檸檬樹

陳迎東

初識檸檬樹，是在漳州南靖縣一個山村的朋友家。那幾年，我在漳州南靖縣工作，因為工作地點離朋友家不遠，有空閑機會，便經常去拜訪他。朋友經營一個果苗基地，在一個角落，他用泡沫箱種著幾棵檸檬樹。

檸檬樹和柑橘樹的植株看起來幾乎一樣，不熟悉的人很難分辨清楚。我也一樣，初見以為是柑橘樹。其實我以前是見過柑橘樹的，不過沒有去認真注意罷了。相對于柑橘樹而言，檸檬樹的分枝上是比較少刺或者無刺的，葉子更加肥厚一些，近似橢圓的形狀，葉片頂端稍尖，邊緣部分有條紋，葉片比較密集的生長在一起。最好分辨的是它們的花。檸檬花瓣的里面為淺白色，越往外面仿佛是漸漸洇染上了中國畫的淡紫色顏料，清麗又不失典雅高貴。而柑橘開的花則是素白色的，十二三歲正處于發育初期的少女一般，不諳世事的純粹和純潔。

幾棵檸檬樹長得蔥蔥郁郁的。過不了多久，我再去朋友家，便看見它們開花了。花開滿枝，滿枝春光，引來羨艷的蝴蝶，勤勞的蜜蜂，整天嚶嚶嗡嗡的，熱鬧得像上中學那時候學校里大食堂開午飯的場景。接著又陸陸續續地結果了，一顆顆紡錘形的青果掛上枝頭，日漸膨大。完全成熟的檸檬果呈現著肥嘟嘟的金黃，仿佛可愛的胖娃娃，不僅好看，而且喜氣，絲毫不亞于柑橘。以前所見的檸檬果，都是超市貨架上整齊排列的商品，和這掛在樹上隨風搖曳，顯耀著太陽光澤的活色生香的果實，看在眼里的那種感覺和心情，簡直不可相提并論——我是一下子就喜歡上它了的。后來，偶然在中國詩歌網上讀到燕山翁的一首七絕，題目就是《檸檬》，寫得極具神韻與風趣，共鳴了我心中的所想所感。

“倚窗合旭孕花苞，

金果壓枝風慢搖；

馥郁隔墻三五里，

招來閑客品春潮。”

搖頭晃腦，細細品之，越咂巴越覺得有味。腦袋一熱，大腿一拍，便決定，我也要種一棵。

朋友說，檸檬好種，扦插就可成活。我剪了兩根比較肥壯的枝椏帶回家，種在房子后面的空地上。我家后面本來有一叢芭蕉樹，我想，芭蕉樹們這下可有新玩伴了。然而，過了半個月去看，卻沒見發芽，細看，竟然已枯死了。朋友說，他那幾棵檸檬樹都是扦插成活起來的。不知為何，到了我手上，這方法竟不好使了。他說剛開始要每天都澆點水，等到成活了，勤施肥，一次不必多，就像人一樣，少食多餐，最好是綠肥，長得就快了，檸檬賊賤的。我也知道，我種過菖蒲、玫瑰、茉莉花等，也是普通的花草，并不高貴，然而都活得不久。看來是我不夠細心，沒耐性，這樣就不適合侍弄花草果樹之類的了。朋友又說，種農作物也好，花草果蔬也好，都是要用點心的，把它們當成自己的孩子看待，就不會讓我們失望的。看我有了頹意，他止住話，不敢再多說，怕我完全失去信心。為了不掃了我的興，朋友干脆把一棵已經在結果的檸檬樹，修剪掉過長的枝葉，連泡沫箱一起搬到我的車后箱，讓我帶回了家，連根帶土一起種在了我家后面的空地上。

此后，朋友會經常提醒我，記得給檸檬樹澆水施肥。那棵檸檬樹也不負我們所望，熱熱鬧鬧地開花，歡歡喜喜地結果，像一個大戶人家一樣，大枝小椏上掛滿了金燦燦的小燈籠。我在看書累了，或者有朋友來訪，便會去房子后面轉轉，看看那里的芭蕉，檸檬。芭蕉潑綠墨，輕拂春風意；檸檬提燈籠，疑似貴妃來。這般詩情畫意，每每令人心曠神怡，胸中便有了詩書華章。后來，我干脆自己動手，撿來幾個隨形鵝卵石，一塊青石板，在檸檬樹邊壘了一副石桌椅，看起來倒也古樸雅致。閑暇時間，或一壺清茶，自斟自品，一卷詩書，半山夕陽。或三五好友闊談，無論文壇趣事，娛樂八卦，或者民生魚米油鹽，天下風云，再佐以薄酒花生，可真知灼見，一語道破，可瘋瘋癲癲，半夢半醒。一邊是檸檬金果碩碩，一邊是芭蕉綠簾掩面，風和日麗，時光大好，意氣風發，如回少年，如此日子，勝于神仙，又夫復何求。

一天，鄰居那個七八歲的小女孩過來“偷摘”我的檸檬果，不曾想卻被尖刺扎破了手背，疼得皺緊了眉目，卻又啞巴吃黃連，不敢叫出聲。湊巧，正在二樓窗子邊伸懶腰的我把這一切都盡收眼底，一時生出點幸災樂禍的小壞心思來。我跑下樓，盯住她，故意拉著臉說，你怎么偷摘我的檸檬呢？她滿臉憋得通紅，羞愧地低下頭，囁嚅著說，我是看著這果子長得好看，摘一顆……好玩，并不是要吃的。哈哈哈，她急得都有點語無倫次了，一句話也不經意地暴露了她那此地無銀三百兩之意。我摘下一顆熟透的檸檬，剝開皮塞到她手上，唬她，你真的想吃？如果你把這個檸檬吃了，我再送你兩個，還不會告訴你媽媽。她一聽高興壞了，此時情景，她倒不是真的那么想吃檸檬了，實在是怕她媽媽知道了會責怪她。她的媽媽平時對她管教挺嚴苛的，家風甚緊。當下，她不假思索地狠狠咬上一口，倏地，整張臉都酸得扭曲起來，活脫脫一個滿是褶皺的小籠包子，那本來因為疼尚可勉強忍住的兩顆淚珠，這下子是怎么也忍不住流下來了，恰應了梨花帶雨這個佳句，煞是可愛。她忙不迭地呸了幾口說，叔叔，這不能吃，酸死人了。我笑哈哈地告訴她說，能吃的，但是不能這樣吃。我順手又摘下了兩顆檸檬果遞給她，說，回去叫你媽媽切成薄薄的，一片一片的，曬干了，和蜂蜜一起泡水給你喝，酸酸甜甜的，比娃哈哈還好喝呢。她用衣袖揩去臉上的眼淚，四川變臉一樣，瞬間笑成一朵太陽菊，一蹦一跳地回家了。

其實，我自己卻很少去摘檸檬果。一來，是骨子里那種不可否認的懶，懶得去弄。二來，我沒有喝檸檬水的習慣，并不是討厭的緣故。三來，我總是喜歡樹上掛著的檸檬果，不管青的黃的，掛得越多越覺得好看。我種檸檬樹的初衷，也是為了賞心悅目，并非是為了口腹之欲。因此，常有一些檸檬果熟透了，落在地上爛掉了。或許是愛屋及烏吧，有時候我看著地上正在爛掉的檸檬果，嗅著一絲絲腐酸的氣味，心中竟然也會生出那也是一種美的感覺。

我的外甥女知道了，卻覺得甚是可惜。她跟我念叨過，超市里一顆檸檬果要四五塊錢，她偶爾也買過，我這里卻在浪費。見我仍然無動于衷，無所行動，后來，她就會經常來，找那些已經大熟的檸檬果，摘去她那里處理。

不久，她給我送來了一小玻璃罐干檸檬片，囑我記得去買一瓶蜂蜜，泡溫開水喝。她說，檸檬水口感非常好，如果堅持每天喝一杯，不僅可以消除疲勞，提神醒腦，還能促進身體排毒。況且，檸檬含有豐富的維生素C，有利于鈣質吸收，能夠提高身體免疫力，延緩衰老……諸多好處，把個檸檬夸得倒像西游記里的人參果。又說，你喜歡看書，累了喝一杯，正好適合。此后，她總是會估量著時間，適時地給我送來一罐干檸檬片。

我上百度查了一下，檸檬果對人體確實有諸多好處。有所遺憾的是，在古代，人們只知道檸檬是酸澀的、甚至是有點苦的一種野果，這種認知的局限性，導致鮮有人去關注它，更別說青睞了。否則的話，以中國文人的風華才情，當會留下一些像檸檬果一樣，入口而能余味無窮的好詞佳句來。直到十八世紀中葉，英國人發現檸檬汁可以有效地醫治敗血病，它的價值，才漸漸得到人們的肯定和賞識。

再后來，我們村的空地都被政府征用了。苦了那幾棵玉樹臨風的芭蕉樹，無處安身，直接就被推土機推掉了。就當是它們為了時代的發展作出的犧牲吧，我如此想著，內心仍不免戚戚然。那棵檸檬樹則被我移栽到一個瓦甕里，放在靠近墻腳的地方，至今仍然活著，仍然堅持著，一年四季，照樣開著花結著果。只是，枝葉疏落，無精打采的，沒有以前那么蔥蘢活潑了，結的果也少了，小了。應該是那個瓦甕太小，土壤少，肥水不夠，囿得它的根須難于舒展拳腳的緣故吧。

又有什么辦法呢，境遇如此，非我能左右。能夠慶幸的是，閩南沿海地區的氣候尚好，溫暖濕潤，四季溫差不大，很適合檸檬樹的生長。更應該慶幸的是，我們互相沒有放棄，也沒有辜負對方。我們都努力地活著，努力地開花結果，互相珍惜這種難得的緣分，這就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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