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子》的敘事藝術

陳蓉蓉

《小王子》是法國作家圣·埃克蘇佩里創作的童話作品。這部作品表面上是童話，實際是寫給成人看的。《小王子》融合了童話的特征，語言簡潔，故事情節并不繁雜，卻意蘊深刻，揭露了現代社會中人類的困境，具有多重象征意象，展示了成人與兒童的“二元對立”，表達了作者對生活和愛的真諦的追求。多重主題的表現和文本的敘事方式密不可分。《小王子》不像普通的童話只采用全知視角，而是采用多重視角置換，以便更生動有趣地展現主題;敘事交流層面，時而與讀者直接對話交流，時而向讀者展現場景，時而自言自語地說些哲理意蘊的句子，從而把讀者帶入故事中，拉近與讀者的距離。

一、多重敘述視角

敘述視角是指敘述時觀察故事的角度。研究發現，視角對傳遞主題具有重要意義。同一個故事，敘述視角不同，會產生截然不同的敘事效果。傳統的童話故事一般采用全知視角進行敘述。然而，《小王子》采用多重視角，帶領讀者從不同的視角觀察故事，從而從不同層面感受童話的主題。

（一）第一人稱回顧性視角和體驗視角

第一人稱回顧性視角中，敘述者用第一人稱，從自己目前的角度來觀察過去的事情。由于現在的“我”處于往事之外，因此算是外視角的一種形式。《小王子》的開篇以第一人稱回顧性視角進行敘述。開篇講到“我”六歲時候的一次經歷，兒童時的“我”畫了一幅蟒蛇吞吃大象的畫，但是大人們并不能明白我的畫，并勸“我”把興趣放在“地理、歷史、算數和語法上”，于是最終“我在六歲的時候，放棄了畫家這個美好的職業”。然后敘述者繼續回憶之后他從事飛行員這個職業，以及成年后逐漸融入大人們的世界。敘述者從第一人稱回顧性視角快速地敘述了童年的一件事情及其對他長大后人生的影響，語言簡潔概括。這是《小王子》的開篇，也是整個童話故事的引子，引出了“兒童”和“成人”的二元對立，為童話的繼續推進和主題的繼續展現做了鋪墊。

第一人稱體驗視角是內視角的一種形式，敘述者放棄觀察角度，“轉而采用當初正在體驗事件時的眼光來聚焦”。這種視角可以將讀者引入“我”正在經歷事件時的內心世界，從而知道人物的想法。它的特征是直接生動而又主觀片面，容易激發讀者共情，又易于制造懸念。《小王子》第2章開始把鏡頭拉進到六年前的撒哈拉沙漠，“我”迫降于此，然后遇到了小王子。于是，從“我”的視角展開了對小王子的觀察。“我”既是一個觀察小王子的旁觀者，也是和小王子對話交流的主體參與者，讀者隨著“我”一同經歷和小王子的相識。第一天晚上，“我”睡在沙漠上，在拂曉時，聽到一個奇怪的聲音后，“我像是受到雷劈一般，一下子跳了起來”，讀者仿佛置身于“我”的情境，隨著“我”一同和小王子對話，去認識小王子，同時也感受“我”的感受。在被小王子要求畫綿羊之后，“我想起來，我只學過地理、歷史、算數和語法，我就不怎么開心地跟小王子說：‘我不會畫畫。’”但在小王子的一再要求下，“我”畫了幾張，但小王子都不滿意，直到最后，“我不耐煩了，因為我急著拆開我的發動機檢查，我就草草畫了下面這張圖。我隨口說：‘這是一只箱子。你要的綿羊就在里面。’”通過這次畫畫，“我”和小王子相識了。這次畫畫和第1章“我”兒時的畫畫呼應。“我”兒童時的畫作不被大人們理解，于是“我”放棄了畫畫;當“我”長成大人后，“我”一開始也畫不出兒童所想要的畫，但是后來無意間“我”畫出來了。畫畫，在這里象征兒童純真無邪的心靈。通過第一人稱體驗視角，“我”被隱藏的童真一面也漸漸展露出來，讀者的童真一面也隨之被呼喚出來，引起共情。

第一人稱回顧性視角和體驗視角交叉融合，時而“我”跳出故事本身對故事做一些概括或評論，時而“我”又化身成故事的主人公和小王子一起推進故事的發展。和小王子相識之后，相關的問題也在“我”腦海里隨之產生。比如，他從哪里來？這時經驗視角讓位于回顧性視角，“我花了很長時間，才知道他是從哪里來的”，“每天我都會多知道一點兒信息，關于他的星球，關于他如何離開那里，還有他的旅程”。敘述者從回顧性視角告訴讀者他知道所有的事情，但是他并不打算一次性告知，而是引領讀者隨著他的經驗視角去慢慢體驗，這樣造成懸念，讓讀者急于隨著敘述者去獲知一切，增加了讀者的閱讀興趣，同時增加了故事的戲劇性。

（二）第三人稱有限視角和全知視角

有限視角和全知視角的區別在于，全知視角無所不知，包括各個人物的內心活動，但是全知視角會和讀者造成距離感;有限視角從故事內人物的視角進行觀察，那么某個人物的視角并不如全知敘述者一樣無所不知，會受到不同程度的限制。《小王子》并非通篇都采用第一人稱，從第8章到第23章改用第三人稱。“我”作為敘述者，向讀者轉述小王子的故事，故事從小王子的視角，即第三人稱有限視角來體驗觀察，讀者更能融入故事中，隨著小王子的經歷而經歷，隨著小王子的感懷而感懷。小王子初次見到玫瑰花，“凝望著它綻放出的碩大花苞，猜想這花苞里一定會醞釀出一番奇妙景觀”，當看到玫瑰花綻放時，小王子“已經按捺不住心中的愛慕”，當聽到玫瑰花傲慢地回答時，“小王子感覺到她不太謙虛，但是她實在太令人驚艷了”。后來小王子打算離開星球時，“令他吃驚的是，花兒居然沒有責備他”。讀者對玫瑰花的認知，隨著小王子的認知變化而變化，此刻的小王子，年輕不懂感情，并不能理解玫瑰內心真正的感受，也不懂自己想要什么，更不懂什么是真正的愛。

但是有限視角敘述中，夾雜著全知視角敘述。從小王子的視角，是沒有辦法知道玫瑰花的內心感受，但是全知視角可以。“她可不愿像虞美人花一樣，剛剛綻放就滿臉皺紋。她要讓自己一出現就用美貌照亮這個世界。”玫瑰花的小心思，在全知視角下展露出來。在玫瑰和小王子的對話中，小王子逐漸發現玫瑰的矯揉造作，玫瑰此刻的內心感受也在全知視角下展現給讀者，“讓人發現自己撒的謊太過天真，她又羞又惱地咳嗽了兩三聲，想讓小王子覺得愧疚”。當小王子決定要離開，玫瑰表面上故作平靜地催小王子走，實際上卻是“因為她不愿意讓他看見自己流淚。她是一朵如此驕傲的花兒”。玫瑰的做作和驕傲，像極了戀愛中的女人，想盡辦法展現最好的一面來吸引對方，卻又驕傲地不愿意讓對方看到自己內心的柔弱。

小王子和玫瑰相識相知到相離的敘述過程中，第三人稱有限視角和全知視角交替轉換，從中讀者既能感知小王子的心情，也能透視玫瑰的內心。小王子和玫瑰的愛情是童話的主題之一，關于相愛過程中的驕傲和誤解，也是讀者會經常經歷的。透視玫瑰的內心，能讓讀者產生共鳴，從而拉近與讀者的距離。

小王子離開自己的星球后，到達了其他不同的星球，碰到了有權力欲的國王、愛慕虛榮的人、陷入困境的酒鬼、利欲熏心的商人、盲目的點燈人和教條的地理學家，在敘述和這些人的交流過程中，主要運用小王子的有限視角來觀察，但是不乏全知視角的補充評論或敘述，使讀者在和小王子感同身受時，也能冷靜地思考童話所傳遞出來的思想和內涵。

二、敘事交流

美國芝加哥學派領軍人物布思認為小說是與讀者進行交流的藝術。布思把作者、作品、讀者看作敘事交流的三個基本要素。結構主義敘事學家認為，敘事是一種交流行為，其根本目的在于向讀者傳遞故事及其意義。

《小王子》的敘事交流藝術值得研究。敘述者是“我”，一位飛行員，“我”既參與到與小王子的交流過程中，傾聽他的故事，也是作品整體故事內的敘述者，串聯起整部作品;在小王子主體故事中，“我”是故事外敘述者。作為故事內敘述者，“我”回憶童年的經歷，“我”與小王子對話交流;作為故事外敘事者，“我”敘述小王子的經歷和感受，同時還從全知視角透視其他角色的內心。敘述者有時還和隱含作者合二為一，對事情進行評論，或者直接和讀者對話。

開篇“我”作為故事內敘述者，開展了兒童與大人們的對抗。“大人們靠自己什么都理解不了，這對孩子們來說真是太累人了，因為總是要不停地給他們解釋。”這里敘述者敘述完自己的經歷，然后向隱含讀者發表自己的看法。當講到一個土耳其天文學家由于穿著奇特而不被人相信時，敘述者也代表隱含作者評論：“大人們呢，就是這個樣子。”這些評論式的敘述是展現作品主題的方式之一。

敘述者和讀者的交流，不僅僅在于發表自己的評論或看法，還在于第二人稱的使用。“我”在撒哈拉沙漠迫降后睡在沙漠，第二天拂曉聽到一個奇怪的小聲音，于是向讀者解釋自己的感受，“你們可以想象，我是有多驚訝”，然后又向讀者解釋驚訝的原因，“你們可不要忘記，我當時正處在一個方圓百里渺無人煙的地方”。第二人稱的使用，像是和讀者面對面講自己的故事，增加了故事的可信度，拉近了與讀者的距離。在第4章，為了闡述大人和兒童的對立，作品中有大篇幅用第二人稱與讀者對話，在此過程中，還有評論式的語言。“我之所以要跟你們如此詳盡地敘述B612號小行星，還把它的編號都說得清清楚楚，完全是為了大人們。那些大人總是喜歡數字。你跟他們講起一個新朋友，他們總愛問些無關緊要的問題……如果你對大人說：‘我看見一棟漂亮的房子，玫瑰色的磚墻，窗臺上種著天竺葵，屋頂上停著白鴿……’他們是想象不出這棟房子的模樣的。你必須跟他們說：‘我看見一幢價值十萬法郎的房子。’那么他們就驚叫道：‘多么漂亮的房子啊。’”這里敘述者和讀者交流時，通過舉例說明大人們喜歡數字，關注金錢，并不關注事物或事情本身，并且敘述者還發出聲明，“孩子應該對大人們多多包涵”。在第27章，敘述者講述完小王子的故事以及他和小王子交往和分離的故事后，對整件事情向讀者敘述自身的感受，“看看夜空吧。想一想：綿羊究竟有沒有吃掉花兒呢？你們看到的就會完全不一樣……沒有一個大人會明白，這有多么重要”。

敘述者和隱含作者合二為一時，“你”實際上是隱含讀者。這里的隱含讀者是作者假想出來的，能理解敘述者即隱含作者的思想。“你”或許就是純真無邪、用心體驗世界的孩子，或許是抱有孩童天真的成人，能區分出現代世界的虛榮、權力、教條等的虛無，能體會現實存在，比如一朵花本身的美好。通過與隱含讀者的直接交流，作品的主題很直觀地展現出來，正如兒童純真地展露自己的本性一樣。

《小王子》是一部充滿魅力的作品。敘事手法上，故事內套有故事，并且“我”的故事和小王子的故事并不是完全不相干，而是交織融合，相互映襯。“我”的童真在大人們的打擊下逐漸缺失，但是在小王子身上又重新找到。小王子的故事中，大人世界里的虛榮、教條、盲目、利欲熏心和各種自我制造的困境展露出來，并且了無意義，在此過程中，小王子碰到了狐貍，獲得了友誼，重新認識了他和玫瑰的愛情，懂得了生活和愛的真諦，懂得了用心去感受的重要性，以及付出和責任在感情中的重要地位。多重敘事視角轉換，第一人稱、第二人稱和第三人稱的交替使用，給閱讀帶來不同的張力，使讀者在閱讀體驗中既能隨著主人公進入各種場景，體會主人公的內心，還能暫時跳出有限視角，去透視其他角色的內心。多重的敘事交流模式，比如敘述者向讀者對故事進行的評論以及和讀者的直接對話等，調動讀者參與閱讀和思考的積極性，讓讀者能與敘述者或隱含作者交流對話，對故事本身的內涵進行探討和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