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淼
《土地·我們的故事》于2021年10月1日在中央廣播電視總臺農業農村頻道播出。該節目制作組歷時3個月策劃選題,從上百個村落中選取了7個具有地域特色的文化村莊,用樸實動人的農人故事,以老、中、青三代人的視角,丈量國家、土地與農民的復雜情感,整合有關鄉村變遷的集體記憶和故事書寫。該紀錄片第一季分為七個單元,分別為《青山依舊》《林海蒼莽》《雪域長歌》《赤水河畔》《山河故人》《天山牧歌》《希望的田野》,地域跨度從“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理念的誕生地浙江省安吉縣余村,到東北林海蒼莽的小興安嶺,再到西藏山南市第一個民主改革村、貴州省畢節市的赤水河畔,等等;對土地的闡釋范疇既包含山地、平原、林地,又有與之相關的礦藏和水源。從制作模式上看,該節目制作組沒有采用以往農村紀錄片“學者體察式”或“游子還鄉式”的敘事手法,而是站在親歷者的內部視角,挖掘當下中國鄉村經濟發展的內部肌理,更深層地闡釋中國共產黨的百年奮斗歷程,采用全新的“口述史”方式,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紀錄片的藝術表現力。
一、口述史——內部視角建構鄉土史詩
對于中國人來說,土地作為重要的生產要素,是農耕文明延續千年的基石,也是在外游子思鄉懷土的情感依托。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隨著生產生活方式和社會文化結構的深刻轉變,大規模的人口遷徙對村落文化的傳統性和鄉土性造成了巨大的沖擊,那么在受工業化、城鎮化影響的今時今日,傳統鄉村生活積淀下來的生產生活方式、既定習俗、經驗常識等因素,在中國社會現代化轉型階段應該處于何種地位?以自然經濟占主導地位的鄉土世界在改革開放的波瀾壯闊中經歷了怎樣的巨變?這些變化又影響了哪些人?當下鄉村振興和鄉村文化轉型應該如何展示銘刻在中國農民身上的心理體驗和集體記憶?對于這些問題,《土地·我們的故事》執行總導演朱允在創作手記中提到:“沒有任何一部文獻,告訴我們全部的歷程和答案,唯一的路徑落到了一個個經歷過、見證過這種歷程的人身上。”[1]作為一部建黨百年重點題材紀錄片,節目制作組秉承“為國存史,為民立傳”的創作宗旨,走進多個普普通通的農民家庭,通過“口述史”的方式采集并整合上百位農民的時代記憶,透過一個個生動的面孔和鮮活的故事揭開恢弘歷史的一角,探尋鄉村經濟發展的內部肌理。
“口述史作為一種促進反思性發生的研究方法,對底層的、地方性歷史起到了建構作用,并為村落文化自覺的形成奠定了基礎。”[2]以往的農村題材紀錄片對于鄉村文化景觀和鄉村文化主體的注視,一般采用外部視角,請外來的專家、學者或者鄉村建設者,帶著自身單向度的思考,去理解中國鄉村社會的種種變遷。這種自上而下、有著強烈目的性的考察,顯然無法從整體上感知中國農村的社會問題和中國農人的血地根性。《土地·我們的故事》與以往農村題材紀錄片最大的不同在于,節目制作組首次通過口述史的方式,讓農民群體站在第一視角講述自己的故事。紀錄片全篇沒有一句解說詞,也沒有刻意設計的動作和表演,完全依靠人物口述的跳躍切換來推進敘事。背景是虛化處理的房屋和農具,講述者在鏡頭面前說著各種方言,真實樸素地道出發生在這片土地上的故事,同時佐以各具特色的鄉間小調、珍貴的歷史影像資料和簡單寫意的水墨畫,一方面為口述歷史增添細節神韻,另一方面為故事的真實性提供邏輯支撐和情感支持。
首先,紀錄片的每個章節都以撥開云層后的鄉土全貌開篇,伴隨著充滿地域特色的地區民謠,口述者的聲音先于人物出現在觀眾面前:“經歷過貧窮,農民最熱愛還是土地呀”“沒有了田地,你連本錢都沒有了”“這片土地上流動的水,就是我爸爸和姐姐的靈魂”。隨著特寫鏡頭逐漸拉遠,一張張布滿皺紋的臉龐與土地的縱橫溝壑彼此交織,低啞的嗓音道盡祖祖輩輩與土地的曲折故事。在正片拍攝中,攝影師利用大量的鳥瞰鏡頭,將平原、林海、河流盡次呈現,同時人物的臉部特寫與廣袤的遠景畫面交替出現,表達出人類命運與土地之間亙古不變的依存關系。近景中,農民在田間地頭揮汗如雨、打谷收割,此時鏡頭靜態聚焦于一棵秧苗、一把稻谷,以及背簍里亮麗鮮艷的紅辣椒,大量的寫意畫面既見個體,又寄深情,于細節處展現農民的自尊自強及其對土地的敬畏感激。紀實與寫意相輔相成的影像風格,也使紀錄片呈現出溫暖而克制、真實而生動的情感基調。
其次,為了展現不同年齡段的百姓對鄉村巨變的感知,節目組采用了百歲老人講古、父輩憶變遷、青年談感悟等三種形式來展現人與土地的深層羈絆。為了避免個體出現記憶偏差和視角局限,紀錄片對于同一個地區、同一歷史事件的回憶,受訪出鏡的村民均超過兩位數,年齡跨越二十幾歲至九十幾歲,最大程度地還原了時代變革的種種細節。比如,紀錄片第一篇章《青山依舊》通過老、中、青三代人的故事,串聯起浙江省安吉縣余村的百年變遷史。在生產資料匱乏的年代,一個村落的歷史基本上靠一代代人的口述傳下來,所以余村的老人講起村莊的來源,第一句話便是“我聽阿婆講過……”“我聽我奶奶這樣說……”,這種喜聞樂見的講古式開篇,瞬間拉近了節目與觀眾的距離。還有那些八歲上山砍柴、下雪天赤腳上學的故事,經過真情實感的人物口述,讓觀眾感受到“聽爺爺奶奶講過去的事”的動人魅力。關于余村的由來,在老輩人的回憶里,最開始源于1865年一場來勢兇猛的瘟疫,疫情導致整個安吉縣人口死亡率高達97.3%,幾十年罕有人跡的余村有路沒人走、有房沒人住,樓梯下面都是死人骨頭。在經歷了幾代人的墾荒后,余村又先后遭受日軍侵略等苦難。直至20世紀八九十年代,余村依靠優質的礦石資源成了遠近聞名的首富村。但是因為過度開采,導致村莊常年煙塵彌漫,山體滿目瘡痍,農作物無法生長。面對經濟的畸形發展,余村人在黨中央的號召下果斷轉變經濟發展模式,大力修復生態環境,譜寫出“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新篇章。從第一批人到達開墾荒地,到開發礦石資源付出環境污染的代價,再到如今“兩山”理念的誕生,這塊土地飽受危機和創傷的百年歷史,在三代親歷者的講述下變得真實而鮮活。
二、家國情懷的集體記憶建構
《土地·我們的故事》為了全面展現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發生在中國土地上的滄桑巨變,在地域選擇上涵蓋浙江、黑龍江、西藏、新疆、貴州等多個地區,在整合集體記憶的過程中,節目制作組沒有把關于土地的回憶看作一個從過去到現在的再現過程,而是讓講述者站在今時今日的歷史維度中,在原始記憶的基礎上重新建構邏輯訴求,以此凸顯集體記憶的時代性和反思性。比如,《青山依舊》和《林海蒼莽》通過森林植被、莊稼作物從有到無、從無到有的過程,反映農村資源配置和經濟發展模式的轉變;《山河故人》圍繞蘇區土地革命和第五次反圍剿的失敗進行敘事,復原農民關于失去土地又失而復得的心路歷程;《雪域長歌》和《天山牧歌》兩個篇章聚焦大邊巴次仁一家和馬納莆家族的命運改變,思考改革開放40年來的風雨征程和發展成就。即便紀錄片關于各個地域的展示內容是獨立的,不同時代的講述者口述的故事內容也各不相同,但是整體滲透出的情感經驗和心理體驗都不是私人的、孤立的,而是充滿集體性和社會性的。紀錄片一方面以土地的失與得為核心,在整體上展現農民共同的時代印記和社會經驗;另一方面沿著“憶往昔—看今朝”的時間軸線敘事,由集體的“過去”投影管窺整個民族的“過去”投影,進而在今昔對比中見證一個民族的振興。
(一)憶往昔:百年征程的歷史回望
對于集體記憶的社會選擇性,即我們為什么要記憶的問題,《土地·我們的故事》通過對往事的追憶,回答了在城鎮化發展日漸迅速的當下,我們為什么還要回首凝望土地的問題。
首先,從歷史觀角度出發,土地作為生產資料和生存之本,不僅是經濟制度和國家治理的重要基石,也是透視中國共產黨百年奮斗歷程的一個重要維度。對此,紀錄片開篇聚焦于老一輩農民群體的生命軌跡,以展現新中國成立70年來的民生變遷。比如,75歲的方伯民老人回憶自己就讀安吉三中時幾度輟學,恩師每月省5斤飯票資助其讀書的事情時,依然會哽咽難言;馬春青講述父親馬永順對中國共產黨的忠誠信念時淚流滿臉,回憶祖輩被日本侵略者拉去做勞工的經歷更是滿腔怒火;藏民控訴封建農奴制下的悲慘生活,神情十分沉痛,他8歲開始用勞力交人頭稅,一代代人積累下來的債務,哪怕把頭發一根根的揪掉來還債也還不清。直到回憶起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的日子,講述者壓抑的情緒才得以疏解。隨著土地制度的改革,勞動者終于有了屬于自己的生產資料,千百年來壓迫在農民頭上的地契、賣身契、債約被火燒光,農民實現了“耕者有其田”的長久夙愿,黨的百年奮斗從根本上改變了中國人民的前途命運。大邊巴次仁所生活的克松村成為西藏民主改革第一村,并成立了第一個農村基層黨支部、第一個農民協會等。時至今日,講述者再次提起那段丈量、分配土地的日子,依然難掩激動。可見,土地作為生產資料,一直承載著中國農人全部的精神寄托,將自己的生命歷程寄托于土地,也始終是中國農人重要的生存觀念。所以,基于大歷史觀角度,厘清和解決中國農民與土地的問題,是透視中國現代化發展的重要維度,也是中國共產黨百年奮斗的初心使命。
其次,從個體角度看,在對土地前世今生的追溯中可以發現,這群離泥土最近的群體,反而長久地蒙受著物質的貧困。紀錄片最深刻的講述,主要源于農民對饑餓的執著記憶。學者王彬彬在《民以食為天——當代小說中饑餓描寫的文學意義》一文中提出,文學作品中嚴格寫實的饑餓描寫之所以動人,其實有著更深層的心理原因,首先是處在歷史進程中的人經常受到饑餓的威脅,并且“普遍有過極度的饑餓體驗”[3];其次是祖祖輩輩關于饑餓的無數次重復體驗,“終于形成心理凝結物而為世世代代所先天地具有,成為一種集體無意識”[4]。所以文學作品中的“饑餓描寫令我們感到的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恐懼和哀憐,仿佛心中一根古老的弦被作家輕輕一撥便怦然作響了”[5]。在紀錄片中,小崗村人談到有田有地的農民端著碗各地要飯,有淚也只能往肚子滾;藏區農民在農奴主的壓迫下,靠從牲畜嘴里省下來的口糧存活,長期的饑餓導致大人和孩子“白天的人樣、晚上的狗樣”;貴州省畢節市生機鎮農民在解放后分到了三千多畝的灌溉土地,因為水源匱乏只能忍饑挨餓。為了引水上山解決困境,共產黨員徐榮帶領群眾劈山開渠,結果在施工過程中被炸犧牲。講述者在鏡頭前懷著沉重、復雜的心情回憶饑荒年代的苦難經歷,真實的生活經歷和大量的細節回憶觸動人心。從他們的講述中可以感受到,在時代動蕩、自然災害頻發和惡劣的地理環境中,農民往往是苦難的第一承受者,但是不管困境如何,在土地上耕耘自己的一日三餐,始終是他們堅守著的生存信條和人性倔強。
(二)看今朝:繪制鄉村振興藍圖
顯然,在對往昔的追憶中,創作者的記錄焦點沒有停留在農民家長里短的生活故事,而是將對生活的回憶上升到理性高度,透過往昔歲月關注當下中國農村的發展現狀,引發觀眾對鄉村振興和鄉村文化轉型等問題的關注。以大眾熟知的安徽省鳳陽縣小崗村為例,觀眾對小崗村的記憶主要源于歷史書中記錄的“小崗精神”,18位農民在土地承包責任書上按下紅手印,開創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正式拉開了中國改革開放的序幕;而對于生死契約背后的故事,一些觀眾其實并不了解。對此,節目組采訪了1978年參與包干到戶的親歷者,由他們親口講述大包干行動的前因后果,然后以小崗人家40多年來的發展變化,勾勒改革開放以來中國農村的發展變革。小崗村村民開創的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實現了農村土地集體所有權和家庭承包經營權的“兩權分離”。但是隨著農村人口急劇減少、老齡化問題日益嚴重,農業種植日趨專業化、技術化,土地承包者與經營者高度統一的經營方式顯然已經無法適應現代農業的發展路徑。在面臨大量農村青壯年進城務工,農村土地出現閑置和撂荒的問題,小崗村里堅守土地的勞動者開始被人嘲笑“犯愣”,最開始開創農村土地改革制度的開拓者也陷入了困惑,“我們的土地到底該怎么辦”。
2014年,國家正式提出在落實農村土地集體所有權的基礎上,穩定農戶承包權,放活土地經營權,在保證城市建設用地的前提下出臺和完善了征地補償制度,進一步保障和擴大農民的土地收益。在政策的指引下,小崗村農民適時求變,由土地大包干再次回歸大集體,實現農村土地集體所有權、家庭承包權與多元主體經營權“三權分置”,資源整合既保證了農民對土地的自主權,又保證了經營者的長期權益。隨著農村“三步走”計劃的實施,而今的小崗村發展現代農業、壯大旅游產業、招商引資辦工業,從土地分配到制度保障,再到依據時代特性對民生需求的適配回應,小崗村以40年的發展變化見證了中國共產黨民生治理的百年征程。
同樣,《雪域長歌》一集從主人公大邊巴次仁的視角,講述了克松村村民在西藏民主改革前后生存境遇的改變。1959年,克松莊園改名為“克松村”,農奴有了自己的牲畜和農田,302名衣衫襤褸的農民第一次舉起雙手,選出了西藏第一個農民協會籌委會。20世紀80年代,利用距離城市較近的區位優勢,克松村發展城郊型農業,農民種地之余嘗試開商店、開飯館,除了種植青稞和小麥,還通過全面推廣科技種田的方式對接全國市場。黨的十八大以來,國家啟動“生態文明小康示范村”建設,克松村再次更名為“克松社區居民委員會”,開始沿著建立美麗鄉村的路線發展,人居環境和文化生活建設煥然一新。從克松莊園到克松村,再到克松社區居民委員會,三個名稱的背后是一場翻天覆地的變化,也勾畫出山南市鄉村振興的美麗畫卷。
《土地·我們的故事》在“憶往昔—看今朝”的時間軸線上構建了豐厚的歷史維度,透過冷靜客觀的鏡頭,記錄中國幾代農民對土地的愛恨交織,讓穿梭在城市高樓大廈中的年輕群體感知到祖輩或者父輩對土地的感激和敬畏之心。在節目播出時,執行總導演朱允用圖片編輯工具為紀錄片創作了一幅簡單的海報,一張黝黑的面孔占據了一大半的篇幅,旁邊寫著“我是個農民,和你的爺爺或者父親一樣”。可見,在創作者眼中,這部關于中國鄉土和中國農民的口述紀錄片幾乎跟當下所有的中國人有關,因為它記錄的是土地的故事,也是我們的故事。
結語
作為一部為獻禮建黨百年的紀實作品,《土地·我們的故事》以“口述史”的方式,為農民群體和百年鄉村變遷構建影像志。紀錄片沒有激動煽情的感嘆,也沒有激昂頓挫的音樂襯托,只是通過黑土地里刨食出的生存之道,讓觀眾感受滄桑之下隱匿的酸楚、瑣碎之中蘊含的深刻。這是一部中國農民的傳記,也是一份關于我們祖輩父輩的回憶錄,在時代的變革浪潮中,他們沉默過、彷徨過、困惑過,但是對于土地的信任和崇拜始終不滅。
【作者簡介】? 陳 淼,女,河北石家莊人,河北傳媒學院影視藝術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影視藝術教育與傳播研究。
【基金項目】? 本文系2022年度河北省人力資源社會保障課題資金支持項目“新時代高校勞動育人融入專業教育的理論與實踐研究”(編號:JRSHZ-2022-01023)階段性成果。
參考文獻:
[1]朱允.《土地·我們的故事》導演手記:他們笑的時候,我卻哭了[EB/OL].(2021-10-05)[2022-05-01]https://k.sina.cn/article_5787163139_158f11a03019016990.html.
[2]王昆.口述史—一種集體記憶視域下村落文化變遷的研究方法[ J ].西北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03):78-85.
[3][4][5]王彬彬.民以食為天——當代小說中饑餓描寫的文學意義[ J ].文藝評論,1989(1):1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