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瀟

周好璐在《拜月亭》中扮演王瑞蘭(左)。右上圖為《拜月亭·踏傘》劇照,右下圖為《拜月亭·拜月》劇照。
“我的家族就像蒲公英一樣,由南向北,在昆曲傳承的道路上一路傳遞。1921 年我的祖父考入蘇州昆劇傳習所,后 來落戶杭州;我的父母則在南京繼續戲曲事業,父親在江蘇省昆劇院,母親在江蘇省京劇院。高中畢業,我考入了中國戲曲學院,畢業后在北京繼續傳承昆曲。”昆曲“傳”字輩第三代直系傳人周好璐對《環球人物》 記者說,“唱著昆曲,由南向北一路走好路,最腳踏實地的 好路。”
“9歲時,我跟在奶奶身后,學《游園驚夢》,一晃30 多年。”周好璐感嘆。近期,她正為即將在天橋劇院上演的 摘錦版《拜月亭》做準備,大大的落地窗對著小區花園,寬 敞的客廳里沒有茶幾,為的是在家中能夠經常練習。
小時候,周好璐經常住在杭州爺爺奶奶家,爺爺周傳瑛、 奶奶張嫻在家中教授從南北昆劇團慕名而來的青年演員,“從 早到晚就是教戲,好像他們活著的意義就是讓昆曲傳承下 去。”這幾年,周好璐的父母觀看她表演時,“我爸媽說,有 那么幾個瞬間恍惚覺得是奶奶站在臺上。”
“橫亙著歲月的河,昆曲是對岸的風景。”周好璐對這 句話情有獨鐘,“昆曲有著悠久歷史,但它不老,永遠就在 對岸那個精神世界中,與我平行而動,超越時空的桎梏,所 以它永遠是新的。”
周好璐學的是閨門旦,閨門旦主要演大家閨秀等未婚少 女,演繹的角色大多柔美典雅、身段細膩,比如《牡丹亭》 里的杜麗娘、《西廂記》里的崔鶯鶯等。“我進入這些鮮活的 角色,發現昆曲是一個能與現代人產生共情的藝術手法。”
多年來從事閨門旦,周好璐從這些角色中發現了一種特 質,“她們的細膩都隱藏在一顰一笑營造的素雅氣氛之中, 用現在流行的風格來比喻,就是莫蘭迪色的人物,有‘高級 感’。” 明末清初的戲曲作家李漁曾對尤物(美人)做過一番 點睛之評,“尤物維何?加之以態,則物而尤矣。”意思是說, 美人之美,僅靠美貌是不夠的,媚態風情是讓她打動人心的 關鍵。 “這與昆曲里閨門旦是一樣的。”
在周好璐看來,昆曲有別于其他戲曲的關鍵是表現美人 的媚,“像把一種難以把握的美味吊出來”。而能把“美味吊 出來”,卻沒那么容易,需要不停地練習、積累和提煉。“昆 曲是雅音,它脫胎于中國傳統文學,唐詩宋詞的意象在昆曲 中比比皆是,它的很多曲牌是和宋詞詞牌是一樣的。”因此, 提煉昆曲的媚,不能刻意夸張,而得先進入文學,從文學中 提煉。接著,“便要以唱功入手了”。

“唱腔是昆曲的靈魂。” 明代“曲圣”魏良輔創造了昆 曲的“水磨腔”,奠定了昆曲演唱的特色 :放慢拍子,延緩 節奏,以便在旋律進行中運用較多的裝飾性花腔,更有“轉 音若絲”的特點。演唱時要有板有眼,對音律節奏有很好的 把握。“一板一眼”,這個成語來源于以昆曲為代表的傳統戲 曲,每小節中最強的拍子叫板,其余的拍子叫眼。“一顰一 笑也要有節奏板眼。節奏亂了,笑起來就沒了韻律感,進而 失了美感,角色就‘失態’了。”比如扮演杜麗娘時,就得 以傳統演唱氣息結合板眼節奏,配以一顰一笑,方能進入 400年前的風情狀態,狀態一來,開口一唱便是昆曲。
在其他傳統戲曲方面,周好璐學過京劇,“京劇像大寫 意的潑墨山水畫,學過京劇之后更能感受到昆曲的細膩與特 別,它在塑造更立體的人物形象上,有自己的特色。”
對周好璐來說,昆曲是“舊人、舊事、舊的心緒,舊情 未了”。2006年2月14日,周好璐的奶奶張嫻“聽著學生們 唱《長生殿》,在杭州家中去世”。《長生殿》是清代戲曲家 洪昇編寫的昆曲作品,張嫻也正是以扮演《長生殿》中的楊 貴妃為世人所銘記的。周好璐從中國戲曲學院畢業,回到杭州。整理遺物時,發現爺爺奶奶留下一個舊箱子,裝滿了劇 本和表演錄像,一筆一畫情溢紙面,一招一式栩栩如生,一直保持鎮靜的她“眼淚還是沒止住”。
這一箱珍貴遺產,“如果不繼承就是一箱子廢紙,如果繼承了,這些都是寶藏”。那一刻,她決定放棄高薪的大學 老師崗位,轉而當一名昆曲演員。“解放前,爺爺奶奶乘著 一只小木船,常年流轉于江南水鄉的村鎮廟臺,這只小船就 是國風蘇劇團,一個江湖小戲班。白天演出,到晚上,爺爺就點起蠟燭頭,伏在一個裝有戲班所有行頭的小木箱上整理、改編劇目,搶救昆曲。生活雖然貧苦,但沒有他們當年的堅持,昆曲可能就不存在了。”解放后,國風蘇劇團改名國風昆蘇 劇團,周傳瑛率團于1956年4月進京演出《十五貫》,轟動 首都,受到毛主席、周總理的高度贊揚,人民日報發表社論, 紅遍全國。這就是“一出戲救活了一個劇種”的佳話。
周好璐的童年是在江蘇省昆劇院職工宿舍度過的。在父 母創造的戲曲環境中,她也有模有樣地學唱昆曲,學著媽媽 的樣子,把絲巾系在身上。父母對她的藝術培養不囿于昆曲, “我6歲時,媽媽拿出積蓄給我買了臺鋼琴。16歲時,通過 鋼琴十級,這為我理解昆曲奠定了不可或缺的音樂基礎。”
周好璐每次去與爺爺奶奶住的時候,老兩口都很高興。 奶奶寵著她,總是叫她的小名“早早、早早”。爺爺奶奶在 家里開昆曲班,慕名向爺爺奶奶學戲的學生大多收入窘迫, 爺爺奶奶不僅不收學費,還傾囊相授。哪怕罹患癌癥后,爺爺在醫院里仍堅持教戲。奶奶90歲高齡時還在教授昆曲演 員,被學生們親切地稱作“昆曲媽媽”。
一般來說成長在世家是有壓力的,但周好璐卻沒有感到 壓力。爺爺周傳瑛一直堅持“身教大于言傳”,身體力行, 不辭辛苦,周好璐從小練習時便樂在其中。9歲時,“奶奶成 了我的引路人。一曲一調、一招一式將我領進昆曲世界的大 門。”她的第一出昆曲《游園驚夢》就是跟在奶奶身后學的。 11歲時,她已上臺演出。現在回頭看來,“那時長輩對我的 熏染和培養,正是為‘南花北栽’奠定基礎。”

《牡丹亭》劇照。

2017年,奧地利國立音樂學院海頓廳,周好璐(左)演唱昆曲。
2006年7月,周好璐進入北方昆曲劇院,成為一名昆曲演員。然而,這個選擇對于她這個昆曲世家的孩子來說,竟 然不容易,“90年代我跟著長輩學昆曲的時候,它已處于低 谷期,其實全家人都看不到昆曲的未來,有點讓我去學沒有 前途職業的那種悲情在里面。”之所以她的昆曲教育從未停 下,是因為爺爺在世時說過一句話 :“人人都說要振興昆曲, 但都不想讓自己的孩子繼承。要繼承,就從我們家開始!”
周好璐笑談:“一直有個說法,昆曲是‘八百壯士’,昆 曲人比大熊貓少。”昆曲由各個院團代培,10年才招一個昆 曲班。“昆曲像珍稀動物一樣被悉心保留下來。”由于身世特 殊,一進單位,領導給了她廣闊的平臺和更高的要求 :不僅 在舞臺上擔綱主演,更要用理論、教學、宣講將昆曲發揚光大。
2007年,周好璐的《圓音正考注說》出版面世。《圓音 正考》是清朝道光年間三槐堂出版的韻書,周好璐歷時3年 注說,使之成為辨別京劇、昆曲尖團字的工具書,尖團字是 戲曲區別于普通漢語的發音體系。她給每個字都注上反切、 附上唱詞戲例,并在書后附錄簡明識別尖團字的方法。她還 將同音尖團字編成口訣、歌謠和故事,以便學習者快速記憶。
2017年,在奧地利國立音樂學院海頓廳,周好璐以西 方交響樂作為伴奏演唱昆曲。對于周好璐來說,這是一次特 殊經歷,沒有昆笛的襯托,僅在鋼琴、大提琴、小提琴等陌 生樂器形式的伴奏下演唱昆曲人聲solo(獨唱),猶如“在 黑夜中走路”。幸好幼時打下的鋼琴基礎,讓她能夠在沒有 “引路人”的情況下,堅守住昆曲的主旋律,與西方音樂家 的配合相得益彰。一曲下來,掌聲雷動。
2021年,在父親指導下,她在挖掘整理時劇(地方通 俗戲曲)《打花鼓》時發揮創新,采用爵士鼓連續切分、強弱 音色對比的鼓點,伴以昆曲最傳統曲牌《老八板》,老戲變 新戲。“表演時我像爵士鼓手一樣耍鼓毽子,很有現代氣息。”
這些年,她上央視、各大衛視,講解昆曲的前世今生, 她喜歡和年輕學子們談論欣賞昆曲的樂趣。“昆曲不能掉書 袋,要讓大家感受到真正的趣味。”在文化生活極為豐富的 今天,周好璐興奮地發現年輕人對昆曲藝術并沒有接受障礙。 一次她在北大開講座,有個學生深受感動,對她說 :“年輕 人并非不愛昆曲,一旦有機會看到如此精美的藝術,我相信 大部分年輕人都會發自內心地喜歡,甚至熱愛。”幾次昆曲 進高校,演出效果出乎意料的好,周好璐意識到,臺下的這 些年輕人不就是新世代的戲迷、曲友嗎?
2021年,周好璐在深圳開講座,許多聽眾是年輕的金 融從業者。他們與周好璐建立微信交流群,每周學習昆曲身 段唱腔。周好璐很好奇他們怎么有這么大的熱情,一名基金 經理告訴她 :“說是為了解壓也好,提升自己也罷,其實更 重要的是,我被昆曲之美吸引了。”
又稱“昆山腔”,14世紀發源于蘇州昆山,以曲詞典雅、 行腔婉轉、表演細膩著稱,2001年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 為“人類口頭和非物質遺產代表作”。
1980年出生于杭州,戲曲學文學碩士,北方昆曲劇院創研室主任,國家一級演員,百年昆曲世家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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