“就當是我們贏球的獎勵吧。我們就剩這么一點點快樂了。”說這話的同時,楊東波舉起右手,把拇指的指甲嵌入食指的指甲里,放到媽媽的眼前。說完,竟真的哭了起來,眼淚“吧嗒吧嗒”滴下來。媽媽們還是沒有被感動,只同意他們一起洗個澡,然后回家。幾個孩子想著能多待一會就多待一會吧,于是就擠作一團洗澡去了。
脫掉內褲的時候,孫曉陽驚奇地發現丁俊杰的蛋蛋上長出了很多細細的絨毛,他像發現了新大陸一樣,連忙招呼楊東波一起來研究研究。丁俊杰不好意思地用手緊緊捂住,不讓看。孫曉陽和楊東波抓住丁俊杰的手,扳了幾次沒扳開,只好研究起自己的東西來。他們兩個都還沒長毛,一如從前般光滑,看起來都很順眼。兩個人又湊到一起比了比小雞雞,差不多,楊東波的稍微大一點。孫曉陽還不承認,堅持說一樣大。洗澡過程中,他們依然討論著那場比賽。其間,孫曉陽和楊東波還是會去偷瞄丁俊杰的蛋蛋,和那片絨毛,不時地捂著嘴巴笑。丁俊杰有點窘,心里多少對這些毛毛有些埋怨,若不是拔起來很痛,他此刻真想把它們拔個精光。丁俊杰匆匆洗完,開始穿短褲的時候,被楊東波一把奪住了褲子。丁俊杰以為他又來研究他的毛毛,連忙用一只手擋住,另一只手使勁去搶短褲。楊東波看著他興奮地說:別動,我有辦法了,有辦法了。說完,把自己的衣褲和丁俊杰的利落地揉成一團,全部塞進了臉盆,開著水龍頭放滿水。丁俊杰看得目瞪口呆,孫曉陽哈哈大笑。三個人就這樣什么也不穿,各裹了一張毯子,躺到了孫曉陽的大床上。
媽媽們走進房間的時候,丁俊杰故意哭喪著臉,一臉無辜地說:“這次真的回不去了。”
媽媽問為什么,楊東波一把掀開毯子,說:“看!褲子全都濕了,沒的穿了,怎么回去呀?”
于是他們就留了下來,人生中第一次三人同睡。黑暗中張著眼睛聊天,也不知道聊到多晚,反正用光了所有的氣力,最后半句話還停在嘴里沒有出來,人就睡過去了,嘴仍然張著,保持著說話的樣子。第二天早上,毯子全部掉在了地板上,露出三個光著的身子,像三只褪了毛的小豬,橫七豎八地蜷縮在一張床上。
后來回憶起這個晚上,楊東波一直說自己最虧了。他睡在中間,孫曉陽和丁俊杰踢了一個晚上的毯子,他的身上挨了很多腳,一晚上沒睡好。孫曉陽和丁俊杰也說沒睡好,做了一晚的夢,夢里都在踢球。
別人問楊東波:那你為什么不踢他們呀?
楊東波說:我是守門員呀。
原載于《姚江》2020年冬季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