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寧
一
早上醒來,阿原感覺好了很多。
昨天只是三小時的航班,阿原卻暈得翻江倒海。一直以來,阿原的中晚餐都只吃到六分飽。覺得疲勞時,阿原會補一杯下午茶。如果下午茶加了點心,晚餐就不會加主食,只是一份水果或一小碗薄粥。這是她從祖母那里延續下來的習慣,培志也了解。祖母的兄弟姐妹有六個,父親這一輩是三個,到阿原這一代,逢上獨生子女政策,家里只有阿原一個。
昨天,阿原的膽汁快要吐出時,一向彬彬有禮的培志有些驚住,說:“怎么有那么多食物吐出來?”
他把濕巾遞給她,同時也將一張濕巾掩到自己的口唇部位。
暈車,是阿原一直沒有克服的問題。
這次東京之旅是他們結婚一周年的旅行。結婚時本計劃一起旅行,因為事情多推遲了。兩個人在一起住了一年,沒有生育小孩,仍可算新婚夫婦。
這次旅行的地點,是阿原和培志一起商量的。他們一起喜歡過《東京愛情故事》里的少女,在沒有成為男女朋友時,他們還一起唱過里面的主題歌《突如其來的愛情》和《最后叫一聲丸子》。
阿原告訴培志:“我總是會因為小時候看過的一部電影或者聽到的一首歌而想去一個地方呢。”
培志笑她:“那沒有幾個地方。”
“為什么?”
“因為你要去上學,放了學還要寫作業,你媽媽一周只讓你看一次電視啊。”
“那也有很多啊,我這么大的人了,怎么會沒有一部自己的電影史呢?”
阿原的媽媽告訴培志,阿原高中畢業前家里是沒有電視看的,因為沒有時間看,晚上阿原要寫作業,大人就不看電視,怕影響阿原。
培志對阿原說自己上中學時因看電視和家長智斗的情景:“每當我一放學回家,他們就把電視線收起來。我有一次偷買了線,趁爸媽上班自己裝上線看電視,結果我爸爸下班回家摸到電視是熱的,我就挨了一頓打。后來,我每次偷看電視都是一邊看電視一邊給電視扇扇子降溫,還用冰貼給電視做冷敷,或者讓看到某部劇的同學在學校給我講。再后來我對媽媽說,我看電視也不影響我考第一,我媽才同意我看了。但沒做就反悔了,說,你把看電視的時間用來做題可以考得更好啊。你們學校的第一名一般是去南大,你再多考幾分去北大嘛。上學時,同學給我起的外號就是‘小鎮做題家’,這個外號讓我揚揚得意好幾年,現在我一聽到‘小鎮做題家’這幾個字就想吐。這是我的超級大‘吐’點。”
“哈哈,我這一生只暈車,我也是一個三線小城做題家呀。同道哦。”
這座城市近兩年有了地鐵。昨天下飛機后,在選坐計程車還是地鐵上,阿原和培志爭論了一番。
計程車要一百五六十塊,還堵車——這城市什么時候變這么大了。小時候,可是一個小時就可以繞城周游一遍的。地鐵時間雖然有保證,但是人多,還要等車。
阿原問培志:“你是為省錢吧?”
培志說:“省錢不對嗎?而且計程車慢,這個時間又堵車。”
阿原說:“我也沒有特別想快點到家,早一點遲一點我都沒有意見啊。我只是想著計程車有位置坐,車窗打開,有風吹,可以舒服一些。”
培志不說話了。培志不說話就證明他不認可阿原的提議。
阿原依了培志。
航班有些晚點,培志媽媽早就做好了晚餐,他們一下飛機就收到了媽媽問他們何時到家吃晚飯的信息。
二
在阿原心里,這座城市有三個中心點。
這三個點分別是自己讀過的小學、初中、高中。圍繞每個點,都是幾個三百六十五天的天天相見。
阿原不知不覺間長大了,這座城市也忽然變大了。
從前,以為自己高中學校的后墻就是城市的一條邊了。越過這條邊,就是出城了。現在,偶爾從高中校門前過,再沒有當年那種它的后墻是城市的一條“邊”的感覺了。它好像已經是城市被擴大后的中心。
以前,站在高中校門前朝四面一看,有兩面是樓群、街道,有一面是菜地,有一面則是通往遠處的路。
現在,路還在,菜地卻沒有了,長出了看上去十年、百年也不必去收、去重種的高級文明物種——高樓。
沒多久,只有大城市才有的地鐵也出現在這個三線小城的規劃圖里。那是隱藏在地面下的另一條路。
地鐵的出現,讓阿原對這個陪她長大的城市有了生疏感,它的存在,似乎使她和這個生身之城有了隔膜。
地鐵已經開通一年多了,阿原還一次沒有坐過。她不好奇它,也不抗拒它。
阿原害怕那種人與人之間挨到一起的氣味。
地鐵就是使人與人之間發生這樣密切接觸的工具。
在阿原很小的時候,這座城市開始有公交車。阿原的媽媽從沒帶她坐過,都是騎自行車接送阿原。到了她十二歲,法定的可以單獨騎車的年齡,爸爸媽媽給她買了她的專屬小自行車。
她不喜歡公交車的搖晃、人多、喧嘩、緩慢。
從自行車到公交車遍布,再到人人自己開車,這座城市在阿原眼皮底下越擴越大,好像擠占的都是阿原的私人空間似的。阿原明顯感到自己的私人空間越來越小。
阿原開始工作的這些年,從自己家出發,去火車站、單位、機場,去各種場所,從來沒乘坐過公共交通工具。
除了以上原因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阿原覺得乘坐公共交通工具,自己的很多衣服、高跟鞋都無法穿了。
三
阿原將一早才上身的長裙子換了下去。這是昨晚備好的今天要穿的衣服,阿原總是提前將第二天要穿的衣服準備好。她換上一條短裙和一件白襯衣,取了上次叔叔送的一只南珠,呼應碎花短裙上起伏的亮金色,然后,找出一雙平底鞋穿上。
是周末。
阿原早上醒來時就計劃這一天其他事都不做了,專門出來看看自己住了多年的這座城市,這個她出去讀大學后以為再不會回來的地方。
所有曾被自己拒絕過的公共交通工具,她想今天匯總乘坐一遍。
一些公共交通工具穿過的、從沒去過的街巷,她想在公共交通上看一眼。
這是她昨晚忽然有的一個想法。
之前,她從不乘坐它們,出門都是自己開車或者叫計程車。在這樣的一個角度,阿原清晰地看著高架橋,川流不息的行人、車輛和高速公路兩邊密不透風的樓群。
但在昨天,在培志的堅持下,她第一次坐了本市的地鐵。其實,她在其他城市無數次坐過的。
城市在地下是安靜的,地鐵車廂里很擁擠,人和人密切地貼著。每一站都有計劃好的到達時間,并不會發生堵車。有一剎那,她似乎覺得氧氣不夠用,可一轉頭也就減輕了。可能是心理錯覺。
當她到站下了車,走到地面上,已經是夜晚了。燈光正努力使夜在每個人眼里變得盡量輕微。
從沒這么真切地看過這些急匆匆的、清楚的腳步。當直升電梯升上來,最先入眼的就是街面上一雙雙移動的腳。
城市最大的變化就是使更多的女人褪下了高跟鞋、長裙,變成隨時需要奔跑的戰士裝扮——隨時可以擠各種公共交通,任意切換為適合各種場地的擒拿蒸炒模式。
一件禁得起灰塵、人群之間的摩肩接踵、車輛每一次的停靠和抵達的磕碰的衣服,已是這座城市里成年人必備的裝束之一。阿原不喜歡那樣的衣服。
這是六月的一個周末。
人群緊密處,皮膚碰上了都要粘一起,呼吸里會呼到彼此早餐的氣息。
城市生活更粗糙的一面在盛夏顯露無遺:每天要換了拖地板后的汗濕衣服才可以體面地出門,而出了門,又是一件汗水濡濕的衣服加身。
乘坐公共交通工具,意味著前后左右都貼著人,有限的空間全是人,是夏天汗水的各種味道。這味道像陳年不洗的棉大衣在早晨里散開,冒出油煙和灰塵。
阿原那些坐公交車上班的愛美的同事,每天都要早到十分鐘——為了能從容趕去洗手間重新換一件衣服。
也有一些同事,如果沒有邀約、接待或各種任務,平時就是一身在自家廚房里的打扮上班。
經過漫長的公共交通抵達單位,再好的衣服也會變得松弛和皺巴巴,有了汗漬和灰塵,有了別人的氣味。那是從人流的潮水中穿過、從上下班的蜂擁中擠過的印子。
蓬頭垢面,襪滑金釵溜,是街上行人常見的樣子。所以這街上,這城市,盛裝的女人和衣著整齊的男人都不多。
本以為,這樣的密集人群里奔走的生活都是別的城市的,不是自己的城市。十年前,阿原到了比自己生活的小城繁華的大城市讀書,見識過那種擁擠和稠密后,覺得還是自己的小城宜居。
阿原工作后,添了更多好看的衣服。阿原怕搬來搬去,每一件都想天天放在身邊,自己能隨時選用。這也是她喜歡在一個地方久住下來的理由。房屋、器具都是外物,衣服算起來也是,但在阿原看來,衣服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
每天都穿著自己喜歡的衣服出門,那是多么開心啊,也是一天開始的儀式啊。
那是一個初成的女人在發自內心地對自己表達尊敬和熱愛。
四
阿原從小時上學,到長大后出差,都是爸媽接送。爸媽的青春就是一部完美的育兒史。
之所以處處陪護、接送,一是為治安,擔心她一個人走路不安全,怕誘拐孩童的壞人在阿原身邊出現;二是有心結,阿原幼兒園時的同班同學放學回家,跟在奶奶身后沒有拉著手走,就在自己家樓下不小心掉下窨井,被污水卷走了。那對父母當時就搬離了這個小區,再也沒有回來過。據說,因為傷心,他們也沒再生一個孩子。
那件事發生以后,無論她到哪里,爸爸媽媽都護送,尤其到了這個城市漫長的雨季,更是到哪兒都緊緊拉住她的手,一刻不松。
現在,她結婚了,開始自己開車上班,去商場、機場。
爸爸媽媽也退休了。為了避開冬天的冷和春天飛花時的皮膚過敏,爸爸在南方一個小城買了一間小屋,一年中有半年時間在南方住。
而阿原,也有了培志,有了另一對父母。爸爸媽媽放心了很多。他們老了,終于可以過自己的生活了。
阿原穿好衣服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打開遮陽傘,步行向小區出口右側的公交車站走去。
她不知道即將到站的這路車是去哪里。但是,她知道公共交通的道理就是將這座城市的每一處都連接得嚴絲合縫。坐上哪一路車,去了哪里,都會轉到自己想到的終點。無論路怎么彎曲,都有可溝通的交匯之處。
到的這輛公交車是五十二路車,阿原收了遮陽傘就上了車。這座城市的公交線路,一向是按次序增加。第一條就是一路,第二條是二路,依次排列,五十二路就說明這城市的公交線已經有五十條以上了。
阿原小時候,城里是沒有幾路公交車的。從小時候到現在,只是二十幾年時間罷了。
都有五十多條公交線路了,自己居然沒有坐過一條。一上車,阿原就看車上的路線圖,一共有二十站。起點是長途車站,終點是火車南站。阿原上來這一站,已經是起點之后的第六站了。
這一路車,經過市中心的兩個醫院。阿原周圍的幾個人,懷里抱著大飯盒。這每一個送飯的人,都是一家人中的一個啊。那生病的,也必是他們的一個家人。家庭是一個多么奇妙的組織機構啊。
無論男女老少,都有一個家庭,有或多或少的家人與之密切相連,不會是單獨的一個。
這世上有單獨的一個人嗎?無長、無幼,無親、無戚。或者無妻、無子,無夫、無父。有,但不是太多。
人這種生物,總是要在很多人的圍裹里活著才覺得是在活著吧。背負著很多家人,置備著很多物品,又罵罵咧咧覺得金錢是污濁的。
有幾個人說話聲音特別大。阿原低下頭,用袖口香水清淡的果香掩蓋那些聲音。好的香水是該有消音作用的。
貼在阿原后面的一個男人在打電話,一點沒有降低聲音的意思,一字一句錐進阿原的耳朵:“哈哈,我是很務虛……好吧,你們學物理的都務實,我搞人文的就是胡來,拜托啊,什么時候和月球通航,記得通知我,當然,你們票價不要定高,就定在我的工資除生活費后可以攢夠的范圍,或者你贈我一張機票,或者在你那兒我能謀到一個差事,我也從今洗手不務虛的了。”
五
五十二路車的終點是火車站,火車站下面是地鐵。就是阿原昨天才第一次坐過的地鐵。
這地鐵已經修有三條線,分稱為一號線、二號線、三號線。其中一號線是環線。
阿原下了五十二路公交車,轉上地鐵。
阿原上了往機場方向去的一列。昨天是從那兒過來的。
地鐵上,幾乎所有人都拖著行李。
這座城市有了機場后,就有了機場班車,現在又有了地鐵。
大地有多深啊。天上有航班,地下有火車,這個世界越來越成為奇跡呈現的場地。這些,都曾是阿原二三十年的成長中無知無覺的部分。
機場在這個城市的最外圍,曾經是這個城市下屬的一個縣的野外部分。
機場的反方向則是公墓。那個方位,阿原去過。阿原的祖父、祖母埋在那里,一些阿原沒見過的親人也埋在那里。
那有清一色的水泥墓。墓碑下,隔著一層水泥,安息著早已沒有了溫度的人。
埋葬祖父時阿原也在。爸爸說,當年,他的爺爺下葬時用的是木棺,是長在家門口的、一棵有生命的樹載著他入土為安的。
有一天,他們會一起成為泥土的一部分,木頭和血肉一起融入大地,不會擔心和大地彼此失去。
而到了阿原的祖父,已開始實行火葬。只能是一只小而結實的陶瓷罐收埋了。烈火燒化過的肉身埋入泥土了,卻還是和大地隔了一層陶瓷,不知道哪一天才能真正合而為一地化掉。
埋了祖父的那一天,阿原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所在的生活和曾經的生活開始有裂縫了。
然后,是阿原結婚前,爸爸又特意帶她去拜祭了祖父和其他祖輩,向他們稟告阿原的婚事。
那一次,也帶了培志去。在父親老家的風俗里,帶培志去了祖宗墳上,也是正式認他做了家人。
六
在這座城市里,阿原和培志一起長大。
他們讀同一所小學、中學,然后,又同一年讀大學,又碰巧都選擇回到這座城市工作。
在這座城市里,有他們的父母,有不用奮斗的房子,有踏實篤定的各路親人,有不用他們憂慮經濟的人生。
作為獨生子女,不是他們沒有勇氣遠離故鄉去遠方生活,是他們的父母沒有勇氣放他們遠走高飛。回來也好,不用憂慮住房,一馬平川的一生,是和平世界幸福人生的終極存在方式,或者說,是在貧窮中度過半生的上一代人對幸福生活的定義。
在一個小城,綠水青山,父母兒女,這樣一種對生活的有把握感和安然感,拜物質所給予的安穩為底,精神也更加趨于平靜:她和培志,不會有父母那一代為物質而生的焦慮和爭執,不會因這些啟隙而影響情緒,彼此之間的感情不會被這些因素破壞。祖母對阿原說過:“為衣食憂愁時,人是沒有好脾氣的。”
處于這樣的情境,感情也似多了幾層無可挑剔的溫潤作了包裹。為誰多做一點家務就爭吵嗎?不會,請一個家政工人好了。為了節日少了彼此一份禮物爭吵嗎?不會,本來已無所缺。
自從有了網購,有了筆記本的提醒服務,在網絡上點一個禮物,網上付款,不用挪動一步,表達心意的實物就被送上門。省略了去商場的人工,省略了時間,也省略了因禮數不周而產生的嫌隙。
這座城市,因為有一條大河從中穿過,被分隔成河南和河北兩個部分。河上有橋,很多年前擺渡過河的方式早已不在,近幾年,河水之下還有了隧道。
從前阿原每天上下班都是走河上的大橋,有了隧道之后,她每天上下班都從隧道走。
這一段隧道時間,曾是阿原一天中最神秘的時間。頭上是河水,她開車從河底穿過。
曾有一剎那,她坐在車上,恍惚產生一種假設:
河水從頭上透下來,淹沒了她的車子,她看到兩側無數車輛被大水圍困。然后天黑下來,她永遠留在這段隧道中生活。再無可擴大的生活的半徑,她安靜地在水下過完余生。
可是,幾分鐘之后,隧道過完,路又出現了,各種喧囂的市聲又齊涌到面前。
如果是早晨,太陽會明晃晃地掛到車窗前。如果是夜晚,眼前會有萬盞明燈閃耀,又是熱騰騰的生活。爸爸媽媽在問晚餐吃什么,培志在問她幾點到家。
現在,她和培志住到了一起,他們說,這就是——婚姻。
他們有單獨的房子,培志爸爸媽媽那兒也有他們的一間臥室。培志的家人沒有催他們生寶寶,自己的家人也不擔心她和培志如何相處。
阿原大學畢業的暑假,高中同學聚會時遇到培志。酒會后一起唱歌、跳舞,培志問阿原:“做我女朋友好嗎?”
阿原說:“好。”
這在之前,他們只是小學、中學校友。共同熟悉的人事雖多,彼此之間卻并不熟。這天之后,他們開始了交往。
秋天,阿原順利考上了工作崗位。培志在出國讀博和工作之間徘徊。
培志爸爸說:“讀書花費的這一百多萬,夠你在這座城市把一個家安穩了,一圈書讀下來也就是為了一份工作、一個房子,安安穩穩去生活。”
培志心里想著出去。因為他知道,這一次不出去,這一生也就局限在這個城市中了,生老病死,能離開的機會不多。
現在,有了阿原,他猶豫了,雖然他已經收到了錄取通知書。
培志提議阿原同自己一起出去,阿原征求了父母的意見。
阿原繼續出去讀書,回來也未見得就能有目前這個工作,這是阿原爸爸的認識。
阿原爸爸媽媽存款的主要作用,是準備給阿原買嫁妝的,他們想風風光光地嫁阿原,他們在這個小城生活了一輩子,怎么嫁女兒是他們小半生的理想。
培志一方認為,若培志和阿原結婚,就更不會讓他們遠行出去讀書了。在家邊上讀一個不溫不燙的專業,又不是培志的心愿。而出去,阿原這一方的學費、生活費,她自己的父母斷不會出。當然,若出了,以阿原的心氣,也未必接受。
培志曾經的理想是機器人制造工程師。他想出去讀書,了解不一樣的教育,不只是看世界。若是為看世界,去旅行也是能夠個邊的。一年去兩三個地方,十年二十年下來,也就差不多搭到世界的邊了。
另一條說服了培志的原因,是幾年之中,培志眼見幾個在國外名校讀完了博士的同學回到這座城市,安然地結婚、工作,好像只是去看了一場賽季較長的球賽。也有在其他城市安家的同學,有在上海、北京的,也有在比這個城市還偏遠的小城的。
七八年的時光走過,生活的表面都是一樣。每個人都在為生存奔忙,要買房、要嫁娶、要洗碗買菜,要用一樣的程序過日子。然后,才是其他。只是順序有點不同而已。這樣一想,培志的心漸漸靜了。
“看過一個世界與沒看過一個世界實際也沒有什么不同。”有一天晚上,阿原和培志一起溜去小學念書的操場,阿原趴在雙杠上,對吊著單杠的培志說。
“經歷是個人的部分,有時只是為了回憶,不是用它生活。”
“那只是個體的心理感受哈,這個世界上,人是有心的,物也是有心的,不能忽視了心而只看外在長成什么樣子。”
“殊途同歸,大家最后總是要同歸的。”
那個晚上,阿原還沒和培志結婚。
阿原在遇到培志前,偶爾也想過未來的結婚對象。遇到培志時,她仍沒有去談一場戀愛的欲望。只是人生的進度表,到了婚姻這個貌似的必選項目下。
阿原心里的好青年,不是電視里歪斜的“小鮮肉”,而是青春健壯,愛勞動又仁義、憨厚,不僅會耕田、打獵、騎馬,還會徒手蓋出一座房子的——只要土地不那么貴。這才是可以成為她丈夫的男孩子。
作為獨生子女的培志,也是父母用心尖護著長大的。培志的祖父母只他父親一個兒子,因而他也就沒有其他堂房兄弟姐妹。他有一個姑姑。姑姑四十多歲了,還是單身。阿原也并無其他兄弟姐妹。
培志和阿原決定結婚,雙方父母都是開心的。孩子總算每天都有一個伴了。他們多么怕孩子們孤獨啊。
七
阿原結婚時,伴娘是小學同學瑞微。
她以為,她和瑞微自初一那年分開后,再也不會見到了。初一結束的暑假,瑞微還不到十四歲,她當教師的爸爸賣了家里城中心的一處老房子,給她辦了加拿大移民手續。在商場工作的媽媽正好下崗,就辦了陪讀。
高中畢業后,瑞微申請了國內的大學。以瑞微初中時的成績,讀不了這城里的重點高中,而讀不了重點高中,意味著升一所普通大學都難。
一年前,瑞微回到這座城市的開發區任職,彼時身份是北大的博士在讀生,提前和家鄉的單位簽下了工作合約。
回到家鄉,是瑞微惦記了很久的心事。
這是瑞微爸爸沒想到的。爸爸以為她不會回來了。一個小城市的女孩子出去了再回來的概率是很小的。
瑞微出去時,小城里沒有一張出國留學機構的牌子,現在則是鋪天蓋地了。那時年輕人選新衣都要坐上八九個小時的汽車去上海買。他們認為上海的衣服新式樣多、洋氣。瑞微爸爸大學畢業回了家鄉小城,和當時在國營商店當售貨員的媽媽結婚,他同學留在上海的很多。二十年前,在上海,普通家庭的孩子出國已成一股潮流時,此地人還皆以為是遙遠的、不和自己沾邊之事物。爸爸說:“城是分線的,分的是啥線,一線二線,線畫在哪里,是很清楚的。”
爸爸還對瑞微說:“爸爸現在過的,起碼是叔叔們十五年前的生活,大城市的人過完的生活,思想的境界,精神的經歷,用了十年時間,傳到咱們這里。”
有一次,爸爸說得更直接:“我們小城市,很多時候,過的是大城市過完不要的二手生活。你不去和他們一起,我是指同步去經歷一點,將來你都沒有資格去討論和論證這些對自己的意義。而所謂的求而不果、思而不得,并不是用放棄就能了結的。”
當然,爸爸的初心之起,是瑞微當時的成績。在這座城市,重點高中讀不上,就基本無緣重點大學。對這個當年哭著被爸爸送出去讀書的小女孩,爸爸也有無數的舍不得,只是無奈下的權衡。既然已經離開,就不要回來,就是回來了,也要換一個交通、資源情況更好的城市。
然而,瑞微的回來,卻結結實實地給阿原增了一份在家鄉生活的底氣和活力。好像有一刻,阿原沉到某個生活的水塘底部了——可瑞微來了,把她打撈了上來。
瑞微那么輕易地就化解了阿原心里莫名的隱痛——瑞微回來了。
是的,生活就是小伙伴們穿上新買來的小裙子,一起喝喝茶唱唱歌的下午啊。就是有瑞微這樣一個出去又回來的小女孩的下午啊。它是成年后仍能冒出滾滾朝氣的時刻。
隔上十天半月,來上這么一個有瑞微的下午。這樣的下午,讓阿原偶爾地想通了生活。
八
地鐵到了機場站,阿原沒有下來。各種指示牌下的機場地鐵站,人流涌動。
這個城市,每天有多少人從這里出去,又從這里回來啊。
昨天下了航班暈吐的那一剎那,阿原心里很委屈。她覺得培志不會照顧自己,還嫌棄自己嬌氣。
可是,隔天一看那小小的細節被新一天的大太陽一照,就照沒了——自己真是太計較了。這世界上那么多人,這機場那么多人,自己和培志,就是今天看到的人流中微不足道的兩個人。人都如此微小,發生在人身上的事件、情緒更小。
婚禮上,爸爸對培志爸爸、媽媽說:“請多關照。”
培志的爸爸、媽媽對阿原說:“請多關照培志。”
對這一句話,媽媽是有點不高興的,應該是培志關照阿原啊。
阿原反駁媽媽,說:“兩個人是互相關照啊。”
爸爸支持阿原,對她和培志說:“將來我們總會先離開,在這世上只有你和培志是親人。在一起久了,就是血和肉都能長到一起的親人。這種感情不要輕視,也不要輕易放棄。不管這世界上的婚姻變得多么不可信任和動蕩,你們不遇到特別原則的問題就不要輕言離散。要一起好好的,一起去走盡量長的路,這樣不是為了我們安心,是在你們年齡越來越大后,會更加知道自己多么需要有個血親之外的伴侶。讓你們不再去愛上別的人是殘酷的。愛上另外的人,有可能發自內心,也有可能是外部條件所致,這些都會發生。還有其他不可預知的困難,等這些——無論小問題還是大問題在眼前的時候,希望你們閉上眼睛,用一分鐘時間回想下今天,你們這樣站在一起,被我們祝福。”
阿原在座椅上閉上眼睛。
媽媽也說過:“你會慢慢生出屬于自己的、對付人生的鎧甲,你早晚會成為一個身披鎧甲的人,刀槍不入地對待生活。”
媽媽還說:“這鎧甲厚不厚,要用一生的時間才知道。這件鎧甲,別人給不了你。熔鑄這甲片的,是你可以掌握的物質,是對磨難的真心領悟。是你會的一樣東西,是你對付生活的獨特辦法,是這些之中你有增無減的、能讓自己活得好一些的底氣。”
這些話說得如此鄭重,自己只是去結婚呀,又不是去一個不可回還的戰場。
約定一起生活的誓言,說了也可以不算數的,當然也可以算數一會兒。不管這一會兒的長度是半生還是一生,總要偶爾記得用它當生氣時的修正液。
“這世界總是有規則和秩序的,可這些規則和秩序遠不夠完整。生而為人,就生在這其中。是的,我會愛上其他人,因為我一直欣賞比自己更優秀的人。我是正常的女人,還會再成長的女人,我可能也抵御不住那些誘惑,我也會厭倦自己。但我會愛被雙方父母、親人祝福過的婚姻。我不會不管不顧。年紀越大,我會更好,我會和培志一年一年過下去的。
“培志也會遇到他自己的狀況吧。他和我之間,也只是偶然遇到,剛好條件合適。也許都不是愛,但因為某些條件的契合,兩個人選擇了共同生活,選擇了締結婚姻,兩個從小都無兄無弟無姊無妹的人,我們只是希望用婚姻這個形式帶來一個親人吧。
“培志有一天也會遇到很多糾結,遇到更喜歡的人,或者,他希望獨自一個人進行他的人生。他說過,集體生活使他厭倦——婚姻就是一個延續的集體生活。一個安安穩穩、平平淡淡、瑣瑣碎碎的婚姻,是否值得讓人經歷?是否,和誰都不過如此?”她想。
媽媽說:“那些消磨人婚姻意志的不愉快,比之于孤獨、病痛、死亡與離散,都是輕微的。”
她想,只要活著,就要在每天早上高興地醒來——打扮得新新鮮鮮、振作地生活,這或許是成為女人的捷徑。
九
這一年,兩個人一起過下來,生活中的摩擦都只是小事情啊,禁不起回想。那么多小題目、小凹凸,睡了一夜就會在心里抹平。
最容易起皺的是什么?——每天都能被抹平整的是什么?作為人,不會去懼怕處理它們吧。倚在地鐵上,在哐當哐當的聲音里,阿原忽然發覺大半天公共交通晃下來,自己并沒有暈車。
離開東京的晚上,阿原和培志去手拉著手街上走了走。阿原說:“多像去年啊。去年這時,我們決定結婚。”
“我們已經是過了紙婚的人啦。”
“紙婚也許是另一個意思,不是說婚姻,是說經歷第一年婚姻的人,像一張紙,遇不得雨水、淚水,怕被浸到泡爛,也遇不得折疊和摩擦,容易起皺。”
“婚姻就是一個團隊組合啊,一起養養兒女,對付各種以一人之力對付不了的事,互相陪伴一下。”
“紙婚下面是什么婚呢?”
“布呀,然后是皮革、木、鐵、銅……哈哈。”
“呀,從紙升到布啦。”
“哈哈,能打上結啦……”
“第二年是楊樹婚,我同事說的,他們家將第二年叫‘楊樹婚’。”
“沒啥區別。”
“人生不只有婚姻啊,甚至父母。”
“我自己知道,別人看我似無所求,可我缺的多了去了。”
時間是正午偏后了。從機場站出來,阿原又轉回了火車站。
從地鐵站上來往公交站走,路過一溜書攤,阿原看到了幾本可愛的小臺歷。才是十月,遠沒有到年終,新臺歷卻出來了,是從現在的十月開始的紀年法子。阿原驚訝:“新一年不是從元月一日開始嗎?新臺歷的第一頁不都是元月一日這天嗎?”
賣臺歷的小姐姐笑:“還有從九月一日開始的新臺歷呢。”她拿起一本指給阿原看。
培志打來電話,問她晚餐的安排,說下午一個高中同學從外地回來,晚上要請他們一起聚會,阿原是否一起參加。
阿原算了一下時間,說:“那請他到家里吧,我一會兒去菜市場,我們還沒在家里宴過客呢,今天就在家里準備幾個小菜,大家喝幾杯。”
掛了電話,阿原給培志發信息:“還記得你的機器人工程師的理想嗎?我今天仔細想了你之前的建議和爸媽當時說的那些話。這個問題,我要和你重新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