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 改
習近平總書記在主持中共中央政治局第二十三次集體學習時強調:“讓收藏在博物館里的文物、陳列在廣闊大地上的遺產、書寫在古籍里的文字都活起來,豐富全社會歷史文化滋養。”[1]中國典籍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傳承載體,是中華文明的瑰麗寶藏,穩固著中華文化的根脈。全面推動承載中華文明取得的燦爛成就、展示中華文明對世界文明重大貢獻的中國典籍走出去,以圖書為橋梁,講好中國故事,傳播中國聲音,對于繼承中華文脈、弘揚中華文明、促進中外文明交流互鑒、塑造中國國家形象、增強國家文化軟實力具有重要意義。
本文在對國際出版市場出版發行的中國典籍外文版做初步統計的基礎上,將中國典籍外文版對外出版發行模式歸納為“海外自發譯介與出版—政府組織系統工程譯介為主導—中外出版機構市場化合作出版為主流”的演變歷程,提出新時代中國典籍走出去在出版發行上堅持中外出版機構市場化合作出版的主渠道,在譯介上以海外漢學家譯介為主導的模式。
據有關學者的研究,中國古代文化典籍首次翻譯成歐洲語言是西班牙傳教士高母羨在1592年將《明心寶鑒》翻譯成西班牙文。[2]綜合國內其他研究成果和資料來看,中國典籍外文版出現的時間基本可確定在元末明初來華傳教士進入中國這段時間。這也是中國典籍走出去的源頭。
海外漢學家自發自主翻譯出版中國典籍外文版,從個人動機來看大部分出于研究、興趣、愛好等目的,但同時也客觀推動了中華文化的域外傳播。這種出版模式此后一直不斷延續和發展。自改革開放以來,中國開放包容的大國氣度吸引更多漢學家和新生代漢學家親近中國,從事中國典籍的翻譯出版工作。如法國漢學家李治華翻譯《紅樓夢》法文版、荷蘭翻譯家伊維德翻譯元曲荷蘭語版、土耳其青年翻譯家吉來翻譯出版《孫子兵法》土耳其語版。
海外漢學家翻譯、海外出版機構出版中國典籍總體質量較高,如華盛頓大學“中國思想經典”中杜潤德《左傳》英譯本;“企鵝經典”系列中金安平《論語》英譯本,獲得了海外學術界、出版界的高度認可,特別是海外漢學家翻譯更多貼近本國讀者的思維與閱讀習慣,海外出版機構出版發行中國典籍外文版更多考慮本國讀者對譯本的接受性,也就是在考慮商業價值前提下對譯者的要求,恰恰符合本國讀者的實際閱讀需求。
經初步統計,海外漢學家、翻譯家、出版家更多在各自擅長或喜歡的領域發力翻譯出版中國典籍,門類主要集中在哲學、文學、歷史經典著作,科技和醫學經典著作涉及較少,語種主要集中在英文和西方發達國家的語種,其中英文版本約占60%。由于他們多從個人對中華文化認知和學術專業領域出發,缺少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整體把握,選擇翻譯的典籍隨機,翻譯對照的版本或是我國經典典籍權威版本或從英文版本轉譯,全譯本較少。
這是新中國成立以來政府有意識地系統整合國內譯者資源、典籍資源、出版資源,向世界介紹中國,傳播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所采取的主動方式。國內大部分出版單位延請國內翻譯人才翻譯典籍并用國內書號出版發行。這種方式的典型代表有《大中華文庫》(以下簡稱《文庫》)、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的《大師經典文庫》、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的《中國文化漢外對照叢書》、湖南人民出版社的《漢英對照中國古典名著叢書》等。其中,《文庫》這一全面、系統向世界推介中華文化典籍的重大文化工程,取得了豐碩成果,成為政府組織系統工程對外譯介模式的集大成者和典型代表。
《文庫》啟動論證工作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組織季羨林、任繼愈、楊憲益等大家名家開展版本精選工作,共精選文學、歷史、哲學、政治、經濟、軍事、科技等領域最具代表性的典籍100多部進行校勘整理和今譯。《文庫》采取工委會牽頭抓總,湖南人民出版社等31家重點出版單位各負其責的方式進行外文版翻譯。目前,《文庫》中英版基本高質量完成,推出了《論語》《三國演義》《紅樓夢》《孫子兵法》《天工開物》等110種207冊。《楚辭》漢法對照、《宋詞選》漢日對照、《西游記》漢西對照、《儒林外史》漢阿對照等25種典籍的7種語言版本(漢法、漢俄、漢西、漢阿、漢德、漢日、漢韓)175個品種,于2009年啟動并在近兩年推出。在“一帶一路”倡議下,《文庫》“一帶一路”沿線國家語言對照版出版工作也與時俱進啟動實施。
國內出版界、翻譯界對《文庫》的研究保持較高的熱情,但主要集中在翻譯學和版本學上,在翻譯質量上,國內學者持肯定態度較多,認為《文庫》翻譯準確傳神,代表國內外譯最高水平,對于國內高水平翻譯人才和語言服務人才的培養具有不可忽視的價值;[3]在出版上,國內出版界普遍認為整體規劃合理、版本選擇權威、體例妥當完善。
但從《文庫》海外落地實際效果來看,也即翻譯家謝天振一直強調的“譯介學”和許鈞教授所看重的“海外宣介推廣傳播效果”方面,研究不多,從這一側面也說明了《文庫》所采取的國內出版、海外發行模式,與國際跨文化傳播規律、國際出版規則內在的沖突。根據目前大量研究看,各國讀者所樂意接受的優先為本國出版機構出版的圖書,相較而言,對通過實物進口等貿易方式進入本國市場的圖書閱讀興趣不高。
正如季羨林先生在1995年談《文庫》時所說,這一翻譯出版活動是“送去主義”,[4]這與當今世界各國流行的文化“賣出去”的做法必然有沖突,但在20世紀90年代的大背景下,《文庫》啟動實施并一以貫之傳承下來,對于推廣中華文化起到了加速器的作用,具有重要的歷史意義。近10年來,《文庫》工委會和各承擔的出版單位也意識到這種模式的局限性,開始向海外出版機構推薦版權(也就是本文論述的第三種模式),并加大在海外市場的展示展覽和銷售力度。從近年我國出版單位參加國際書展的新聞報道來看,《文庫》在書展期間就被海外讀者購買,不僅說明了“好酒也怕巷子深”,更證明了《文庫》以其高質量的翻譯和權威的版本,若在海外宣介推廣和營銷上發力,也會取得不錯的效果。
自黨的十七屆六中全會實施文化走出去戰略,原國家新聞出版總署等政府部門迅速啟動,開啟了中國出版走出去的黃金十年,也為中國典籍探索走出去的新路子、提升海外傳播實效、提高國際影響力開拓了新空間。我國出版界在政府引導下開拓視野,更加熟悉國際通行文化貿易規則,采取版權輸出、合作出版等方式輸出中國精品圖書的大背景下,中國典籍在版權受限更小等優勢加持下也開始以版權貿易等形式開啟新的對外出版發行模式。如中華書局集中資源與力量,推動了《論語》《道德經》《黃帝內經》等原典和現當代大家解讀古籍的心得類讀本被各國出版機構引進版權并翻譯出版。
伴隨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傳承發展工程意見的深入實施,在絲路書香工程、經典中國國際出版工程等對外翻譯出版工程引導支持下,國內出版單位在向各國出版機構精心推薦經典典籍權威版本的基礎上,逐步增加了中國典籍對外出版工作的話語權,與海外出版機構共同聘請海外譯者,合作出版經典典籍多語種版本,擴大了經典典籍海外發行量和國際影響,讓中國典籍傳得開、傳得遠。據統計,絲路書香工程、經典中國國際出版工程資助《莊子·內篇·郭象注疏》《論語譯注》《大學中庸譯注》《戰國策譯注》《紅樓夢》《黃帝內經》等40多種經典典籍被施普林格出版集團、哈薩克斯坦東方文獻出版社等國際知名出版社引進出版多語種版,在各國銷量較大,獲得各國讀者廣泛好評。
與浩如煙海的中國典籍相比,目前對外出版工程資助的數量仍然較小、門類仍然偏窄,語種仍然不多。雖然中國典籍采用市場化走出去方式已經被實踐證明是可行的,但與少兒繪本、文學讀物等相比,典籍的受眾畢竟窄,商業價值較小,單靠企業作為市場主體的自發自覺,在當前難以扭轉的“西強我弱”文化背景下,是遠遠不夠的,政府仍需要“扶上馬、送一程”,資助力度尚需要加大,以便更好地培育和鞏固國際市場。
當今世界,各國文化交融交匯乃至斗爭越來越激烈,推動中國典籍走出去是一項意識形態工作,也與國際社會環境變化息息相關。這項工作需要注意以下原則。
推動中國典籍走出去是我國在國際社會發聲的重要途徑,必須堅持正確的政治方向。即使未來主流模式將采取的是中外出版機構合作出版,國內出版機構也要盡量爭取話語權。要堅定文化自信,堅守中華文化立場,中外協商達成一致的權威版本在編排、體例上雖要照顧落地國讀者需求,但應把握好內容根本,防止為市場而打亂典籍內在邏輯,進而喪失推廣價值。
對外譯介工作是加強和改進中國典籍海外出版的途徑,也關系著我國的國家形象,關系意識形態話語權的爭奪,必須遵守有理有利有節的原則,把握有效有針對性的譯介工作節奏。數年前,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一份統計資料表明,翻譯出版物(也就是非本國或非母語出版物)僅占美國全部出版物總數的3%,占英國出版物總數的5%,[5]這折射出英語強勢文化國家對外來文化的心態,提醒我們:這是一項長期艱巨的工作,要對事物的發展趨向有深刻的洞察與預判,能夠在行動上有條不紊地開展工作。不能急于一時、急于一事,一定要按照格局大、步子穩、措施實的理念,分階段分步驟、有序有節奏地推進中國典籍對外譯介。
無論是對外出版、國際貿易,還是譯介、傳播都有成熟的理論,都有其內在規律,我們一定要遵守這些規律規則。在此基礎上守正創新,適應互聯網時代的新要求新趨勢,積極開動腦筋想辦法推動典籍數字化、全媒體走出去,加強典籍優質內容和資源的網上傳播,推動多媒體、立體化呈現,增強親和力和實效性。比如,中央電視臺的《典籍里的中國》,以戲劇形態展示典籍魅力,以人物故事展示典籍價值,精準找到能讓古人和當代人內心貼近的共振點,節目推出后,迅速引發廣泛傳播,網絡視頻播放量超過1.6億次,[6]吸引了大量海外觀眾。這為我們推動典籍走出去堅持好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提供了參考樣本。
加強和改進中國典籍海外出版發行工作,要在推動中外出版機構采取版權輸出、合作出版的模式上,網羅“海外各路英雄”深度參與譯介、審校,運用市場化手段加強宣介推廣,增加翻譯語種,提升出版質量,貼近海外讀者需求,讓中國典籍既有“炎黃情、中國味”,又接好“洋地氣”,讓“講仁愛、重民本、守誠信、崇正義、尚和合、求大同”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核心思想被世界各國讀者所熟知和認可。在此,筆者從版本選擇、版權輸出、語種確定、翻譯出版、宣介推廣、發行銷售、數字化落地等提出以下建議。
第一步,要選擇國內出版的經典版本,即具有較強典范性、傳承性的典籍,既包括反映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原典,也涵蓋為海外讀者所接受的名家名作。具體來看,所選擇的版本要所據底本精善、校勘精良、注譯準確、質量上乘,要覆蓋文本整理本、高級讀本、一般讀本和選本等多種類型。第二步,要把握國外讀者對中華文化的共鳴點,深入研究海外讀者閱讀興趣和接受習慣,在第一步基礎上再精中選精、優中選優選擇適于國際傳播的典籍。第三步,要加強合作,這里主要是指國內出版發行單位之間的相互合作。國內出版發行單位資源稟賦各異,但并不是每一家都具備較強的走出去實力與豐富經驗,而走出去優異的單位也不一定掌握版本資源,如中國圖書進出口(集團)有限公司在對外出版上實力強,可缺少出版內容與資源,部分古籍社在走出去上又是剛剛起步,這時候可以考慮強強合作。
經過出版走出去10多年的發展歷練,版貿人員已經游刃有余,這里不過多論述。要強調的是古籍因與大眾讀物的區別特性,在尋求國際合作時盡量去找國外大型跨國出版集團或國外知名高校出版社,這些出版機構分工細化,各個門類都兼顧,如企鵝蘭登的“企鵝經典文庫”,既有現當代中國文學作品,又有中國經典典籍外文版;再如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牛津大學出版社,為同時兼顧本校研究需要又考慮國際出版市場普通讀者需求,有意愿出版中國典籍外文版。同時,伴隨國內出版業的快速發展,國內出版單位與海外出版機構談判的話語權不斷增強,與其簽訂協議時,要明確翻譯、審稿、印刷、發行責任,采用國際書號合作出版。對于外文版國內發行權和數字傳播權,一定要盡量爭取為我所掌握。
在此方面可以靈活機動調整,可以先確定語種,再談版權輸出;也可一邊接洽版權意向,一邊論證語種。鑒于中國典籍對外翻譯出版的數量還是比較小,英語和大語種使用者較多的現實,建議實際工作中可以根據落地需要統籌安排確定經典典籍翻譯語種。隨著“一帶一路”倡議的不斷發展,出版界在絲路書香工程引領下,與沿線各國出版合作取得豐碩成果。要在鞏固英語輸出基礎上,量力而行增加周邊國家和“一帶一路”沿線國家語種,穩步推進中國典籍在沿線國家的推廣發行。
關于中國典籍的譯介問題,國內學者開出了很多“藥方”,集中強調要用母語譯者來翻譯。筆者也贊同這一看法。建議按照“譯者本土、審校專業、定稿國內”的原則,中外出版機構組建合作翻譯隊伍。譯者以對象國母語人才、當地翻譯專家為主,確保著作初譯基礎好;審校專家以對象國漢學家為主,確保譯文忠于原文;定稿專家由國內政治強、業務精、語言通的權威專家擔任,確保譯文嚴謹規范。在出版印制上,各家出版單位可借鑒《文庫》的做法,樹立長遠眼光,將每年輸出并出版的典籍外文版統一裝幀設計。在吸納融入更多本土元素的基礎上,做到裝幀設計、版式、開本采取統一的標準,力求莊重典雅,體現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
受新冠肺炎疫情影響,國內出版單位將中國典籍帶出去參加國際書展受阻。自2020年起,包括北京國際圖書博覽會在內的國際書展開始采用線上線下結合方式舉辦,為中國典籍中外文版參加書展提供了可能性。這些國際書展是各國集中資源打造的文化盛會,影響大、受眾多,有助于提升中國典籍的“曝光率”和“美譽度”,建議出版單位積極參展,展示經典典籍多語種版,面向國外主流人群組織交流對話研討活動,把宣傳推廣和解讀闡釋結合起來。
中華文化走出去關鍵的兩個環節,一是內容生產建設,二是渠道建設。第一個是要有“好故事”吸引人,第二個是要讓國外民眾知道哪里可以看到聽到買到中國的“好故事”。目前,國家新聞出版署搭建了中國書架、中國出版物國際營銷渠道、百家海外華文書店,旨在提升中國圖書的被發現率和覆蓋規模。經過實踐證明,這些渠道是切實有效的。建議各出版發行單位在開拓自身海外渠道的同時,學會“搭便車”,用好政府搭建的渠道平臺。同時,要發揮各自優勢,加強與國際知名發行機構的合作,共享渠道和資源,推動典籍中外文版紙質圖書進入國外主流書店、機場書店。
典籍數字化工程正在有效開展。國內出版單位要在這一工程引領下,利用各類新媒體平臺、社交平臺、跨境電商平臺和國內外主流閱讀終端數字平臺,上線推送外文版經典典籍數字版。用好國內外主流閱讀終端數字平臺,通過電子書授權合作等多種方式,發布相關典籍多語種數字版,推動電子書與紙質書同步出版發行。依托海外各類媒體、平臺尤其是社交平臺,利用大數據、5G、區塊鏈、算法推薦等新技術手段,定點宣傳、精準投放經典典籍。
中華典籍海外出版發行是一項復雜的系統工程,需要方方面面共同努力。要在政府推動、企業主體、市場運作、社會參與的體制機制下,各出版單位用好國際國內出版兩個市場、兩種資源,堅持走版權輸出、合作出版這一市場化、商業化之路,逐步穩妥開展翻譯出版和發行推廣,讓中國精神得到更廣泛弘揚、中國價值得到更廣泛傳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