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人在烏克蘭：激情燃燒的20年

朱秋雨

俄烏沖突自2月24日以來，持續已超兩周。2月28日開始，中國大使館、領事館在基輔、敖德薩等地組織撤僑活動。

3月5日上午，兩架撤僑航班從羅馬尼亞平安抵達中國杭州、鄭州。

華人孫光在3月2日生日那天，收到了大使館的撤僑通知，獲悉其可憑借中國護照攜帶外籍家屬撤離。他用了三個小時收拾行李，帶著烏克蘭裔的妻子、三個孩子，匆忙抵達集合點。

近百名華人及家屬與孫光一起，從烏克蘭首都基輔一路向南，先入境還在飄雪的內陸國摩爾多瓦，再向西南，前往羅馬尼亞首都布加勒斯特。900多公里的路程，花了30個小時。

除了一路疲倦與寒意，孫光的離烏之路還算順利。

“最重要的是，我還活著。”他在入境摩爾多瓦后用手機錄了一段感言。

2002年，孫光來烏克蘭留學，自此在當地做生意、成家、有了5個孩子，站穩腳跟。他見證了烏克蘭在2008年金融危機、2014年政治危機后，逐漸癱軟的國內經濟，老想離開，“但一直找不到特別好的理由”。

在烏克蘭20年，他與當地形成很深的羈絆。2022年2月末，孫光每天伴隨炮聲入眠，腦子很清楚地意識到：“離開的理由終于來了。”

南風窗記者與幾名長期旅居烏克蘭的中國人聊了聊這個東歐國度。他們都說，沒有戰爭的時候，這片土地生活安逸、節奏緩慢、適宜居住。

烏克蘭已不再如當年。

2002年來基輔時，北京人孫光碰上了當地經濟騰飛的好時候。世界銀行當時公布的數據顯示，烏克蘭的經濟年年向前跑，21世紀頭四年，GDP年增長率分別為8.8%、5.3%、9.5%、11.7%。

孫光留學時發現，基輔大街上，開始大量出現中國品牌的汽車。中國汽車更低的國際定價，在烏克蘭市場受到廣泛歡迎。孫光由此看到商機，在基輔開了一家汽車零配件店，專做中國汽車的批發。

烏克蘭汽車制造商協會曾公布數據，顯示該國汽車幾乎全靠進口。2021年前9個月，烏克蘭進口了8.2萬輛新車。其中，中國品牌在新車市場最受歡迎，共計進口約1.8萬輛，占當地新車市場的22%。

孫光介紹，烏克蘭國內產業以重工業為主，輕工業薄弱。而中國人恰好利用國內輕工業的優勢，“賣零件、服裝、鞋帽、小家電”，在當地聚集從事貿易。

根據2019年烏克蘭海關統計，第一季度，烏克蘭對華貿易超過對俄貿易，中國成為烏克蘭的第一大貿易伙伴。

而在2021年，烏克蘭從中國進口了100余億元商品，有三輪車、踏板車、踏板汽車，還包括電話機、殺蟲劑以及箱包日用品等。

鑒于火熱的中烏貿易，曾在哈爾科夫留學的中國人劉凱，也打算通過做生意定居烏克蘭。

他在2013年抵達烏克蘭的這個第二大城市，讀經濟學碩士。留學的四年間，他在當地談了戀愛，喜歡上了這個節奏緩慢、物價低廉的國度。

他印象很深的是，學生背景多元，亞洲和非洲面孔最為常見。例如，“很多印度人喜歡來烏克蘭學牙醫”。這是由于烏克蘭學費便宜，醫科相對有名。

“大家都是為了拿個文憑。”劉凱坦言。

2017年碩士畢業后，他由認識的華人“領路”，打算借當地林業發達的優勢，做木頭出口生意。

但“下海”半年，劉凱沒掙到一分錢。

以他的經驗，烏克蘭人做生意“有些滑頭”，有時貪圖蠅頭小利。他因此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他們還經常生產貨不對板的東西—約定好一個東西做成什么樣，收到的效果卻是另一個樣。”

上述限制讓劉凱從商半年后，選擇回國發展。如今，他任職于一家跨境電商企業，經常加班至深夜。

回溯在烏的失敗生意，他認為，部分原因是“當地營商環境不發達”。

孫光有一個明顯的感覺，從2014年開始，周圍許多中國商人選擇了離開。

受訪華人一致提及，烏克蘭法定貨幣格里夫納的持續貶值，是該國經濟環境最有力的證明。

“20年前，1美元等于8.2格里夫納。”孫光印象深刻。

“而現在呢？1美元等于29格里夫納。”

經濟的下滑自2008年金融危機開始。這場危機讓烏克蘭進入大蕭條。2009年，該國GDP下跌了14.76%。接著是2014年的烏克蘭政治危機，令該國經濟水平大打折扣。2014年至2016年兩年間，美元兌烏克蘭的匯率從原先的8，暴漲至29。

“以前（做生意）和現在比，差距達10倍。”孫光回憶。他的意思是，“2008年以前，一個月賺100塊，2014年后只能賺10塊”。

劉凱也正好在這一時期，因為留學踏入這個國度。

他結交了眾多當地好友。“烏克蘭人都很有禮貌。”劉凱回憶，接觸的當地人給他溫和、謙遜的印象。“這可能源于烏克蘭語的語法里，設置了敬語。”

但是，因為經濟下行和國內政局不穩定，他感受到烏克蘭人對國家的歸屬感降低。一個例子是，劉凱身邊很多烏克蘭男人，選擇到波蘭或者西歐發達國家，打工養家。

官員的貪腐丑聞，加劇了民眾對政府的不信任。劉凱說，烏克蘭朋友逐漸形成共識，“總統選舉選誰都無所謂，反正都是貪污的”。

2014年2月，劉凱留學的第一年，當時的烏克蘭總統被議會罷免，他那座位于基輔市郊的私人豪宅同時被收歸國有。這個占地140公頃別墅的內部細節一經公開，引發當地民眾一片嘩然。

據悉，這座相當于半個摩納哥國土面積的別墅，配有奢華的庭院，包含人工湖、高爾夫球場、碼頭和直升機停機坪等設施。院子內甚至還建設了一個私人動物園，飼養珍禽和異獸。

貪瀆現象在烏克蘭隨處可見。卡內基歐洲研究中心曾發布報告稱，比起歐洲國家，烏克蘭更像是位于非洲或拉丁美洲的國家—“法治已經薄弱；幾乎所有的交易，從看病到管理企業到進行政治運動，都產生了非正式的費用。結果是，當地公共服務薄弱，普通人已經學會了自力更生的技能。”

劉凱回憶說，他在哈爾科夫坐公共交通，經常遇到攔行的警察。“只有請警察喝茶，動不動給二三十塊，甚至一百，對方才肯放行。”

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給剛從政治危機中掙脫的烏克蘭，再度蒙上一層霜。烏克蘭國家統計署的數據顯示，2020年，烏克蘭GDP下滑4%。

孫光告訴南風窗記者，近兩年每況愈下的經濟，讓周圍的烏克蘭人不在意領袖的政治立場。“他們需要安寧穩定的生活，只想提高生活水平。他們只是想關注自己的生活。”

在這期間，他和妻子幾度萌生離開的念頭。但是，他在烏克蘭已經20年，有了5個孩子，最大的女兒13歲，最小的才1歲多。他還擔憂回國后子女的教育支出和全家的醫保。

上述理由，讓他堅守在基輔，維持著利潤薄弱的汽修店生意。

2022年2月24日起，俄烏沖突爆發，孫光等華人的生活被揉成一團亂麻。隨著局勢的變化，華人迫切想要逃離烏克蘭。使館數據顯示，已有超過6000人次華人華僑登記撤離。

在基輔某跨國企業工作的中國人妮可告訴南風窗，她對過去一周的記憶來源于聲音。“炮彈聲越來越近，從十幾公里、八公里再到三公里，最后就像在我頭頂炸開。”

在爆炸聲中，她度過了28歲的生日，“一邊唱生日歌，一邊想象天上在放煙花”。

2月28日，中國駐烏克蘭大使館稱，基輔當地時間17時，第一批留學生從基輔大學紅樓出發，前往鄰國摩爾多瓦。此后，撤僑活動每日在基輔、敖德薩等多地展開。

同時，在摩爾多瓦、波蘭、羅馬尼亞、匈牙利等國的華商會、僑聯組織紛紛表示，已做好接待來自烏克蘭的華人華僑、留學生群體的準備，將提供必要的車輛和生活物資援助。

妮可也在2月28日收到中國大使館建議她撤離的通知。她與中國同事一行五人，乘坐使館建議的火車專列，前往西部邊境城市利沃夫，入境波蘭。

火車上人聲鼎沸，全是婦女、兒童及外國人。妮可只帶了一瓶水，沒有準備太多食物。

連續24小時奔波后，她坐在悶熱的車廂上，被缺水的饑渴感灼燒。同車廂的一個戴著口罩、帶著一個孩子的烏克蘭女人，把僅有的水杯拿出來，將一半的水倒給了妮可。

來自陌生人的半杯水，幫助妮可撐到了利沃夫，她成功入境波蘭。

在基輔的中國留學生李博鳴，也在3月1日乘坐當地華人的車，跟隨大使館的大巴，離開待了5年的國度。在烏克蘭與摩爾多瓦邊境，他對南風窗回憶，身邊過境的幾乎都是中國人，每個人雖然神色疲憊，但秩序井然。

孫光也在當地時間3月2日收到通知，攜帶外籍家屬共同撤僑。當日12時，他與4名家人登上了大使館安排的撤僑大巴。

一路上，他用視頻記錄了自己從飄雪的國度，向南來到摩爾多瓦，再到更繁華的羅馬里亞首都布加勒斯特。他的臉色憔悴，但卻興奮地感慨：“我為自己是中國人而自豪。”

3月3日，抵達布加勒斯特后，他住進了羅馬尼亞華人的家里，食宿免費。

3月5日，孫光說，自己很久沒睡過那么好的覺了。

（應受訪者要求，劉凱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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