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曉培
視覺內容是數字時代新聞消費的主要形式。近年來,媒體實踐中涌現出眾多以視覺為主因的新聞類型,如數據新聞、短視頻新聞、沉浸式新聞(immersive journalism)等。這些“另類”的新聞實踐挑戰了傳統的新聞學規范與價值體系[1](如新聞產品的創意與審美開始受到重視等[2]),在學界引發廣泛關注與討論。近年來,新聞媒體在實踐中創造出一種全新的視覺新聞形態——“創意視覺新聞”。其區別于傳統的圖片新聞、視頻新聞或可視化新聞,采取創造性的視覺化方式組織報道要素,可視作數字新聞學領域的又一創新。創意視覺新聞作為一種新探索,尚未系統進入學術研究視野。本文通過選取創意視覺新聞的典型案例,對這一前沿新聞形態展開研究,嘗試從一個側面管窺數字新聞學體系中新聞理念和邊界的更新,意在為豐富和完善數字新聞學理論體系提供具有啟發性的思考。
作為一種新興的新聞形態,創意視覺新聞主要借助數字技術實現高度視覺化的敘事方式,講述具有新聞價值的非虛構人物或事件。值得注意的是,創意視覺新聞與其他形態,如數據新聞、漫畫新聞、圖形新聞等之間的界線并非涇渭分明,也存在重合地帶。其特征主要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首先,也是最為核心的特征,創意視覺新聞的內容呈現主要訴諸視覺手段。記者會配合報道主題開展積極主動的視覺創作,盡量壓縮文字,而將圖片、繪畫或視頻等作為敘事核心,“把那些本身并非視覺性的東西予以視覺化”[3]。大數據時代興起的數據新聞,就是采取可視化手段將抽象的數據集轉化為直觀、易懂的視覺圖像。不過,數據新聞主要為揭示數據間的深層關系并促成新的理解,數據是其報道主體,且強調呈現方式的互動性。[4]相比之下,創意視覺新聞在主體選擇和表現手段上則擁有更大的創作空間。另一種相似的報道形態是數字長文(digital longform)。自2012年《紐約時報》推出數字專題《雪崩》(Snow Fall)后,其逐漸成為學界和業界關注的重要形態。數字長文被視作融合新聞(convergence journalism)的升級版本,通過用戶界面和導航條無縫整合文本、循環播放的視頻、動態地圖和圖像等多種媒體類型完成敘事。[5]然而,數字長文的核心骨架仍然是大段文字,[6]其他媒體類型更多發揮補充和輔助作用。創意視覺新聞則是以視覺元素為主導,且并不強調視覺元素的多模態性,報道可以采取圖片、漫畫、動畫等單一媒體類型。
其次,從技術角度來看,創意視覺新聞的生產和傳播均以數字技術為基礎。在這一維度上,其與同時涵蓋在線及印刷形式的漫畫新聞存在顯著差異。作為引領數字新聞學變革的主導力量,技術不僅僅是一種工具性手段,還反映著“新的社會關系的形式”,作為滋養數字新聞學的環境,發揮著生態性作用。[7]創意視覺新聞立足數字技術提供的可能性,遵循新聞生態系統(news ecosystem)中多元行動者形成的網狀邏輯,實現報道在內容形態、專業規范、思維方式等方面的更新,以更好地與用戶進行連接。
再次,創意視覺新聞具有較為顯著的創造性和藝術性,這也構成了其區別于傳統視覺新聞報道的精神氣質。創意主要體現為對傳統報道常規的打破,除了報道的呈現方式外,還滲透于新聞生產的各個方面,[8]如內容選擇、互動手段、生產理念等。創意視覺新聞對視覺內容的強調使其具有天然的藝術性特征,審美也因而成為衡量此類型作品的關鍵指標。為提升作品的美學水平,創意視覺新聞在實踐中大量借鑒繪畫、設計、建筑等藝術處理手法,進一步豐富了新聞報道的視覺手段。
創意視覺新聞還未在業內形成規模化實踐,帶有一定的先鋒色彩,這一報道形態恰好為透視數字時代的新聞學變革提供了窗口。本文在明確其概念內涵的基礎上,將選取具有代表性的案例作為研究對象,由表及里地闡釋創意視覺新聞的經驗與啟發。
為更深入地分析視覺材料,吉莉恩·羅斯(Gillian Rose)提出構成性詮釋法(compositional interpretation),[9]將視覺內容拆解為各組成部分,包括內容、顏色、空間組織(包括場面調度)、光線、蒙太奇和表現性內容(expressive content)[10]。該方法為詳盡描述圖像外觀(圖像中的元素及其相互關系)提供了有力工具。本文參考構成性詮釋法及其框架,從視覺要素設計、視覺空間組織以及表現性內容入手,挖掘創意視覺新聞的創新策略,形成對這一新聞形態的深度闡釋。
創意視覺新聞作品通過內容選擇及對視覺要素的處理,在視覺上呈現出較為強烈的風格化特征。數字技術將光學圖像轉為二進制機器碼,大大降低了圖像后期處理的門檻。雖然圖像編輯變得易如反掌,但新聞界對此卻采取了極為審慎的態度。很長時間以來,照片被視作為新聞報道提供證據的工具,需嚴格遵循新聞報道的客觀性和真實性原則。媒體允許記者對照片進行適當的后期處理(如調整色調、亮度、對比度等),但不能干擾照片對事實的呈現(如故意突出或省略某些內容、改變人物/事物位置等)。對于傳統的新聞報道形態來說,客觀性依然是攝影記者職業規范的重要部分。[11]全球攝影報道的重要獎項之一、由世界新聞攝影基金會主辦的世界新聞攝影比賽(World Press Photo Contest,國內多稱“荷賽”)明確規定,參賽者不能對參評照片進行“操縱”(manipulation)。荷賽有著一套嚴格的評判標準:表演(staging)或重現事件,安排、引導或干預被拍攝對象的行為;增加或移除照片內容,或顯著改變照片的色彩、對比度等參數。[12]不少入圍決賽的作品因出現上述問題被撤銷資格,已獲獎作品也曾被取消名次。[13]
從實踐來看,創意視覺新聞在此方面似乎要寬容得多,其采取的藝術化表現形式本身就暗含了一定的主觀“操縱”——視覺要素不再僅僅承擔描述現實的功能,同時也成為了主觀創造的手段。比如,記者會通過干預和影響視覺內容主體(即采訪對象)行動的方式,借助采訪對象的特定表現傳達信息內容。圖像不再僅僅扮演提供證據的角色,而參與到了新聞事實的塑造過程。烏克蘭一媒體推出作品 《被困住的一代》(Generation trapped),以圖片相冊形式講述了一個戲劇性故事。報道從多個方面探尋生活在烏克蘭首都基輔的主人公帕夏(Pasha)在疫情隔離期間選擇自殺的深層原因,并借此透視整個烏克蘭的千禧一代[14]所面臨的共同問題。該報道使用圖片作為主導元素,記者為接受采訪的對象拍攝了紀實人物照片。然而,與傳統意義上的新聞攝影不同,照片中呈現的人物大多處于非自然狀態——他們受到了記者引導,為拍照擺出特定姿勢(如圖1)。這些造型感強烈的人像,形成了該作品不同于傳統新聞攝影報道的特殊風格,在敘事的同時,以直觀方式為用戶帶來感官刺激。

圖1 《被困住的一代》
創意視覺新聞的目的不僅是還原現實,還通過主觀詮釋與客觀記錄的融合,追求一種更具視覺沖擊力、表現力的呈現方式。新鮮的視覺體驗能夠吸引用戶關注,這使得該形態作品在現階段的同質化內容競爭中更容易脫穎而出。創意視覺新聞利用多種視覺要素完成對現實的再造,其中,色彩具有較強的視覺表達效果。波蘭報道《貧民窟vs新冠疫情》(Favelas vs COVID-19),以多媒體動態漫畫形式,展現了居住在巴西圣保羅貧民窟中的邊緣群體為應對新冠疫情采取的措施。經與附加的實拍照片對比發現,該報道整體畫風較為寫實,人物和事物在外形、比例和造型方面與現實保持高度一致,但是在色彩的使用上卻具有創造性——如將人物白色的衣服、口罩替換為紫色、藍色等鮮艷的顏色,破舊的貧民窟建筑外墻也由暗淡的磚紅替換為橙紅色、藍色、黃色等飽和度和明度更高的顏色。報道在準確描繪現實事物光色的寫實色彩基礎上,加入對表現色彩和象征色彩的使用,突出報道希望用戶關注的重點內容,呈現出一個比現實更加積極、樂觀的貧民窟環境。在創意視覺新聞中,色彩不僅能夠傳遞信息,更重要的是其還發揮了呈現效果和展示文化的作用。[15]
無論是對采訪對象的干預抑或對現實色彩的更改,創意視覺新聞允許報道對現實原貌進行適當修飾,其所構建的不再局限于事實本身,而是一個經過藝術加工的、超越現實的存在。正如齊美爾所說的,藝術具有獨特的邏輯、真值概念和規則,這使得其可以“使用同樣的物質在現實世界之外建立起一個能夠與之相媲美的嶄新世界”[16]。
圖像通過對視覺要素的組織可以創造出不同的視覺空間,其中有兩個面向尤為重要:一是圖像內各對象的排列,即內部的視覺空間;一是作為整體的圖像為用戶提供的觀看位置和觀看方式,即外部的視覺空間。[17]對于創意視覺新聞來說,視覺空間不僅是完成創造性敘事的重要手段,也是與用戶建立聯系的關鍵方式。
創意視覺新聞通常不會照搬現實空間,而是經由對視覺元素的安排,打造出既符合日常經驗,又自成一體、別具特色的內部視覺空間。一個常用的方法是通過調和不同的現實場景完成時空跨越,在保持報道畫面真實感的同時,增加內容的信息量和戲劇性。比如,人民日報社新媒體中心推出的橫屏手繪長圖新聞《復興大道70號》,以“一鏡到底”形式描繪新中國成立70年以來的重要歷史場景和事件。該報道以一條虛擬的“復興大道”為視覺主軸,在縱向與橫向上通過散點透視構圖法串聯起500余個既相互獨立又相互聯系的歷史事件和場景。每個場景的設計都盡可能貼合當時的時代現實,不同場景的接續又形成了一幅超現實的畫卷。內部空間相對靈活的組織方式為報道拓展了多元敘事的可能。經由對現實的改造或對虛擬場景的創造,創意視覺新聞在視覺空間中集納不同視角,形成多條敘事線索,給予用戶自主選擇的權利。“復興大道”在展現國家發展過程中的重大歷史時刻和重要事件的同時,加入了人們日常生活的微小細節,如四合院里用臉盆捕鼠、穿喇叭褲跳迪斯科、刷臉支付等,將時代變遷具象為特定年代的真實生活場景,引發不同代際用戶的共同記憶。創意視覺新聞的內部空間結構方式打破了不同場景的時空限制,多元視角的結合使其較容易從心理層面激發用戶的認同感。
在外部視覺空間的組織上,創意視覺新聞重構了虛擬再現與客觀世界之間的關系,在一定程度上擺脫了現實的束縛。對外部視覺空間的再生產主要通過兩種方式實現:其一是制造某種特殊的觀看“地點”,為用戶預留出參與空間,構建出一種“虛擬在場”。雖然用戶肉身依然處于客觀缺席的狀態,但借由外部視覺空間對感官的刺激和對身體意識的召喚,使其實現一種特殊的在場感。其二是通過頁面交互方式實現用戶的具身參與,如以特定方式滑動網頁瀏覽,或設置拍攝、上傳照片等互動環節,為用戶營造虛擬空間中的真實體驗感。體驗感是創意視覺新聞完成敘事的重要方式之一。
《復興大道70號》將用戶置于一輛行駛在“復興大道”的汽車中,雖然報道畫面并未明確展示車身,但其呈現的街景形式以及“下車參觀”等互動方式均暗示了用戶所處的觀看位置。在瀏覽過程中,圖像長卷的運動速度受到用戶滑動屏幕速度的控制,動畫、音頻等也會在滑動到特定位置時自動播放,“虛擬在場”及具身參與實現了汽車空間的再生產,共同塑造了用戶在“復興大道”上駕車觀光的體驗。還有報道通過人物正面直視鏡頭,打破第四堵墻,形成一種與用戶面對面對話的效果,在拉近心理距離的同時增強了表達效果。更為自由的視覺空間建構是創意視覺新聞的突出特色,空間設計也為報道提供了更多連接用戶的方式。
表現性內容指涉影像中的“情緒”和“氛圍”,是對影像情感特征的喚起,是“主題和視覺形式的合并效果”。[18]在對作品的不同視覺要素進行拆解分析后,表現性內容補充完善了視覺作品的全貌,是構成性詮釋分析的重要部分。在創意視覺新聞中,對情緒和氛圍的營造作為其核心優勢,構成了深入理解這一新形態特征的重要面向。
創意視覺新聞報道選題以軟新聞為主,與強調時效性、信息量和嚴肅性的硬新聞相比,報道形式通俗、人情味濃,在傳遞信息的同時著重展現人文關懷。其采取的藝術化表現手法,不僅通過制造美給予用戶視覺享受和精神愉悅,[19]還能喚起特定情緒進而影響人們思考和解決問題的途徑。[20]《貧民窟vs新冠疫情》報道采取對策新聞(solution journalism)路徑,借助對積極內容的凸顯,營造樂觀、積極的整體報道氛圍。除了偏好使用鮮艷的顏色外,漫畫中呈現的志愿者、社區居民等人物形象的精神面貌也比實拍照片中的狀態更佳。比如,一些人物原本在實拍照片中沒有表情,甚至神情中還透露出些許疲憊;但在漫畫中,該人物卻以面帶微笑、精神飽滿的形象出現。類似的藝術處理方式通過激發用戶特定情緒,影響其對被報道事物的看法和態度:積極的情緒有助于將貧民窟居民建構為主動的參與者、問題的解決者而非可憐的受害者形象,[21]讓用戶更加關注他們為社區帶來的改善和希望?!侗焕ё〉囊淮穭t借助圖片的意象選擇、拍攝對象的表情姿勢以及黑白色調和較強的顆粒質感等后期處理手段,為用戶營造出低沉、壓抑的氛圍,以此表現個體在面對系統性、社會性壓抑時的灰暗與無力,引導用戶進行反思。“復興大道”訴諸用戶共同記憶與懷舊情緒,貫穿始終的滄桑變化實現了情緒的不斷疊加,持續吸引用戶跟隨報道一路走過70年的歲月長卷。
經由對報道氛圍的掌控,創意視覺新聞通過豐富的表現性內容為用戶創造了一種“認知容器”(cognitive container)[22],即充分調動用戶情緒來實現對其注意力的持續吸引,阻擋外界存在的可能干擾。藝術化手段打造的氛圍感及連續性敘事策略對情緒的引導,為用戶提供了一種沉浸式的情感體驗。
數字技術在新聞領域的持續滲透,為新聞業帶來了“破壞式的創新”(disruptive innovation),更對“新聞學內在核心價值造成嚴重的隱秘侵蝕”。[23]研究者們對此類議題展開了激烈討論,以提升相關理論在數字時代的解釋力,如對客觀性的反思[24]、對新聞價值的重訪[25]、對新聞邊界的協商[26]等。作為一種新興形態,創意視覺新聞的實踐為傳統新聞報道注入新可能,也為把握數字時代新聞理論體系的變革方向提供抓手。觀照上述創新策略,該形態在實踐中呈現出創造性融合的趨勢,具體表現在情感與事實、主觀與客觀以及藝術與新聞三組概念內部的互動和互補。
情感是構成創意視覺新聞的重要部分。一方面,該形態將視覺作為主要敘事手段,通過知覺刺激促使用戶形成對事物的直接感知,這種以“形象”為中心的視覺表達與情感具有天然的相關性。另一方面,數字技術的可供性促進了傳播中的情感表達。以社交媒體為代表的互聯網平臺逐漸成為人們認識世界、獲取信息的主要渠道,情感充當了網絡環境下密切連接人與技術、人與新聞生態的橋梁。[27]采用情感化、個人化表達方式的信息在用戶中受到廣泛歡迎,并被認為具有較高的可信度。[28]在創意視覺新聞的生產和消費過程中,情感開始扮演重要角色。一直以來,新聞中的情感要素處于學界研究的盲點,甚至曾被視作是對新聞規范的威脅,而數字新聞學對情感機制的審視則揭示了傳統經驗主義認識論的局限:在數字時代,情感不應再被“外包”給采訪對象,也不應置于事實的對立面;“呈現事實”與“發掘情感”變得同等重要,[29]情感通過與事實的互動、融合,構成了展現事實的主要方式。情感的地位提升及其與事實關系的轉變在學界引發了越來越多的重視,有人將這一轉變稱為新聞的“情感轉向”(the emotional turn),視作數字新聞的主要特征。[30]創意視覺新聞對情感的擁抱也為理解主觀與客觀之間的關系打開了思路。
客觀性強調報道內容的真實準確,代表了理性、平衡、事實與觀點分離的報道策略。塔奇曼通過實地調查新聞機構的生產過程,提出客觀性是一種“策略性儀式”和一套職業慣例,[31]是新聞業遵循的一種道德、一種信念和一種承諾??陀^性原則自誕生以來就成為了新聞學領域廣受討論的經典問題,學者們雖然從不同方面指出其局限與不足,但客觀性依然長期在新聞實踐和教育中占據主導地位。20世紀50年代初誕生的“新新聞主義”報道形式曾試圖對客觀主義進行解構。新新聞主義在新聞寫作中大量借鑒文學作品的表現手法,更注重渲染環境氣氛、刻畫人物細節、描摹內心思想,強調主觀的感受與體驗,認識世界的方式具有強烈的感性傾向。[32]其為傳統新聞業帶來新的生命力,但因時效性差、準確性低等難以克服的問題,這一熱潮僅維持了20年。不過,新新聞主義中對主觀性的強調并非是對客觀性的破壞,而是一種“對新聞客觀性訴求的延展與超越”[33]。
步入數字時代,更為開放、多元的表達手段和渠道使得傳統的客觀性原則面臨更大挑戰。近年來,研究者們一直在積極尋求解決方案,不斷豐富客觀性的內涵。[34]創意視覺新聞采取了一條與新新聞主義相似的路徑——不是要顛覆客觀性原則,而是在數字新聞語境下賦予其更多空間——通過對現實的視覺加工,將客觀存在與主觀詮釋結合,達到傳遞信息、影響用戶的效果。
創意視覺新聞的革新可能會引發很多誤讀,這也是建設性新聞、虛擬現實新聞等數字新聞新形態給學界帶來的普遍擔憂:情感的重要性是否已經超越了事實本身?主觀性的介入是否會動搖客觀性要求?回歸創意視覺新聞實踐,我們可以發現,該報道形態在訴諸情感的同時,也在講述事實;在呈現強烈主觀色彩的同時,也并未放棄對客觀性的堅持,并且仍在為提升報道內容的真實性和可信度努力。雖然報道會對現實進行一定程度的主觀改造,但也通過提供原圖或超鏈接等方式,為用戶展示了現實的實際面貌,讓用戶在對比中能夠覺察其省略、增加或強調的要素。因而,與其說創意視覺報道放棄了再現事實的客觀性立場,不如說其將傳統新聞報道中隱而不顯的主觀性以更加公開、可見的方式呈現給了用戶,以更為靈活和多元的方式維護了客觀性要求。在創意視覺新聞中,主觀與客觀與其說是分裂的、對立的,不如說是共存的、融合的。
這為新聞理論的革新提供了一個具有啟發性的思路。在新聞生產和消費中,主觀與客觀或許可以不再被當作截然對立的存在,而是被納入到同一個“連續統”(continuum)[35]之中:一端是完全的客觀性,一端是完全的主觀性,中間是二者融合互動的地帶;數字新聞的實踐在兩個端點之間的區域流動。連續統的思維方式將不同觀念放置于同一視野之下,跳脫出傳統二元對立的思維方式,通過概念的共存實現和解。這也可以部分化解此前學界和業界對于客觀性的質疑,以及孰對孰錯、孰優孰劣的爭議?!爸饔^—客觀”的連續統承認主觀內容、主觀創造在新聞實踐中的合法性,允許記者基于不同立場生產新聞,在保證事實準確的基礎上采取個性化、風格化的報道形式。實踐證明,這一思路轉換為新聞報道拓展了自由空間,能夠有效激發記者的創造力,進而提升新聞內容的吸引力和傳播力。同時,其還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增加報道的參與性——新聞轉化為更加開放的、“與公眾共享、對話的集體知識”[36],為用戶提供可體驗感,引導用戶深度卷入。
連續統的構建還有助于拓展新聞學的理論視野,助力打通學科之間的壁壘。最初,藝術與新聞是密切相關的兩個領域:詩歌與繪畫曾經是17世紀報紙的重要部分,19世紀的記者會首先以藝術家的身份自居。然而,隨著新聞學的理論化和專業化,重視客觀性的新聞卻開始疏遠強調主觀性的藝術,認為其違背了自身的職業規范。近年來,新聞實踐的數字化和視覺化趨勢卻使其愈加依賴藝術的表現形式,也有越來越多人意識到二者結合后產生的巨大潛力。對于二者在認識論層面的沖突,連續統的思維方式不失為一種有效的解決方案:藝術與新聞也可被置于一個連續統內進行考察。創意視覺新聞所采用的繪畫、攝影、視頻等形式均來自于藝術學,而準確報道、正確引用等追求客觀的新聞專業標準在應用過程中實現了對藝術形式的再造,[37]甚至還發展出了一套視覺真實性策略以提升其呈現事實的能力和可信度。[38]藝術新聞學(artistic journalism)即是“藝術—新聞”連續統的實踐,通過吸收藝術學領域的理論和經驗,幫助新聞學完成轉型。[39]藝術不僅在再現層面,也在思維結構層面為新聞注入了活力,“藝術—新聞”連續統的建立能夠為新聞學開啟更加廣闊的探索空間。
創意視覺新聞作為數字新聞的一種特殊形態,在不同國家、不同媒體中具有各異的表達手段和多元的實踐形式,不過其從一個側面揭示了“數字性”的介入為新聞學帶來的系統化、體系化的重構。[40]無論該形態在未來是否會成為業界實踐的主流,其對于情感與事實、主觀與客觀以及藝術與新聞的處理方式都為處于“永恒的不穩定”(permanent instability)狀態的新聞學[41]提供了重要的啟發。
連續統模型為新聞理念的革新開拓了新的路徑:如果將一組對立的概念視作同一連續統的兩個端點,那么二者之間的沖突將在形式的融合中激發新的可能性,在價值的合流中取得和解。更重要的是,連續統模型還可以形成一套概念地圖,不同形態的報道都可以在其中找到自己的位置,這不僅能夠更好地認識和把握不同新聞形態,同時還能從理念層面啟發報道創新,在實踐中提升新聞報道的影響力。
由于篇幅原因,本文并未對創意視覺新聞可能存在的問題與不足進行反思。比如,情感對事實表達可能產生的負面影響;多學科融合可能導致學科邊界模糊,進而威脅新聞學科合法性等。對于連續統模型的討論也還處于起步階段,亟需進一步細化和完善。對創意視覺新聞等新形態的研究價值不僅限于形態本身,而是經由這一創新實踐,探知數字新聞的變革方向,豐富數字新聞學的理論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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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相比譯著中采用的“表達性”譯法,本文認為,將expressive譯為“表現性”更為妥當。一方面,“表現性”屬于心理學術語,同時也更加貼合該概念的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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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Time.World Press Photo Finds Fewer Manipulated Entries in This Year’s Photojournalism Contest[EB/OL].https://time.com/4243751/world-press-photo-manipulation/?xid=tcoshare
[14]據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定義,千禧一代(Millennial generation)是指出生于1981-1996年的人。見https://www.pewresearch.org/fact-tank/2019/01/17/where-millennials-end-and-generation-z-begi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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