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牧
在諸多倫理學引介作品中,斯多亞學派傳入中國較早,愛比克泰德、塞涅卡等諸家單行本早有零星面世,2009年前后,中央編譯出版社推出三本《沉思錄》,分別收錄三家斯多亞學派哲人著作,盡管作者生涯殊異,卻巧合斯多亞學派共同特點又各自呈現三個特殊面向,值得通觀。
第一面向是古羅馬皇帝馬可·奧勒留(121—180),執政近二十年,奧勒留面對的是災難頻繁的時代,洪水、地震、瘟疫紛至沓來,羅馬人口銳減、貧困加深,時羅馬帝國已近離散,故其名著多在輾轉征戰的行省與邊疆軍營寫就,最終他并未能夠挽回帝國隕落,遺珠《沉思錄》以饗后人。其書絕非帝王治國之術、執政隨想,反而是出世之言,多箴言體,短小精悍。文中多祈使語氣“你要如何”,是與自己對話,而非教誨外人,故如meditations其名正是“沉思所錄”。其主題大多關于持守的悲愴的理性,聚散有時的冷靜和對宇宙神秘永恒命運之線所羅織萬物的信念,其所多論為“義務”,以及“靈魂與宇宙的本性相契合”等話題。奧勒留自命是愛比克泰德的仰慕者,追慕“出世逸人”風格。
他追隨斯多亞學派傳統洞見,聲稱“外在的不可改變事務并不接觸心靈,而煩惱則來自內心的意見”,他推薦一種思維訓練方式,試捫心自問:為什么你對人們不滿以致希望退隱,追問“不滿的對象”引發檢視“不自覺行惡的人、錯誤認同的事物、如浮云的名譽”。這番訓練使作者厘清回歸內外的真實界限,“事物本身不接觸靈魂也沒有容納靈魂之處,它不能扭轉或者推動靈魂,靈魂僅僅轉向推動自身,做出呈現事務的判斷”,對周圍事務的正確判斷使個體心靈“在最大寧靜中免除所有壓力,哪怕全世界人都在叫喊反對你、野獸將你撕碎”,而這是一種“屬于人或者神的用于德性訓練的質料”。作者督促自己靈魂自審,“通過去除意見造成的障礙,在心理思考整個宇宙,思考永恒的時間,觀察每一事物的瞬息萬變,觀察從生到死的轉變以及生之前、死之后時間的無限深淵”。
《一生的讀書計劃》作者費迪曼稱其“有一種不可思議的魅力,它甜美、憂郁和高貴”。在奧勒留的作品中,命運的沖擊常帶有悲劇駭然的審美意義,目睹凋敝的世界無從挽救,這也讓其哲學充滿了一種反復逼問的心靈試煉,而欣賞這種生命張力者恐非明知命定論密如蛛網,卻愈迸發剛強峻毅的心性不可,可謂“萬世因循掌中蛛,浮生一日如旅人”。
第二面向則是古羅馬奴隸愛比克泰德(55—135)。他幼年做暴君尼祿的奴隸之隨從,其主人后獲得自由,器重愛比克泰德并讓其師從斯多亞哲學家魯夫斯。愛氏一生清貧,長期居一小屋,容一床一燈一席,房門從不上鎖,講學終身,只述不作。身后短篇《道德手冊》為學生所記,意謂“手持之鑰”,為雋永優美的對話或箴言,后譯為英、德、法、日、俄等語言,風靡古典教育界,其主張圍繞著思考“德性和自己權能之內的事務”蠡測自律、節制謹慎之道。
愛氏思想亮點在于“經過檢驗的表象”“如何使意愿和自然本性保持一致”以及如何規避立身處世被未經檢驗的價值卷走。在他看來,清醒地認識行為適當的核心恒準在于“檢視自己的意愿和自然本性一致”。因“屬于我們本性的事務如看法、行為驅動、意愿與厭惡皆為自然本性上不受阻礙的自由之事;而不屬于我們權能的事務,如身名職位、外相皆為本性受阻礙、我們的權能之外的軟弱之事”,苦難皆來自不屬于自己的要素,如心性不受阻礙煩擾,則無人可施加害處。“唯一可以通向自由的路是蔑視一切不屬于我們權能之內的東西”。不過此堅韌克己并非退縮無為,而是為了錘煉自身而扶正標準,“僅僅從自身內部來尋找利益和傷害”。他督促人們在此基礎上做一個進步者,過一個不斷前進的成熟之人應該過的生活,“此時此刻,比賽的時候到了,現在勝敗都在此一舉了”。
今人毫不驚奇,一介奴隸大概“權能”之事有限,但一生所見,旁人恣意行持可達尼祿這位暴君。其主人深陷奴役旋還自由,一收一放,所見時局反覆,難不戒慎恐懼,卻失阿諛炙意;大致暴君恣意為政,在奴隸觀之窮盡了從局促身到“持范之自由”、橫僭宇宙本真自由“獸化”的所有譜系,使人愕然生命運多端、言行殊途、追悔不及之感。愛氏不在悲嘆生如囚徒,而在丈量身心諸多情境下檢驗的尺度,故生徒多艱,轉生愈挫愈勇、通達寰宇之慧。據稱,愛比克泰德的影響遠跨大洋,二十世紀有被誤囚者讀愛氏此書,慘然轉心,出獄后改造一百萬富翁思想、使其紛紛棄商轉向布道(王文華《愛比克泰德論說集·譯序》),可見其一念所至,激發歷代“野生”哲人眾多,可謂“生囚羈旅悖心意,為奴卻成自由人”。
第三面向則為西塞羅(公元前106—公元前43),他是古羅馬危難中崛起的執政官,才華橫溢的法學家、雄辯家、拉丁散文作家,為扶羅馬共和大廈將傾卻無法抵擋帝國時代來臨,終其一生所見政治陰謀甚多,卻持守貴族德性。古羅馬政壇素來重視雄辯,遂容忍他長篇大論,而西塞羅對待讀者不客氣,正如他絕不客氣地對待聽眾,其作品不像前二者之箴言體、對話體惜語如金,而是如老將出馬,戰陣斐然。不過,西塞羅畢竟以法律功底和政治學見解見長,其作品文筆優美,讀來怡人,至今還被譽為西方古典學養對貴族青年教誨的根基。
西塞羅關注點也全然異于前二位,他擅長論述如何對待友誼、朋友和命運的德性問題,較少論及宇宙、神這類話題,即使論及也是以理性的自然法代替之。他也并不經常帶有奧勒留式命定論的悲愴和對邪惡、神圣在萬物秩序中的超凡意義感知。在三人中,西塞羅的出世氣質稍少,其世俗命題較前兩者為多。人的本性、友誼、老年、德性、忠誠、法律的本質等,這些常常被精通倫理學抽象論辯的西塞羅所重。西塞羅學術遺產驚人,《沉思錄》并非最重要,中譯本為輯錄,而《論共和國》《論法律》被譽為政治學名著,企鵝文庫敬之以四五百頁大部頭的單卷本《論義務》《論目的》等,直追當今學院人“以言立身”兼開太平之愿,可謂以學術為業者難不生敬仰之心,畢竟“德性全憑縱世才,書林清貴影徘徊”。
在世人看來,斯多亞學派素以逆境沖擊致虛無感衍生的堅韌自律、理性通達等德性見長,甚至有冷峻持世、遁世之心,但是這類思想秉性歸諸奴隸不覺有疑,追溯帝王將相倒是怪事:帝王哲人奧勒留戎馬倥傯,執政官西塞羅為捍衛共和國力挽狂瀾,均為眼冷心熱之輩,怎么與學院派相投契而愈發學究氣,后者專著忝列倫理學最精雕細琢的早期經典,出世“留痕”甚深遠精湛,可費思量。
西方文化史上有一景觀:同一派系,大致生涯心性類似,如前蘇格拉底學派多出身匠人農夫;近代哲人多出自小資產階級;文藝復興時期多宮廷文士;斯多亞學派諸家則有另一番有趣景觀,上至帝王貴族下至顛沛奴隸,各家立身迥異,立言關切相似,深究卻氣象不同。
究其本然,危機重重、悲劇甚多的政治生活,大致和自由、奴役交錯的心靈境遇有類似身心沖突,帝王之“囚”和奴隸之“囚”名為天壤、實有相似。竟有一家之言可以概括而可拓展為人生指南,三者所契不在命運弄人,而是就“命運及德性能掌控之限度”有共同心所,鎖鑰所在,倒不是轉求同理支脈或是祈求一神寬恕以解千愁,而是秉性使然,同氣相求,在古典時代交匯期造化弄人愈顯異人心性。
中、西語境在諸多思想觀念傳續都折射出“雙面鏡”現象,“異人”“逸士”出世之學的案例西方不獨有,但中國古代“異人逸士”恬淡虛無是主,孤絕倨傲為真,“從政煉心”“入世舉業”是輔助選項乃至多被棄。戰戰兢兢、堅毅隱忍持世的品格為古代中國人所贊譽,但是此斯多亞三家的“克己自奉”對比中國傳統“異世高人”風格倒是舶來品,其中兩個身居高位者所寫和中國古代老臣《呻吟語》同類的“官箴”“誡命”倒可比擬。
無論所重為道德實踐、政治功績還是形上玄想,斯多亞學派在古典哲學中獨特的實踐倫理于今天啟示頗深。就一個學派的語言來看,三人有珍惜詞句,也有以皇皇巨著、書信持世者,各有千秋;其出世之思可鑒種種災厄,以方寸度萬古寂寥,可謂同根并氣。皇帝、奴隸和執政官各執一段出世學理,以己身履踐斯多亞生活方式,示范逆境和虛無感沖擊下重建人類尊嚴的范本,斯多亞學派群像即便不是國人熟悉的“逸世之民”,卻也有一種警醒人心的理智、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