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艷 東
(澳門科技大學 法學院,澳門 999078)
近年來,網絡技術的發展變化大大促進了支付領域的革新與改進,以支付寶、微信等第三方支付平臺為代表的支付方式,引領了人類生活方式的革新與時代潮流,提升了交易的便捷性,提高了社會效率。某種程度上,出門在外,一部手機即足以包打天下。不過,隨著網絡技術的異化與網絡技術引領下人類行為能力被弱化,網絡技術“雙刃劍”的屬性也一覽無余。一方面,支付帶來了便捷與高效。尤其隨著“大眾創業、萬眾創新”的實施,網絡技術與金融領域的互通與深度融合引致了金融領域的創新與大變革,大大提高了金融創新的力度與民眾的體驗感。隨著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爆發,倡導無紙無卡無接觸交易,更令電子支付迎來新一輪的擴張。另一方面,隨之而來的是,利用第三方支付平臺侵財犯罪也如雨后春筍般發生。對這一新型的侵財犯罪進行類型化研究、定性研究及理論解讀無疑具有非常重要的現實意義與時代需求。無獨有偶,2022年3月1日開始實施的《中國人民銀行關于加強支付受理終端及相關業務管理的通知》(以下簡稱《支付新規》)對第三方支付平臺收款碼等業務產生實質影響,結合《支付新規》對第三方支付平臺的影響與利用第三方支付平臺侵財犯罪的解讀,更具現實性意義。
2014年6月23日,最高人民法院對外發布第27號指導性案例(1)參見浙江省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11)浙杭刑初字第91號刑事判決書。,為涉及利用第三方支付平臺侵財犯罪提供了參考。
案情要點:2010年6月,被告人鄭某與臧某共謀利用信息網絡及快錢第三方支付平臺,誘騙他人點擊虛假鏈接而利用預先植入的計算機程序竊取銀行卡內財物;而后虛構淘寶網商品或者服務交易,欺騙他人點擊付款鏈接而騙取財物。前者構成盜竊罪,后者定性為詐騙罪。法院認為,盜竊是以非法占有為目的,秘密竊取公私財物的行為;詐騙則是以非法占有為目的,采用虛構事實或者隱瞞真相的方法,騙取公私財物的行為。對既有采取秘密竊取手段又使用欺騙手段非法占有財物行為的定性,應當從行為人所采取的主要行為方式和被害人有無處分財物意識方面來予以區分。如果說行為人獲取財物時起決定性作用的手段是秘密竊取,詐騙行為只是掩耳盜鈴,那么被害人根本就不存在自愿交付財物的可能,則是盜竊。本案中,鄭某與臧某看似制作了一個表面付款為1元、實則支付305000元的假淘寶網鏈接,被害人金某某既不知情也非自愿,起決定作用的是其秘密竊取的行為,所謂的1元虛假鏈接只是盜竊行為的幌子和掩護,為盜竊創造條件罷了,被害人也根本沒有處分自己財產的任何意思表示。故而前一行為構成盜竊無疑,后者則相反,定以詐騙罪。
該指導性案例一經發布,刑法學界對此爭論激烈,其中對本案所涉及的“第三方支付平臺”作為犯罪工具尤為關切,圍繞利用第三方支付平臺侵財犯罪的討論一時間成為熱議。根據第三方咨詢機構艾瑞咨詢2020年發布的《中國第三方支付行業研究報告》顯示,第三方支付市場已形成支付寶、財付通(即微信支付)兩大巨頭壟斷的市場格局,2019年中國第三方支付市場份額支付寶為54.4%,財付通為39.4%,兩者的份額共計為93.8%,占據絕對優勢[1]。也正因如此,利用第三方支付平臺侵財犯罪的案件也較多集中于利用支付寶、微信支付等作為犯罪工具或手段的情形。就此問題,學者間觀點不一,有主張構成盜竊罪,有認為應定詐騙罪,也有主張構成信用卡詐騙罪。林林總總,難有統一。但整體而言,主要為統一說與個別說的主張分野。統一說認為:構成盜竊罪或者信用卡詐騙罪;個別說認為:對侵財行為進行類型化研究,分別視情況定盜竊罪或者詐騙罪或者信用卡詐騙罪。在對該問題司法現狀考察與定性困境辨析之外,我們也有必要正視和理清第三方支付平臺的性質和作用機理,以更好對該問題進行分析,以免陷入空洞的爭辯之中,下文分而論之。
司法實務中對利用第三方支付平臺侵財犯罪的認定不一,存在分歧,同一地方也存在一審與二審定性迥異、大相徑庭的局面,實務中還存在檢察院與法院認定結論不同甚至抗訴的情形。
1.以盜竊罪定性
案例1:轉移支付寶或微信賬戶內自有資金或利用支付寶套現行為。被告人許某某以找工作為由暫住被害人何某某家中,2019年5月某日,許某某趁被害人何某某熟睡之機,用何某某手機支付寶在近一個月內分5次向自己支付寶轉賬累計4700元。同期,用微信支付分4次向自己微信賬戶轉賬累計10500元。此外,被告許某某還在商店多次用被害人何某某的手機套現累計1800元。2020年4月20日東莞市第一人民法院以盜竊罪判處被告人有期徒刑八個月,并處罰金人民幣3000元(2)參見東莞市第一人民法院(2020)粵1971刑初1191號刑事判決書。。
案例2:偷換商家二維碼侵財行為案。司法實務中有行為人趁商家不注意,將商家收款二維碼偷換為自己或其控制的二維碼企圖侵吞商家應收款。筆者曾在實務中經辦該類案件,法院最終以盜竊罪定罪。不過,對該類型案件學界尚有爭論。我國學者劉憲權教授曾撰文指出:“偷換二維碼的侵財行為應當以詐騙罪定性追責。”[2]
2.以詐騙罪定性
案例3:2016年11月《人民司法》刊載一則案例[3],被告人徐某某利用單位配發的手機登陸支付寶時發現可以直接登陸被害人馬某的支付寶賬戶,于是在某理發店內利用上述手機前后分兩次合計轉賬15000元到理發店劉某的中國銀行賬戶內,后劉某取款后全部轉給被告人徐某某。后案發,當地檢察機關遂以盜竊罪提起公訴,一審法院則判決構成詐騙罪,判處徐某某有期徒刑7個月,緩刑1年,并處罰金3000元。后檢察院抗訴,二審法院仍維持詐騙罪的原判。根據法院判決書,本案被告人徐某某將被害人支付寶賬戶內的資金私自轉走的行為已經經過支付寶公司的審核和認可,支付寶公司資金并未被竊,故被告人的行為不構成盜竊,而符合詐騙罪的特征,故本案一審判決構成詐騙罪,二審對此也予以維持。
3.以信用卡詐騙罪定性
案例4:實務中出現利用第三方支付平臺對綁定的銀行卡進行消費或者借貸的案例。如被告人邱某在被害人李某沒有同意和授權的情形下使用被害人的支付寶賬戶及綁定的銀行卡申請貸款并將貸款款項轉至其本人名下,累計42000余元。最終法院判決被告人邱某犯信用卡詐騙罪,判處有期徒刑四年六個月,并處罰金人民幣十五萬元。
此外,實務中常見的還有利用第三方支付平臺綁定的信用卡進行盜刷,通過竊取、收買或非法手段獲取他人信用卡信息資料后利用移動終端、網絡終端進行支付消費、轉賬等行為。一般而言,根據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2009年12月16日開始實施的《關于辦理妨害信用卡管理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2018年12月1日修正),前述行為屬于我國《刑法》第一百九十六條第一款第三項所稱的“冒用他人信用卡”,構成信用卡詐騙罪無疑。除此之外,理論上還有觀點認為:偷換商戶二維碼的案件中,“被害人是商戶,侵犯的財產是被害人應收的顧客支付款這一財產性利益,既不構成詐騙罪也不符合盜竊罪,根據罪刑法定原則和法益保護主義,可以解釋為侵占罪”[4]。
綜上所述,司法實務中對利用第三方支付平臺侵財的行為認定不一,甚至混亂。實務與學界爭論主要集中于盜竊罪與信用卡詐騙罪之間。對第三方支付平臺的性質和作用機理進行分析研究變得不可或缺,在此基礎上對利用第三方平臺侵財行為進行類型化分析、比較研究,方能擺脫定性困境,化解理論爭議,解決司法困境。否則,就只能陷入仁智互見的循環,并無實義。
1.困境之源:從第三方支付平臺的性質與作用機理說開去
關于第三方支付平臺的性質或本質問題,正是利用第三方支付平臺侵財犯罪定性困境的源頭。2005年中國人民銀行頒布《支付清算組織管理辦法》將第三方支付平臺定位為支付清算組織。中國人民銀行于2010年9月1日、2016年7月1日先后頒布并實施《非金融機構支付服務管理辦法》《非銀行支付機構網絡支付業務管理辦法》,辦法均規定:支付機構是指依法取得《支付業務許可證》,獲準辦理互聯網支付、移動電話支付、固定電話支付、數字電視支付等網絡支付業務的非銀行機構。網絡支付業務,是指收款人或付款人通過計算機、移動終端等電子設備,依托公共網絡信息系統遠程發起支付指令,且付款人電子設備不與收款人特定專屬設備交互,由支付機構為收付款人提供貨幣資金轉移服務的活動。2019年1月1日起開始實施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電子商務法》將第三方支付平臺定位為電子支付服務提供者。在金融領域,有論者提出:“第三方支付平臺就是在收付款人之間作為中介提供貨幣資金移轉服務的非金融機構,其主要作用在于為電子商務等交易提供支付途徑。”[5]一言以蔽之,第三方支付就是具備一定實力和信譽保證的獨立于收、付款人并為收、付款人之間通過銀聯或網聯對接促成雙方交易的網絡支付模式。從功能上來看,“第三方支付體系(包括第三方支付平臺在內,筆者注)具備保存、代收和代付資金的功能,其已打破傳統商業銀行支付邊界,提供的服務與商業銀行等金融機構無異”[6]。簡單來說,第三方支付就是獨立的第三方居間支付服務機構,支付的核心在于通道。按照一般的交易流程,以支付寶為例,買方向支付寶平臺發出付款指令并將貨款交付給支付寶平臺,此時買方與支付寶公司之間形成了我國《民法典》規定的保管合同法律關系;買方收貨后向支付寶平臺發出收貨指令,支付寶平臺則將貨款支付給賣方商家,此時買方與支付寶公司之間形成了我國《民法典》規定的委托合同法律關系[7]。而根據支付寶公司發布的《支付寶服務協議》,“本公司向您提供的貨款代收代付的中介服務,其中包含代管、代收、代付”。其中“代管”即是保管之意,“代收”“代付”即是委托收付之義。換言之,買方消費者與支付寶平臺之間屬于保管合同法律關系和委托合同法律關系。第三方支付平臺就是一個居間支付通道,由消費者通過網絡終端或移動終端發出指令進而進行資金代收代付行為。可以說,“第三方支付平臺的核心功能在于整個支付系統運行的環節中充當資金保管和指令支付的中介角色”[8]。
至于有觀點認為第三方支付平臺是銀行卡業務的延伸,實際上并未準確把握第三方支付平臺的性質與本質。有論者認為,“第三方支付平臺應被界定為金融機構,屬于類銀行金融機構,類似網絡虛擬銀行,實際上履行著網上銀行部分的功能和服務”[9]。也有觀點從貨幣屬于種類物的原理出發,認為第三方支付平臺代為保管的資金就是支付寶公司自有財產,這同樣沒有把握第三方支付平臺的本質與作用機理,難言準確。
另有觀點認為,行為人操控第三方支付平臺,以支付寶為例,當行為人輸入正確的登陸密碼、支付密碼后即視為向支付寶平臺發出付款或劃款指令,平臺默認操控人就是賬戶持有人本人這一事實,并同時只能根據操控人的指令進行劃付流程的運作,因而行為人實際上詐騙的是運作支付寶平臺的具有一定“處分意識”的人工智能“機器人”,進而論證構成詐騙罪或信用卡詐騙罪。前者認為在行為人偷換賣方商家的收款二維碼后,在買方消費者購買商品支付的時候,買方消費者事實上陷入了一種認識錯誤進而在此基礎上錯誤地處分了其財產,向該行為人進行了支付,故應當以詐騙罪進行定性。“新型支付平臺在運作過程中體現的是設計者賦予其的人腦功能。其同樣也可能陷入認識錯誤。在肯定新型支付平臺(即機器人)可以被騙的基礎上,我們當然就可以得出新型支付方式下網絡侵財行為可以定性為詐騙類犯罪的結論。”[10]基于這一原理與基礎,對于利用新型支付方式下盜竊、詐騙交織型侵財犯罪案件,應當以信用卡詐騙罪定性。還有觀點認為,該類型案件中的受害人是賣方商家,被騙對象是買方消費者,因此從“三角詐騙”的角度來論證構成詐騙罪,凡此種種。
本文認為,以上情形都需要結合第三方支付平臺的性質或本質的正確認識與支付鏈條所涉空間的類型化認定,否則就容易在誤解的基礎上產生誤讀,對其作用機理的忽視故而生成偏差。立足于誤解與偏差,自然就無法區分或界分利用第三方支付平臺犯罪的行為方式、手段。
2.困境之解:類型化是唯一出路
在準確認識了第三方支付機構的性質或本質、作用機理的基礎上,解決此問題定性困境的唯一出路便只能是行為類型化,否則第三方支付本質上的支付屬性及延伸鏈條兼其附著于行為之上的亂象足以蒙蔽司法工作者的雙眼。根據第三方支付平臺的延伸鏈條及所涉空間,循名責實,對利用第三方支付平臺侵財行為進行類型化研究,彌補我國刑法教義學中對盜竊罪、詐騙罪等犯罪類型化研究不足,以解決該類犯罪的定性困境與實務之亂。
當我們層層剝離該類型犯罪的行為方式與手段,仔細探究第三方支付平臺支付屬性、延伸鏈條所涉空間及所涉二維碼支付技術的本質與運作機理,結合刑法教義學隨社會的發展變化而與時俱進進行知識更新,尤其是盜竊罪的教義學更新,以化解理論上的定性困境,而構建其困境的解決路徑。
1.第三方支付平臺支付端口領域的犯罪界定
如上所述,第三方支付平臺的運作機理正是通過支付端的兩個端口,利用二維碼技術構建賣方商家與買家消費者之間的支付通道。賣方商戶的二維碼與買方消費者的二維碼自由匹配,形成支付確認。而審視前述偷換二維碼案,其本質上就是將賣方商戶的支付端口(二維碼)予以偷換,即將支付通道進行了重新構建。換言之,掃碼支付中的二維碼僅僅只是一個支付的接入端口,但這個接入端口本身并不表征任何的經濟價值屬性,亦即支付端口的二維碼本身并非財物。這里需要強調的是,其實值得可罰的行為并不在于其“偷換二維碼”,而在于其后續的“取得財物行為”。如前所述,有認為構成盜竊罪,竊取的是商戶的應收款項,因為賣方商家對買方消費者享有合同之債,精確地說,竊取的是商戶的應收債權;筆者重申,這一行為的可罰性正在于其“后續取得財物的行為”。根據二維碼支付的技術原理和運作機制,當買方消費者掃描賣方商家的收款二維碼后,雙方之間便構建了一種支付通道。此時買方輸入支付密碼后買方的該“數字資產”流出付款端口,一般而言會通過該買賣雙方的二維碼匹配進入此匹配構建的“支付通道”,而后再流入賣方商家的收款端口。形象地說,這一過程可用圖1表示為:

圖1 支付流程圖
我們可以發現,正常交易時,買方輸入支付密碼發出付款指令后,原屬于買方的“數字資產”從支付端口流出(資產來源可為與銀聯鏈接的銀行卡,也可為與網聯鏈接的存放于第三方支付平臺的寄存資金),進入支付通道而后不出意外地進入賣方的收款端口。但在偷換二維碼案中,意外就在于最后的“被偷換的收款二維碼”,于是“數字資產”流向的最后一環進入了“被偷換的收款二維碼”,行為人得以得逞取得財物。整體地看,在買方支付后進入賣方收款端口之前,“數字資產”已進入支付通道,此時買賣雙方與第三方支付平臺之間都是一種代為保管的合同法律關系。但考慮到“貨幣占有即所有”的原理,盡管在最后的環節發生了“意外”,但那也屬于第三方支付平臺暫時擁有的財產!盡管說,這一瞬間只有短短的幾秒鐘!甚至可能更短!概言之,應當定性為盜竊罪,而非詐騙類型犯罪。
2.第三方支付平臺賬戶領域的犯罪界定
現實中獲取或竊取他人第三方支付平臺賬戶和密碼,私自轉走他人留存在第三方支付平臺自有賬戶內的資金的行為。以支付寶為例,被害人支付寶賬戶內的資金(即備付金)的性質為何?根據中國人民銀行《支付機構客戶備付金存管辦法》第二條之規定,所謂客戶備付金,是指支付機構為辦理客戶委托的支付業務而實際收到的預收待付貨幣資金。實質上,支付寶用戶與平臺之間是一種委托保管合同法律關系。不過,結合考慮“貨幣占有即所有”的原理,行為人如果借助支付平臺或用戶的“不知情”來轉移支付寶保管的他人“數字資產”[11],以盜竊定性更為妥當。此外,盜竊罪的對象原限于有形物,后來隨著電力的發現,盜竊財產性利益也構成犯罪。如今隨著電子支付時代的來臨,尤其在中國人民銀行已經開始全面啟動“數字貨幣”的時代背景下,“數字資產”的財產屬性應該得到承認。簡言之,根據社會時代的變遷與經濟條件的變化,以非法占有為目的,通過竊取密碼或私自轉走第三方支付平臺內存放的資金或“數字資產”的行為也宜認定為盜竊罪。
3.第三方支付平臺綁定信用卡等信貸產品領域的犯罪界定
2019年招商銀行宣布信用卡業務盈利近800億元,占全部盈利的86%(全部業務盈利為928.67億元)[12],信用卡業務如日中天可見一斑。但與此同時信用卡滿天飛舞,也給不法人員帶來了可乘之機和重大“商機”。第三方支付平臺的性質及其天然的支付工具性,與信用卡的綁定成為常態。近幾年,隨著網商阿里巴巴公司推出的“花唄”“借唄”、京東公司推出的“京東白條”等網絡虛擬信用支付業務猛增,被稱之為“奠基于個人消費信貸合同的支付工具”[13]。行為人利用這一便捷性實施了大量的侵財型犯罪行為。根據我國《刑法》及司法解釋之規定,對于竊取、收買、騙取或者以其他非法方式獲取他人信用卡信息資料,并通過互聯網、通訊終端等使用的,構成我國《刑法》第一百九十六條第一款第三項所稱的“冒用他人信用卡”,應當構成信用卡詐騙罪,此已由司法解釋統一尺度,應無疑義。而對于與第三方支付平臺綁定的情形則需進行探討。本文認為,關鍵在于厘清其背后的法律關系本質。就“花唄”來說,其實際上是客戶與重慶市螞蟻小微小額貸款有限公司和商融(上海)商業保理有限公司簽訂《花唄用戶服務合同》的信用支付工具[14]。諸如京東白條、微信微粒貸等信用支付工具,性質與作用機理都如出一轍。在這一過程中,第三方支付平臺的通道屬性體現的淋漓盡致,其根本不涉及前述服務合同的任何一方。簡言之,花唄等信用支付工具,屬于貸款合同的信貸產品,而支付寶等為單純的第三方支付通道。那么問題是,行為人利用第三方支付平臺綁定的“花唄”等消費支付或者申請開通“借唄”等貸款,然后轉移貸款私自占有等行為如何定性則成為問題。
橫向比較銀行信用卡與“花唄”等使用中客戶與銀行之間的法律關系,根據《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有關信用卡規定的解釋》之規定:“信用卡是指由商業銀行或者其他金融機構發行的具有消費支付、信用貸款、轉賬結算、存取現金等全部功能或者部分功能的電子支付卡。”(刑法上的信用卡相當于銀行卡,包括狹義上的信用卡(貸記卡)和借記卡)。即信用卡本質上是由銀行發行、基于客戶消費者與銀行之間簽訂合約而由消費者得以在特約商戶或代理網點進行消費支付、記賬存款或提取現金的一種信用憑證。從法律關系而言,客戶消費者與銀行之間是一種民事上的貸款合同法律關系,即發卡行根據信用卡持卡人的資信狀況給予一定信用額度,持卡人可以利用信用進行刷卡消費、轉賬結算、存取現金等(現實中也才存在一種“白戶”一說)。信用卡法律關系主要表現在以信用卡電子支付方式支付款項,而非以傳統的現金交付方式為對價,也不同于現如今利用第三方支付平臺、甚至第四方支付平臺進行支付的模式。換言之,信用卡本身即可基于特約商戶或代理網點的簽約而直接進行電子結算,具有信用支付的直接性,即“沒有中間商賺差價”。既如此,所謂“花唄”等與“信用卡”實質上并無二致,只不過貸款方有些微差異,前者是經政府批準持有金融貸款資質的小額貸款金融機構,后者則是政府批準開設的銀行金融機構,基于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一體保護而言,這兩者并無不同。我們知道,冒用他人身份進行信用卡消費支付,尤其是利用第三方支付平臺綁定信用卡進行刷卡支付、轉賬存款的等行為屬于我國《刑法》及司法解釋明確規定的“信用卡詐騙罪”。那么對于并無二致的利用第三方支付平臺進行“花唄“京東白條”等程序綁定并申請貸款而消費、侵財的行為是否也應當就此認定為“信用卡詐騙罪”則存在爭論。有論者認為“冒用他人身份進行貸款的行為,使他人背負貸款債務,行為人取得了從‘借唄’‘京東白條’等平臺套取或申請的財產性利益(貸款資金),侵害了貸款合同債權人的債權,導致債權人的財產性利益遭受損失,應以盜竊罪追責”[15]。如此說來,本質上并無二致的行為卻“風馬牛不相及”,分以信用卡詐騙罪與盜竊罪定性,而從兩罪犯罪客體、入罪門檻及法定刑的輕重梯級考量(信用卡詐騙罪略重于盜竊罪),這無形中透射出對銀行利益的特殊保護。申言之,“從反對解釋的立場而言,信用卡詐騙罪只是用來保護銀行的利益的話,那還談什么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平等一體保護呢?”(3)這是2021年2月24日閆立教授(又嚴勵)在澳門科技大學法學博士課程《刑法專題》上提及、總結的。個中情由,非本文所力逮。本文傾向認為,從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主體的平等保護立場出發,這一情形應認定為貸款詐騙罪為妥,原因正在于其實行行為重在“冒用”,而非它也。總之,從第三方支付平臺延伸鏈條至綁定信用卡、花唄等涉及信貸產品空間領域的申請貸款或轉移貸款等的行為,宜當認定為貸款詐騙罪為妥。
盜竊罪的刑法教義學理論在面對利用第三方支付平臺侵財行為的認定上存在著一定的滯后性,有必要對盜竊罪的刑法教義學知識進行更新與思考。曾幾何時,刑法教義學理論對盜竊罪的犯罪對象局限于有形物,后來隨著社會的發展與科學技術的進步,人類發現了電、天然氣等無形物,隨著它們被控制、利用并獲得了一定的經濟使用價值,盜竊電力等行為構成盜竊罪也不再成為問題。電子支付其實也一直存在,如銀行推出的網上銀行轉賬支付、手機銀行APP、信用卡支付等等,并非是第三方支付平臺帶來的新鮮事物,只不過其作為第三方支付平臺在實質上代行了原先銀行金融機構的部分功能而已。第三方支付平臺的全面涉足市場支付領域,加之我國人口基數的加持,我國儼然成為電子支付大國,可以說電子支付無時無刻不在,現實中甚至出現了部分機構或商家拒收人民幣現金的荒唐之舉(這當然是一種違法行為)。那么,隨著電子支付時代的來臨與更新換代,與電子支付附隨來的“數字資產”則成為司空見慣的“新型財物”,這類似于網絡社區中的“虛擬資產”(對虛擬資產的刑法保護也需視情況而定,并非一以概之),如此而言,盜竊罪的教義學知識亟需更新與思考,我們對犯罪對象的研究不能漠視與忽略這一“新生事物”。
利用第三方支付平臺侵財犯罪愈演愈烈,占比不斷攀升。對該類型犯罪的理論定性出現困境的原因源于對電子二維碼支付技術的本質與作用機理的模糊認知與忽視,困境的解決之道正在于對其本質與作用機理的清晰解讀與理論上的法律關系性質之透視。根據二維碼支付的延伸領域及所涉空間,對該類型侵財犯罪的類型化探究是準確定性之匙,據以上文,發生在第三方支付平臺端口領域、賬戶領域的,以盜竊罪認定為宜。而在利用第三方支付平臺涉及信貸產品領域,根據其具體情形則構成信用卡詐騙罪、貸款詐騙罪等。而對盜竊罪的教義學更新與思考則也是不可回避的現實之需,否則盜竊罪便可能成為侵財犯罪的“兜底罪名”,有違罪刑法定原則。惟此,方可化解定性之困,通暢解決之道,消弭司法亂象,統一司法裁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