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嬋
艾倫·麥克法蘭《玻璃的世界》是一本主要描寫變化的書,特別是玻璃的存在和人類對玻璃的應用產生的變化情況,全書共有九章,主要圍繞玻璃在東西方的應用程度來展開敘述。干福熹在其文中提出:“埃及是發明玻璃制造技術最早的國家之一,在公元前二十至(公元前)十八世紀的中王國第十二王朝時期,古代埃及的勞動人民就已經學會制作玻璃。”古埃及最早的玻璃器皿約制造于公元前1370年,早期玻璃大都不透明,一兩千年以后透明玻璃才流行起來。當時玻璃制造技術在地中海東部流傳,后經腓尼基商人流傳至希臘諸島和北非,大約公元前1500年至公元前500年,玻璃制造技術流傳到了東亞。
在東方,關于中國古玻璃的起源:新中國成立前大多認同“玻璃外來說”,新中國成立后,隨著不同朝代玻璃器皿的出土,我國學術界開始提出“玻璃自創說”。1972年河南洛陽莊淳溝西周早期墓出土的一個穿孔白色料(琉璃)珠將我國自制玻璃的起點提前到公元前十一世紀。雖然在中國古玻璃能自產之前,已經有西方古玻璃的傳入,但我國由漢代至北宋時期一直存在著兩種不同系統的玻璃器皿,即鈉鈣玻璃和鉛鋇玻璃,反映出兩種不同的來源——進口和國產。干福熹院士曾說道:“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英國科學家塞利格曼(C.G.Seligman)等用光譜分析方法測定了中國洛陽金村古墓的玻璃,其成分為鉛鋇硅酸鹽,與西方古玻璃為鈉鈣硅酸鹽完全不同。”可見,雖然西方玻璃的產生比我們早了近千年,并在漢代通西域之前就已傳入我國,但我國仍能獨立制造完全不同于西方的玻璃類型。中國對于玻璃的貢獻也是不可忽略的,不過由于中國人在紙張、木材、陶瓷和金屬等材料方面的運用和發展,致使其對玻璃的應用較少,而以羅馬為代表的西歐對待玻璃的態度上的革命,區分了玻璃在西方和東方的不同道路。
在羅馬文明以前,玻璃的主要價值在于它擁有五彩斑斕的不透明質地,而且能用來模仿寶石。在美觀實用的透明玻璃備受羅馬人推崇之后,其生產逐步完善,使得玻璃發展出了鏡子、透鏡和眼鏡等多種新形式,這些新形式后來成了文藝復興的工具。一個玻璃的世界由此開始誕生,羅馬人為此打下了基礎。
羅馬帝國崩潰之后,玻璃制造業經歷了一次衰退后保存了下來,并在某些方面不斷進步。繼續生產玻璃的多為舊羅馬帝國邊緣地區,玻璃制造中心北移到了德國、法國北部和英格蘭,并傳播到了阿富汗和撒哈拉腹地,北至蘇格蘭和斯堪的納維亞。這一時期玻璃的發展有三大成果:由于基督教的興起,主要用于教堂的玻璃窗開始被廣泛采用,涂色和染色玻璃生產的深入發展也由此興起。他們對玻璃窗的重視,促使了十二世紀玻璃生產的逐漸增長。玻璃的兩個早期用途“verroterie”(玻璃珠子類)和“verrerie”(玻璃器皿和其他家用器具)也繼續發揚光大。玻璃鏡的質量和大小也有所增進,透鏡、棱鏡和眼鏡的研發,使玻璃開始服務于光學。十六世紀至十七世紀末,玻璃的產地逐漸北移,英國逐漸成為世界上最先進的玻璃產地。英國對玻璃的生產工藝作出了一項最偉大的貢獻,即在十七世紀最后二十五年間研制了鉛玻璃。它成為威尼斯玻璃的勁敵,是當時歐洲最先進的玻璃種類,最終導致了望遠鏡和顯微鏡的發明及其質量的大改進。而鉛玻璃其實早在中國古代就已經產生了。
玻璃為十六世紀末培根和伽利略時代開始發生的可信知識膨脹奠定了哲學與實踐基礎。最初它的重要性體現在煉金術,之后在化學實驗中成為制造實驗設備的基本材料。但在培根所處的那個時代,玻璃變成了一種輔助人們思索和認知,并用以探索自然法則的基本工具。玻璃不僅使人類得以完成具體的科學發現,而且使人類增強了信心,認定一個更加深廣的真理之天地必將被發現。科學的精密性、準確性和正確性無不深受鏡子、透鏡、棱鏡和眼鏡的影響。毫無疑問,玻璃成為十七世紀科學研究使用的重要工具中的一個。玻璃儀器推進了近現代科學的發展。
另外,制造素色和彩色窗玻璃板的技術迅猛發展,尤其在歐洲北半部。玻璃窗不僅改善了工作環境,也深層次地改變了思維。求知欲和工具相結合才發生作用,玻璃是科學實驗法賴以發展的一個先決條件。玻璃把權威從內在的思想、話語、文字轉移到了外在的視覺證據上,文本的權威和現成知識的權威,轉移為每一個觀察者眼睛和感知的權威,是希臘古典科學的推翻以及現代科學誕生的一個先決條件。而個人及其視覺的權威獲得自信和確認的偉大轉變是西方可信知識的下一次大爆炸,即文藝復興。玻璃對文藝復興的影響,體現在其兩個主要特點上,一是在于對自然世界的認知和表現,一是在于變化的個人觀。
玻璃在文藝復興中的作用,即改變了千百年來的人類視覺和表現方式。中世紀歐洲的幾何學和光學的繁榮由玻璃推波助瀾,而文藝復興的發生又在中世紀的基礎之上。玻璃工具的重要性主要以兩種方式體現:一是給眼睛提供刺激、矯正或延伸,其工具多為鏡子;二是一種框制和固定現實世界的工具——窗玻璃板。把繪畫看作玻璃板,即我們透過窗戶可以看到外面的景色,是因為景在玻璃板上,相當于把眼睛看到的景畫到紙上,反之亦然。人們就可以透過玻璃這個人造媒介來看清世界的真面目。
優質鏡子的發展,與十三至十六世紀新個人主義的發展幾乎完全同步,地理定位也一樣,同是意大利和尼德蘭。在西方,鏡子主要用來照見人,這是個人主義日益增強的原因和結果。在中國和日本,或許還有其他文明中,鏡子的使用目的卻大相異趣,鏡子結合文化造成的差異各有不同。如在日本,鏡子是用來發現自我的,照的是內里的“我”(透過現象看本質)。金屬鏡與鍍銀玻璃鏡對光的折射率不同,造成差異的人生觀。大多數文化中的所謂“鏡子”鼓勵了想象和激發了思想,而并未促使人們深深凝望鏡中影像(審視內心)。鏡子可能是引起“文藝復興的個人主義”的巨大變革的一個必要成因,沒有它,個人從集體的剝離過程就不可能實際發生。但玻璃自身不是一個充分的原因(必要不充分)。玻璃改變了人類世界,而且憑其自身成了十七世紀古典科學革命鏈環中的一個環節。
就科學和藝術兩個方面而言,影響歐亞大陸東西兩端知識狀況的,是玻璃科學儀器便利程度的差異。在玻璃儀器從十七世紀開始輸入中國之后,中國傳統光學的根基才發生了變化。但要改變一種知識型文化傳統僅靠工藝產品是不夠的,從鐘表和玻璃工具被當作稀罕物件保藏于當時的博物館可看出,玻璃的使用取決于隱性的文化和社會因素。中國和日本的美術史也反映出歐亞大陸兩端的南轅北轍以及后來的尖銳沖撞。
另外,書中還提到了一個關于東西方玻璃工具發展史的新思路:“西方的玻璃技術借助望遠鏡和顯微鏡延伸了已經很合理的眼睛,借助眼鏡矯正了老齡的影響。而中國人和日本人將眼睛變成了虛擬顯微鏡(近視眼),更早發揮了眼睛的虛擬望遠鏡(遠視眼)功能。”這一點主要表現在繪畫上,也就反映了文藝復興的特點以及科學的誕生。
從整個歐亞大陸來看,印度、中國和日本主要將玻璃用于“verroterie”用途,其次是“verrerie”用途;俄羅斯和伊斯蘭地區主要是“verroterie”用途和“verrerie”用途;西歐充分利用了玻璃的五大用途。因此,玻璃多元發展的地區是西歐,玻璃的長足發展也是從十三世紀在西歐發生的,恰好是光學、數學和透視理論開始出現令人矚目的重大突破的時期。西歐對玻璃的廣泛使用與開發,回應了前文提到的著者試圖解答的第二個問題。玻璃是一個必要不充分條件,但沒有玻璃的發展,世界的新景觀難以建立。
玻璃是導致歐亞大陸西部可信知識爆炸的必要原因,但并非全部原因。在歐亞大陸的東端,譬如印度、中國或日本,這些不大使用玻璃的文明中,就沒有發生可信知識的膨脹,玻璃永遠只是一個必要不充分條件。大約公元前六世紀以前,中國似乎廣泛生產玻璃。雖說漢代時古人就運用玻璃鑄造技術生產了一些簡單的祭祀器具和首飾。但實際上我國在西周就已經掌握了玻璃制造技術。在引進玻璃吹制技術之前,我國的玻璃吹制品主要是進口的。此后一千年,是一定數量的國內生產和大量進口相結合,總體上看談不上真正的發展。玻璃技術局部而零星地存在,缺乏長線進化。筆者認為,玻璃在我國得不到發展的主要原因有四個:一是裝飾物,中國人基本把它看作珍稀物質的廉價、低賤的替代品,所以玻璃和其工匠的地位不高;二是作為容器和器皿,它沒有陶器和瓷器便宜實用耐高溫;三是作為窗戶,中國的氣候和建筑特色是不適用玻璃的;四是作為鏡子,中國人更熱衷于高拋光的銅鏡。所以,玻璃堪稱生存工具的一些用途,例如飲水、貯藏、人身修飾、住宅裝潢等,在中國要么面目全非,要么根本不存在,以致于大大影響了玻璃制造的各種思想工具的發展。特別是西歐國家大力發展玻璃技術時,我們幾乎止步不前。
艾倫·麥克法蘭作為歷史學家和人類學家,以玻璃為焦點,通過人類學的整體觀探尋其與社會觀念之間的關系以及歐亞大陸兩端由此產生的不同文明走向對世界造成的改變和影響。用人類學的視野來思考歐亞大陸兩端人類應付生活挑戰的各種不同方式,為我們展示了一個玻璃建立起來的世界。另外,這本書全文通讀下來,生動有趣,引人入勝。著者還在文后仔細地列出文中提及的玻璃類型及玻璃參與的改變世界的二十個科學實驗,并列出推薦書目和參考書目,方便對此感興趣的讀者后續的深入閱讀和核查文獻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