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建華

快過年了,村里打電話來,說是要趁大過年,大家都回家了,趕緊將要修的村志完善一下。村里說你父親是做過村書記多年的,應該給他寫個小傳。我知道,村里今非昔比,路通了,燈亮了,水清了,人富了,該整理文化了。多好的事啊。不過,說到我的父親,我蒙了,資料,我哪里有???
我就拼命找,終于找到我父親的身份證和一頁遺書。父親1937年出生的,活到現在,也不算太長壽。我經常說他不值,但他覺得值。在這一頁遺書里,父親表達了滿足。父親滿足的理由之一是,他終于照顧好了祖母,讓祖母安詳地走完人生最后一站。虎一樣性格的父親,在他老娘面前永遠是貓一樣溫順,對他的母親聽之任之。尤其是最后的十多年里,他再忙,也要陪我的祖母說說話。祖母耳朵不好,他就嘶啞著嗓門大聲喊叫。從來不做小事的他,竟能夠不厭其煩給祖母倒馬桶。貴州伯父寄回的錢,他一分一角悉數交給祖母。再窮,家里也要備酒,每餐倒一杯白酒,孝敬他愛喝點小酒的老娘。當96歲的祖母油盡燈枯時,靠種點作物喂點豬賺點小錢的父親,硬是將祖母熱熱鬧鬧送上山。上十里,下十里,他在做崽的分上,說得起話。
在遺書里,他說:“十七歲結婚,二十歲為人之父,在極為困難時與妻一道,共建一個完美之家。三男二女,雖疾病交加,仍無夭折。迄今發展“內九外六”之家,個個人品端正,無殘疾病人,農、工、商、學各業有人。”從來不喜歡奉承晚輩的父親,最后也寫道:“外有農民企業家,內有文學創作家,更為增輝添色。”當時我這個文學創作家還名不副實,就因為那時有一本使用內部準印證出的資料本,里面收集了我在報刊連載過的系列小說。父親住院期間,要我帶過去的,同室病友爭相傳看,引發眾多溢美之詞,為病床上的父親帶來了榮光,父親心中就留出了一個作家位置給我。后來,我天使神助式地出版了長篇小說《床前明月》《鄉村候鳥》等十多部著作,把一個個作品發表在《中國作家》《小說月報》《小說選刊《北京文學》《少年文藝》《湖南文學》等刊物,加入中國作家協會,甚至敢去申報國家一級作家。這是我以前從來沒有料想的,莫不真的有一雙眼在觀照著我?
文學,其實也始終是父親的一場夢。他一直愛讀小說,也寫過詩。《茯林也有拖拉機》,是他當民兵營長時寫的代表作。許多經他以口相傳的故事,慢慢被我的文筆打磨成我的小說元素,如我的長篇小說里的許多民間故事就是聽他說的。我甚至還將他講的故事寫成民間文學作品,發到了望城縣志和湖南省民間故事集成??上У氖?,我無力勸說我的父親,以一種平和的心態,淡然整理他腦海中的眾多的民間故事,或者梳理他特有的人生經驗。要是他能夠留下幾本哪怕是雜亂無章的記錄本,我都會慢慢為之編撰成冊。
晚年的父親依然喝烈酒,依然罵看不慣的人和事。他好強,拼命養護著他的橘園和竹林,以為這些橘樹和竹筍給他晚年帶來的小錢,比崽的供奉更靠得住。
他就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我想到將他和水稻的命運結合起來寫一本詩集,叫《水稻的一生》,既為水稻寫傳,也為一個和水稻一樣平凡和歷盡艱難的人寫傳。他是一個伺候水稻終生的人,他是一個為水稻而生的人,他卻得了食管癌,是活活餓死的,水稻最后救不了他的命。不知道為什么,我寫了幾章,就是寫不好,寫不出我要的那種感覺。
父親感嘆他的一生時,寫了一大段自己的簡歷:“1971年修筑溜心壩垸,1972年抗旱保收,1974年開墾棉花基地,1975年修爛泥湖,1976年修喬口防洪閘?!彼€說“人非圣賢,孰能無過”“錯誤缺點是多,只是今生所為,并非來生重作,愿恨生不恨死,求各有恨于我者原諒,讓我笑別”。父親在被病魔折騰得只剩下五六十斤時,竟然用“笑別”作了人生的告別語。
在他感覺自己醫治無望的時候,家里來電話,說父親在家不肯打針了,將欠的零碎賬還了,要交的黨費給交了,寫悼詞要使用的個人履歷寫清楚了,他死后誰當喪事主管、最多用好多錢等等都弄清了說明了,他就在菜園子里、竹林子里、樓上樓下轉悠。癌已堵住了食道,吃不下東西,就這樣等死。他的從容,讓家里的人有些怕。我趕回家,對他說,收拾幾件衣物,隨我到醫院吧。他說,還有什么意義呢你覺得?我說,不能夠就這樣啊,離那天還早,應該不會有事的,要相信科學。沒想到他居然同意了。我安排他在中醫院住了十多天。有一天傍晚,他說,我可以吃一點東西了。那神態,特別開心。還反復問我,你說會不會診斷錯,莫又不是癌?不要以為大醫院就不搞錯,要不要再照個片子看看?我不敢和他討論,趕緊回家熬了綠豆汁送過來,還買了一個小播放機,和他最喜歡聽的花鼓戲磁帶。等我趕過去時,他眼里寫滿絕望,嘆道,沒有意義了,又水都喝不進去了。醫院方面說,這樣住也不是辦法,帶點藥回家打吧。父親也再三這么說。我就安排他打道回府,我知道這一回去意味著什么,但我能夠做什么?
父親后來說,你以為我想去醫院啊,我想著要給你面子,不然,人家以為你沒盡力,你不知道,我怕這口氣不得斷,好幾次想自己找根繩子解決算了,又真的怕別人議論,你們以后做不起人。我看著打不進藥水的他渴望長久睡去的樣子,哭了。父親看著我,眼光很柔和很平靜,第一次用最慈祥的語氣說,你們都盡力了,我沒有什么不滿意了,我把所有病都帶走了,你們好好過。
村里要修村志,是多好的事??晌艺娴恼f不好我的父親。我也真的不知道要給他寫一個怎樣的小傳。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對于他的后人,可能是神一樣的存在,但對于一個村莊,就像一棵樹、一兜草、一株水稻一樣,平淡無奇。也許,就是許許多多生生不息的平淡無奇的生命,讓一個村莊生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